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來到陰雪峽,他們将馬匹馬車留在谷外,李昀遠扶着羸弱的袁君儉,與唐煙煙一行人魚貫入內。
陰雪峽周邊是延綿的山,中間空落落地凹陷進去,形同一座巨大墳場。
由羊腸般的岩石縫隙進去,一瞬間,大家都被凍得冷不丁瑟縮了下。
峽內的冰雪皚皚與谷外烈日灼灼形成鮮明對比,人的視覺感官像是受到駭浪般的沖擊,直襲靈魂深處。
雪花零零散散地飄落,一股窒息壓抑感撲面而來。
那并不是單純的冷意,而是一種能讓人鮮血都凍僵的危機緊迫感。
峽谷積雪慘白,陰風嗚咽,像是嬰孩在哭,又像是稚童在笑。
那說不出詭魅的風聲在谷內盤旋萦繞,一聲聲,一陣陣,不絕于耳,聽得人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護衛們終于流露出怯意,那是對死亡的本能恐懼。
有人瑟瑟說:“我、我不要銀子了,我要出去。”
那是個瘦小的年輕男人,語畢,他猛然轉身,試圖沿來時的路退出峽谷。然而身後的羊腸小道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堅硬石壁,其結實程度,仿佛那裏從來都沒有裂開過任何狹縫。
“不可能,這不可能——”年輕男人雙手抱頭,他不可置信地沿石壁拼命摸索。
受這種詭異氣氛影響,又有數個護衛去幫着找尋出路,卻一次次以失敗告終。
緊張與壓抑無形地彌漫開來,好像把空氣都擠得凝固了。
李昀遠看着自亂陣腳的數人,蹙緊眉頭說,“進陰雪峽前,我就強調,如果有臨時後悔的人,沒人阻攔你們,各自掉頭回袁府領兩吊銀子就是。可現在已經進了峽谷,你們覺得,再後悔還來得及嗎?”
武将出身,李昀遠雖年輕,但話語裏蘊含的威懾卻不容小觑。
多數慌亂的人已停下動作,唯有方才瘦小的年輕男子仍不停尋找出路,他嘴裏念念叨叨着,恍如魔怔。
“咳咳——”袁君儉的手輕輕搭在李昀遠腕上,示意他不要動怒。他剛要開口說話,又急促地猛烈咳嗽起來,蒼白臉頰也染上不正常的潮紅。
“君儉。”李昀遠立即側身攙住他。
袁君儉咳嗽着說了聲“多謝”,然後面含歉意地望向所有人,語氣慚愧且無力道:“對不起諸位,還有多謝諸位願意舍命相助,你、你們放心,咳咳……相府絕對說話算話,允諾給你們家人的銀子,咳咳,只多不少,我、我保證。”
衆人面面相觑,突然,人群裏響起很輕的啜泣聲,這哭聲不似畏懼,更像無奈難過。
來到這裏,誰沒有迫不得已的苦衷?雖然原因不一,但他們都有一個相同的目的,那就是為了錢。
一千兩銀子啊,身為普通百姓,他們幾輩子都掙不到那麽多錢。
有了這筆錢,或許卧病在床的娘能被治好;有了這筆錢,或許女兒就不必賣給富商作玩物;有了這筆錢……
唐煙煙立在旁側,看着一張張男人的臉龐,突然好生心酸。
芸芸衆生,誰沒有自己的苦與悲?
他們之所以站在這裏,并不是不懼生死,他們只是有比生命更重要的需要守護的東西。
唐煙煙腦補出一場場悲歡離合,腦補得鼻子都酸了,眼眶濕意将要溢出,“啪”,一團冰涼涼硬邦邦的東西精準砸在她後脖頸。
這一砸,把她的感動全砸回肚子裏。
唐煙煙摸了把脖子,是雪。
她咬着牙回頭,一團雪球又猝不及防地朝她飛來。
砸中她左肩。
陸大寶站在距離唐煙煙好幾米的雪地,像個不知人間愁滋味的傻子,還哈哈大笑說:“煙煙,這雪居然是真的耶,好軟好白的雪,好玩,真好玩!”說着,又迅速抓起地上積雪捏成圓球,砸向李昀遠,“李青銅,玩雪嗎?”
李青銅、不,李昀遠很佛系的微微一笑:“還是不了吧。”
唐煙煙可沒有那麽佛,她拍淨衣襟沾染的雪,朝陸雨歇擠出“溫柔”笑容:“想玩雪?我陪你玩啊。”
陸雨歇沒有察覺到即将來臨的危機,雀躍道:“好呀好呀,煙煙,我要堆個和你一模一樣的雪人。”
唐煙煙挑眉:“是嗎?”話落,她一腳踢起積雪,無數雪花飛向半空,紛紛撲向兀自興奮的陸大寶。
“好浪漫啊煙煙,這是你給我的驚喜……”
“喜”字尾音還沒落下,層層雪花迅速将陸雨歇包圍,轉眼他就變成一個如假包換的……雪人。
唐煙煙滿意地看了看,豎起大拇指給自己點贊:“唐王者一出手,就知道有沒有!”
