2 ☆、下

4、

清晨的空氣清新而自然，柔和的陽光灑落在綠意盎然的原野上，草葉尖頭滾動着大顆晶瑩的露珠，路旁草叢散落着星星點點的淺黃色、藍色野花，山泉小溪靜靜流淌，漱石亂灘發出爽脆清靈的汩汩水聲。

「夏目大人！」

「夏目老大！」

「啊呀！」

散步中的夏目大叫一聲，看着忽然從路旁叢林裏跳出來的中級妖怪、河童和幾只矮小伶俐的低級小妖怪。

「夏目大人，請跟我們走吧！」

兩只中級妖怪竊笑着靠近，夏目一陣猶疑，「喂，中級，你們要做什麽？喂！」

妖怪們不由分說，一把将夏目擡起，河童在前頭分開草叢，衆人擡着夏目竄入樹林，來到一棵樹幹粗壯、茂盛蓊郁的古樹下。

「夏目大人，還是這麽遲鈍呀！」

小胡子妖怪舉起酒杯，向夏目示意。

「夏目殿下。」

三筱也來了，巨大的身形藏在茂盛的樹林之中，白色長發蓋住右邊臉頰，只露出高傲的下巴和左眼，耳邊鈴铛晃動，發出陣陣清越鈴音。

「夏目，你終于來吶！」盛裝的丙梳着繁複的發髻，耳邊銀簪閃閃發亮，招呼着夏目在她身旁坐下，一雙手在他臉上身上腰上不住摩挲，「好久不見，還是這麽卡哇伊呀！」

草地上擺放着豐盛的食物，一匣子鳗魚壽司、海膽壽司和奶油雞蛋卷，曬幹的蘑菇，烤魚、章魚燒、鱿魚須、肉串、丸子，帶着水滴的新鮮蔬菜，水靈靈的鮮嫩水果，兩串洗淨的活魚，和七過屋制作出售的各式糕點。

「咦，貓老師呢？」

「夏目，喝酒嗎？」貓咪老師推着滾動的酒瓶，轱辘轱辘蹭到夏目身邊，「是好喝的釀梅清酒哦！」

「不不不，我不能喝酒······」夏目下意識的開口婉拒。

貓咪老師眯起眼睛，眼角寒光閃過。

「笨蛋夏目！」

妖怪們吹起笛子，拍打石鼓，奏起明快的古調樂曲，中級妖怪跳到草地中央，揮舞手臂表演了一場粗犷的扇子舞，紅峰搖擺着寬大的衣袖，招來一群五彩斑斓的蝴蝶翩跹飛舞，小妖怪們扭着腰肢，圍着夏目歡笑鬧騰，丙大笑着倒在小胡子身上，小胡子身子極小，細瘦的脖子勉強支撐自己那顆巨大的腦袋已經是十分難得了，被丙這麽一壓，立即驚呼一聲，大臉朝下撲到在地······

貓咪老師滿面暈紅，舉着酒瓶跳起旋轉的肚皮舞，白皙肥嫩的肚皮一颠一颠，像鼓起的白饅頭般。

夏目坐在涼爽的樹蔭裏，看着貓咪老師忘乎所以的醉态，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河童守在一旁使勁鼓掌打節拍，妖怪們扭動着，吵鬧着，嚷嚷着，簇擁着這個平凡溫暖的少年，度過一個平靜祥和的炎熱夏日。

幼時懼怕妖怪的夏目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認識這麽多妖怪，和他們交談，玩鬧，傾聽他們的煩惱，商量事情，聚會游戲，成為朋友。

