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猾鸠聚攏全身煞氣,以萬箭齊發的架勢猛烈沖向陸雨歇。
蒼茫雪色中,白袍男子身姿挺拔,他手持冰刃,面色淡然。
煞氣卷起的厲風迎面而來,他墨色長發在空中狂舞,肆意而潇灑。
很快,猾鸠沖到陸雨歇身前,它用數不清的彌漫着黑霧的觸角将他團團裹住。
陸雨歇持劍抵抗,許是受傷之故,他的招數并無多大殺傷力。
猾鸠不由大喜。
堂堂仙尊,竟如此不堪一擊?它成功了!它要成功了!
猾鸠無法形容此刻的激動,它甚至有點想哭。
然而下一瞬,被它桎梏的獵物突然勾了下唇角,那弧度極淺,仿佛含着淡淡的不屑與嘲弄。
事情似乎是有些不對勁了?
事情确實是有些不對勁了。
面臨被吞噬的危機,陸雨歇不退反進,他持劍飛向猾鸠煞氣最濃郁的腹部。
猾鸠:不可以,不可以,這裏不可以。
猾鸠調頭就跑,可它巨大身體卻被一股強悍的力量定住。
眼睜睜看着陸雨歇劃開它肚皮,攪碎它剛剛成型的魄珠,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猾鸠真的哭了,卑鄙陰險的仙尊,竟敢使詐,他先是讓它放松警惕,後又趁它得意忘形攻其不備?嗚嗚它要死了,完完全全死了,再沒有複活的希望了……
眼淚翻飛,猾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飛煙滅。
陸雨歇半跪于雪地,用劍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
鮮血沿嘴角流淌,陸雨歇用指腹抹去。他側眸看了眼躺在雪地毫無聲息的女人,艱難起身。
俯視着這張陌生也熟悉的臉,陸雨歇眉眼閃過一絲複雜,以及此生從未有過的尴尬與窘迫。
白色積雪被她鮮血染紅,像開了一地紅梅。
陸雨歇眉頭輕擰,沒思考太久,他緩慢地朝唐煙煙伸出手。頃刻間,淺藍靈霧由他掌心過渡,籠住因重傷而命懸一線的女人。
漸漸地,唐煙煙臉上身上的傷口愈合如初,再不見血污。
可那股淺藍靈霧卻越發稀薄,直至完全消盡。
陸雨歇面色蒼白,他站立不穩地倒在雪地,徹底沒了聲息……
風雪驟停,烏雲退散。陰雪峽的天空首次出現太陽。
無盡黑暗裏,唐煙煙似乎聽到冰雪融化的聲音,也仿佛聞到青草與杏花的味道。
她迷迷糊糊掀起眼皮,看到一位素衣女子穿過滿樹杏花,含笑向她走來。那女子溫柔地蹲在她面前,樹上杏花随之簌簌墜落。
唐煙煙手中微沉,是素衣女子把什麽東西塞給了她。
唐煙煙想說話,卻怎麽都動不了。
素衣女子對她粲然一笑,轉身消散在燦爛陽光裏。
緊接着,唐煙煙墜入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境。
她像是個旁觀者,目睹着別人的悲歡離合……
喧鬧街上,一名市儈老板眯着黑豆眼,正向爺孫倆殷勤推銷:“小朋友,你看這兔子多可愛呀!買一送一好不好?我把那只雪白的兔崽送你呀。”
蜷縮在囚籠的兔崽似乎知道老板說的是它,它眼神充滿恐懼,趔趄着往後退,露出瘸了的前腿。
小孩嫌棄地憋憋嘴:“瘸了的兔子,傻子才要呢!爺爺我們走。”
生意沒做成,老板把氣都灑在瘸兔上,他揮起鞭子,狠狠甩向兔崽:“打死你算了,沒用的賤東西,打死你打死你……”
正打得起勁,手腕忽被攥住,老板惱火回頭,便見穿着華貴的錦衣公子皺着眉頭,他視線落在瑟瑟發抖的兔崽身上,眼神溫柔如春風:“別打了,我買它。”
兔崽被公子買走了。
它搬進一所很大很大的院子裏。
院子裏種有好多花,它最喜歡杏花了。
因為買它的公子最愛杏花。
小兔崽慢慢長大,它的腿雖然治不好,但院子裏沒人嫌棄它,它好快樂,公子在家時尤為快樂。
每到杏花綻放時,公子最愛坐在杏樹下看書,倦了,他便阖眼休憩。
兔子總是忍不住偷偷望着公子,然後做賊心虛般睡在他散落在地的袍角上,仰頭數着漫天花開花落。
兔子覺得,它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兔子了。
如果它到死都做公子的兔子,那該多好?
又是一年杏花濃。
公子與人約在桃源村,泛舟賞花。
兔子有點不開心。
它聽得懂人話,它知道,公子又要出門兩三日。
它哀怨地望着公子,眼睛濕漉漉的,充滿不舍與難過。杏花綻放不過數日,公子與旁人賞杏,留給它的時間便又少了。
“若若,你也想去嗎?”
公子似乎能讀懂它眼底的期盼,臨出門,他輕笑一聲,像是無可奈何般。
緊接着俯身将它抱在懷裏,公子寵溺地點點它鼻尖:“那公子帶你去賞杏好不好?”