被埋在雪裏的陸雨歇:……
陸雨歇能感覺到,包裹住他的雪殼并不厚。
他嘗試地戳開一個洞,露出眨巴眨巴的左眼。再在旁邊戳開一個洞,露出眨巴眨巴的右眼。
然後伸出雙手。
這下真的是個很合格的雪人了。
唐煙煙簡直沒眼看。
身旁李昀遠忍俊不禁地輕笑出聲,袁君儉和一群護衛也都彎起嘴角。
不知不覺,那股陰翳恐慌的氣氛消去大半。
白茫茫裏,一行人開始徒步向前。
袁君儉進陰雪峽的目的是為了找人,但三年多了,唐煙煙并不認為任冰還活着。
之所以來到這裏,唐煙煙是想解開陰雪峽的種種謎團,譬如為什麽只能進無法出,又譬如當年的桃源村會為什麽變成陰森峽谷。
“袁公子,”唐煙煙側頭好奇地問,“當年你在這裏被困月餘,吃的是什麽?”
“對啊,這裏似乎沒有獵物的痕跡。”李昀遠皺眉逡巡四周,地面的積雪非常平整幹淨,除去他們行走留下的腳步,并沒有野獸經過的腳印。
“我記得,當初陰雪峽裏是有獵物的。”袁君儉下意識揉了揉眼睛,他雙眼曾被陸蝼所傷,現下被耀目雪光刺激,唐煙煙衆人在他眼底,只是模模糊糊的幾重影子,他勉強将目光聚焦在唐煙煙臉上,“被困在這裏時,我眼睛傷得極重,根本無法視物,但任姑娘會帶我去打獵。”
“獵到的都是什麽?”
“野雞野豬之類吧。”
唐煙煙不作聲了,她踮腳眺望遠方,想判斷這句話是否存在不對勁的地方。
陸大寶學她動作,也跟着把腳跟踮起:“煙煙,我們待會也獵只野雞吃好不好?”
唐煙煙無語,現在所有人裏面,恐怕只有仙尊大大有心情讨論晚上吃什麽了吧。
陸大寶很快意識到這句話說得不合時宜,是了,袁公子是為找尋心上人而來。試想下,如果有天煙煙不見了,他肯定也非常焦切悲傷,哪還有心情捉什麽獵物?他肯定哭都要哭死了。經過換位思考,陸大寶很認真慚愧地補充說,“對不起,等找到任姑娘後,我們再獵野雞吃。”
袁君儉眼角微微翹起,笑得溫潤且柔和:“好。”
桃源村面積不算很大,被雪覆蓋後,卻給人一種無邊無際的感覺,仿佛怎麽走都走不到盡頭。
約莫走了半柱香,他們一路都沒發現任何骸骨,想來是被積雪覆蓋了。
袁君儉身子弱,不一會兒就累得直喘氣。
李昀遠提議休息,袁君儉不願意,他捂着胸口,迷茫地望向灰蒙蒙前方:“任姑娘他們人呢?”
唐煙煙張了張口,不知該怎麽回答。
袁君儉總以為他離開陰雪峽不過幾日,哪怕袁相再三解釋,他很快又會忘得一幹二淨。在他世界裏,任姑娘大概從未離開他多久吧。
“袁公子,你還記得當初和你被困陰雪峽的有多少人嗎?”唐煙煙轉移話題問。
“我記得應該是五十八人,還有……”
“還有什麽?”
“沒有了,确實是五十八人。”袁君儉頓了頓,輕言細語道。
“你走出陰雪峽時呢?”
“我不太确定,後來肯定少了些,其中有些人同我一樣,都受了輕重不一的傷。這裏好像沒什麽藥草,所以很多人都沒得到好的治療。”
“那你……”
唐煙煙與袁君儉沉迷于你問我答,李昀遠一邊留神聽着,一邊警惕地查探周圍。
陸雨歇被唐煙煙忽視,難免有點小落寞,但他不是不懂事的人。他們家煙煙厲害着呢,她是在幫袁公子找意中人,他不該打擾她。所以,陸雨歇自然地把打擾目标轉移到“李青銅”身上。
“李兄,你突然變得有些不一樣了。”陸雨歇打量李昀遠半晌,若有深意地說。
李昀遠全身倏地僵硬,連呼吸都變慢了。他緩慢擡起頭,眼底寫滿驚懼,要完,陸兄該不會是?
“你表情好兇,變得不像李青銅了。”
“……”
李昀遠吐出一口長氣,他抹了把額頭并不存在的汗漬,幹笑說:“陸兄你怎麽一驚一乍,老吓人了。”
陸雨歇聞言挑眉。別說,他做這個動作時,竟有種難以形容的威懾力,眉眼間似乎還含着淡淡的嘲諷。
李昀遠剛放松的心又被提到嗓子眼,他屏息凝神,本以為陸大寶發現了他的什麽貓膩,結果陸大寶只湊過來,盯着他一字一句說:“嗯,現在這幅憨憨的樣子,就又是我認識的那個李青銅啦。”說着粲然一笑,十足傻白甜模樣。
李昀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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