和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也都成了镌刻在歲月裏最珍貴的記憶。

「斑大人，夏目知道嗎？我們昨天聚會的原因？」

紅峰俯在溪邊，捧起一汪冰涼的泉水，撲在宿醉後昏昏沉沉的腦袋上。

貓老師斜睨了她一眼，舔了舔粉嫩的爪子，自顧自地對着明淨的溪水洗臉。

「斑大人，你準備好了嗎？」紅峰笑着撫了撫垂在額前的發絲。

貓咪老師甩了甩肥嘟嘟的大腦袋，伸長舌頭飲了幾口清甜的泉水：「閉嘴！再啰嗦就吃了你！」

「老師！」

夏目打開櫃子，拉開屜門，「貓咪老師？怎麽不在？」

房間四處都找過了，樓下也不見蹤影，難道貓咪老師又跑出去喝酒了？

「貓咪老師，今天的晚飯是可樂土豆餅噢！」

沒有回應，也沒有貓咪老師怪腔怪調的咿呀歡呼。

「貴志君，去洗澡吧，浴室空出來了喔！」

夏目答應了一聲，疑惑着走下樓梯，咯吱咯吱的輕微響動聲中，他暗暗道：「這只可惡的大肥貓，還說是保镖呢！」

「喵五郎又淘氣了？」

滋叔叔看着堆得高高的貓咪專用瓷碗，笑着打趣。

塔子阿姨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貓咪還沒有回來呢！貴志君，要不要出去找找？」

「沒關系，肚子餓的時候就會回來的。」

翌日清晨，夏目揉着眼睛在睡夢中醒來，枕邊空空如也，貓咪老師仍然沒有回來。

「好吧，這次應該沒有吵架啊。」

夏目洗漱，吃完早餐，和準備繼承寺院的田沼、升入高等專門學校的西村、井本一起，騎自行車去河邊釣魚，如果貓老師在的話，一定會趁他們不注意，趴在盛魚的水桶邊喵喵喵喵吃個不停的。

中午，幾人吃着盒飯，夏目望着川流不息的河水，怔怔的出神，不知道貓老師在外面吃飽了沒有。

傍晚歸家，塔子阿姨高興地接過夏目一天的成果，晚餐是清甜甘美的鲫魚豆腐和豬排蓋澆飯，飯後還有甜點布丁，夏目端着碟子走進房間，打開窗戶，迎着帶着些微凜冽寒意的夜風，緩緩地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在涼風中微微顫動。

等他回過頭時，碟子裏的布丁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

夏目沒有說話，沉默着去樓下裝了滿滿一盤烤魚片，回到房間。

嘎吱嘎吱的嚼動聲，移動盤子的響動聲，啜飲燒酒的吧嗒聲。

夏目取來更多的烤魚片和羊羹點心、奶油夾心餅幹、饅頭，堆在墊子前，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合上眼睛，被子高高地拉過頭頂，蓋住頭臉，沉默着睡着了。

貓咪老師吃光堆成小山似的食物，喵嗚了一聲，大腦袋蹭動着擠進黑漆漆的被子裏，溫熱的貓臉貼上夏目冰涼的肌膚，繼而觸到一陣冰冷的濕意。

夏目伸出手，在虛空中圍抱成一個圓球的形狀，「貓咪老師，我看不到了，是不是？」

「這些天這麽安靜，是因為我看不到他們了。」

「我連貓老師也看不見了。」

「那天是我的生日，我，長大了。」

貓咪老師伸出粉色的舌頭，試圖舔去夏目臉頰上的眼淚。

夏目想起那只會在夜晚散發出溫柔而樸素的光亮的螢火蟲，和她心愛的卻不得不與之訣別的人類男子。

眼淚悄然從眼眶滾落，轉眼就濕了壓着的被角，貓咪老師蜷縮在被窩裏，聽着夏目壓抑的啜泣聲，淡淡地嘆了口氣。

５、

「納茲妹！納茲妹！納茲妹！······」

是誰在叫我？如此熟悉的聲音······

「貓咪老師！」

夏目翻身而起，驚飛軟綿綿趴在被子上的貓咪老師，「喵嗚」一聲，貓老師屁/股朝天，後腿翻騰着，以倒栽蔥的姿勢栽倒在牆角。

「貓咪老師，你在哪裏？我看不見你了！」

「納尼？」貓老師揉了揉額頭腫起的小山包，舔舔爪子，「看不見什麽？」

夏目回過神來，扭開日光燈，望着書桌上成堆的書籍課本，桌角圈着假期的臺歷，和圓滾滾的貓咪老師，松了口氣，「什麽嘛，原來是夢啊！」

貓老師邁着蹄子飛快地靠近夏目，「夏目，你做噩夢了嗎？怎麽一直在掉眼淚？」

夏目擦了擦眼角，指間擒着微涼的濕意，「我夢見自己長大了，看不見妖怪，也看不見老師了。」

「白癡夏目！」貓咪老師哼了一聲，「我不是說過嗎，我這個身體只是容器而已，普通人都能看到，就算有一天你看不見妖怪了，也能看到我的。」

夏目笑着抱起貓咪老師，輕輕蹭了蹭，「還好只是個夢，真好啊！」

「八嘎！」貓咪老師亮出亮晶晶的爪子，「到底要多少次你才會學乖啊，軟弱的內心會呼喚妖怪，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如果不是有強大的我在的話，你早就丢掉小命了！」