好好好,兔子幸福得快要暈倒。
桃源村裏,它同公子住在畫舫,日日泛舟賞杏,兔子快樂得都要舍不得離開桃源村。
可災難的陡然襲來,無情撕碎了所有旖旎爛漫,也撕碎了兔子的夢想。
巨大魔物把美麗的桃源村變成一座恐怖地獄。
鮮血橫流,肢體泛濫,湖中畫舫傾倒……
兔子明明只是一只兔子,它不會水,不會說話,它什麽都不會。
但那瞬間,它心中突然生出個無比強烈的念頭,公子不能死,它要救公子!
伴随這個念頭,它好像擁有了無窮力量。
它自然而然地幻化成畫舫中見過的女子模樣,潛入湖底,将公子救下。
魔物仍在濫殺無辜。
兔子帶公子東躲西藏,途中公子眼睛被傷,什麽都看不見了。
兔子好難過啊!
公子是世上最好的公子,它一定要帶他逃出這裏,治好他漂亮又溫柔的眼睛。
再後來,仙人殺了魔物。
一片狼藉的桃源村恢複寂靜,人們從悲傷中回神,尋找回家的路。
然而沒有路了——
天空開始下雪,雪把萬物都埋葬。
人們只好聚齊在一起,團結互助。
沒有食物,找不到出路。
絕望無限蔓延,團結互助似乎成了最好笑的笑話,人們的眼神也凝成一把把滴血的刀。
兔子沒有那麽強,它終于沒辦法再維持人形。
它被抓住了。
刀抹過它脖頸,鮮血淋漓。
它被剝了皮,架在火上烤。
肉滋滋地響,散發出香味。兩個躲起來偷偷吃它的男人獰笑着商量,下一個就殺那個瞎子好了,一個瞎子,手無縛雞之力,多搶手啊,他們動作不快點,就得被別人殺了吃了。
兔子聽得心都碎了。
不準碰它公子!誰都不準碰它的公子!
它想大叫,它想殺了他們。
神奇的是,兔子雖然死了,但它仍有意識。它甚至看到男人周身散發出一股股黑霧,那黑霧有時濃有時淺,散發着邪惡的卻無所不能的味道。
冥冥之中,似乎有聲音嘶啞地對它說:來吧,來吧……
雪停了。
男人啃完最後一根骨頭,滿足地丢在雪地。
他擡頭正要起身,忽見雪地裏蹲着一只白兔。
“喲,這裏怎麽還有只兔子?”男人興高采烈地舉刀走去。
兔子慢慢回過頭,朝男人露出兩只鮮血般紅豔的眼睛。
兩個男人連呼救都沒來得及,便橫屍雪地。
一個接一個,兔子殺光了峽谷所有的人。
因為他們不死,死的便是公子。
這些自然不能讓公子知道的。
在公子心中,它永遠是那只柔弱的瘸了腿的兔子呀!
終于攢夠煞氣,兔子摸索許久,找到了能讓公子離開峽谷的辦法。
它舍不得公子。
但它更舍不得公子在峽谷吃苦。
送公子離開那天,兔子坐在雪地哭了好久。
可它連眼淚都沒有,它甚至沒有身體。
它真的哭了嗎?
日複日,月複月,年複年。兔子被困谷中,見證了一輪又一輪的厮殺。
它想見公子最後一面,又不想公子出現在它眼前。
讓兔子意想不到的是,它恐懼又期盼的這日,終于還是到來了——
黑暗之中,唐煙煙看着別人的故事,看得淚流滿面。
她下意識抓緊手中的東西,緊緊地抓住。
耳畔有風聲吹過,還有水聲與蟲鳴。
唐煙煙不知自己在混沌之中徘徊了多久,直至一道光忽地劃破黑暗,她莫名有了意識。
她試圖掀開沉重眼皮,努力好久,終于成功。
“啊啊啊啊啊煙煙醒了,”熟悉的聲音含着哽咽和欣喜,“我的煙煙終于醒了嗚嗚。”
唐煙煙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攬入一個溫暖懷抱,那人用力抱着她,繼續嗚咽:“煙煙你吓死我了,你現在還疼不疼,還痛不痛?嗚嗚嗚。”
唐煙煙:……
她有氣無力地掙開懷抱,白陸大寶一眼:“沒死也要被你哭死。”
陸雨歇知錯地揉眼眶,立即露出甜甜微笑:“我不哭啦。”雖然這麽說,但眼睛仍紅得厲害。
唐煙煙忍俊不禁,旋即皺眉望向四周。
冰雪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綠草如茵杏花爛漫。
這就是桃源村最初的模樣嗎?
想到什麽,唐煙煙展開握成拳的右手。
她掌心躺着兩只紅繩編織的手環,手環各自墜着冰淩雕刻的杏花。
被困峽谷時,兔子意外發現具有天然感應能力的冰淩,它擔心袁君儉走失,便做了兩幅手環,一人一只。
而現在,這對手環,在她這裏。
唐煙煙有些傷感,她無精打采地問:“白花花呢?”
陸雨歇:“死了啊。”
唐煙煙擡起頭,滿目錯愕:“怎麽死的?”
陸雨歇眨巴眼睛:“煙煙你殺的啊!”
唐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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