「那不是正好嘛，老師就可以得到友人帳了。」

貓咪老師「切」了一聲，翻了翻眼皮表示不屑，「雖然說得到友人帳我是樂意之極的，可是我的獵物哪能輕易讓別人奪走呢？」

夏目輕輕笑出聲來，剛剛哭過，聲音裏還帶了幾分沙啞的鼻音，「貓咪老師，你可以變成原來的樣子嗎？」

貓咪老師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安心吧，就算保持現在這樣的招財貓外形，我也可以保護你的。」

夏目一動不動地望着貓咪老師，幹淨澄澈的眼神裏帶着微微的求懇意味。

貓咪老師眯起眼睛，「嘭」的一聲，小小的招財貓幻化成高貴華麗、姿态優美的白色巨獸體态。

夏目靠在斑的背上，伸手緩緩抱住斑的脖子，手指輕輕撫弄着斑幹爽潔淨的絨毛。

「貓咪老師，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對嗎？」

斑棕褐色的瞳孔微微伸縮，持久而溫柔地注視着懷中因為疲倦而漸漸沉睡的少年，良久，他的嘴巴輕輕張翕，吐出一串如月華般柔和的淺淡氣息：

「笨蛋。」

６、

「啊哈哈，抓住你了！」

「不要耍賴呀，明明說好要閉上眼睛不許偷看的！」

······

幼童的稚嫩歡笑，嗓音清亮，語調歡快，胧霧一般，在耳邊徘徊流連，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叫個不停。

斑在嘈雜的笑鬧聲中睜開眼睛，盛夏的熾烈陽光濾過肥大的枝葉脈絡，撒下大片明潤光斑，溫柔地籠罩着他蜷縮在虬結枝幹上的巨大身姿，清風溫存地拂過他的絨毛，樹葉細語般沙沙響動，風中送來一股潑辣凜冽的花草香氣，隐隐夾着一絲淡淡的清苦氣味，細小的顆粒灰塵漂浮在空氣中，折射出一線金色的淺光。

樹下一片開闊的草地，古樹枝葉茂盛蔥郁，籠着一大片涼爽的濃蔭，七八個穿短褲的小男孩相互追逐，奔跑，打鬧，咯咯的笑聲清脆如矶月之森最美的鳥鳴。

斑伸出舌頭舔了舔胸腹的皮毛，許久之前的傷口早已經完全愈合，傷疤上長出了新的絨毛，潔白柔亮，煥然一新，曾經的疼痛和苦楚仿佛只是輕微的瘙癢，早已随着季節的變幻，消逝在漸漸模糊的記憶裏。

他又做夢了。

滄海桑田，歲月輪換，他無意間在漫長的孤寂中打了一個漫不經心的盹，仿佛又回到了久遠之前那段轉瞬即逝的過往，清秀溫柔的少年在樹下呼喚他的名字，眼眉彎彎，眉睫烏濃；抱着他走過蟬鳴如海的田間小道，濕漉漉的草尖浸透腳底的白襪；帶他去七過屋買美味的豆沙包和饅頭，棕黃的紙袋裏溢出誘人的甜香；騎在他的背上馳過波濤洶湧的森林，飛揚的淺色短發掩映着溫和的眼眸······

面紅耳赤的怒目相對、争吵打架，半夢半醒之間将他塞進暖和的被窩，纖細的手指輕柔地撓動他的下巴，盤子裏盛着鮮嫩的水果，浴室花灑撒下溫熱的水滴，吹風機裏送出幹燥的暖風······

夢醒前他安撫着惆悵感傷的少年，默默許下陪伴一世的諾言，少年蒼白的面頰貼在他的臉上，淡淡的溫存。

夢醒時分，他發現只不過是在一個炎熱而寂寥的夏日，做了一個冗長而慵懶的美夢。

夢境如此真實而刻骨，他甚至感受到了夏目眼角明亮的笑意，指間溫暖的觸感，呓語時輕輕吐出的溫柔氣息。

一瞬間的過往，一眨眼的時光。

那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人類的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而短暫。

斑孤獨地趴在幽涼沉寂的樹蔭之中，清風依舊柔和，溪水依舊甘甜，天空如一塊碧綠通透的翡翠，浮着輕紗般的雲卷。

可是，那個溫柔的少年，早已化作塵埃，消失在亘古的歲月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