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廂房床榻上, 陸雨歇雙眸緊阖,仍沉沉睡着。
身穿淺青羅裙的女子守在床畔,她細心用軟帕替陸雨歇擦拭臉頰, 然後怔怔望着那張清減許多的俊容。師父憔悴了,定是在凡塵吃了不少苦,若是她早些來到理國, 若是……
背後傳來輕淺腳步聲, 陵光仙君跨過門檻, 步入廂房:“怡然,你喚我何事?”
宋怡然回神,她飛快拭淚, 略有些慌張地起身:“師叔, 我、我是想問,師父為什麽還沒醒?方才我給師父號脈, 除卻靈海虛無, 脈象并無任何異常。既然如此,師父自是該醒了!可他現在……”
“你确定沒有異常?”陵光仙君挑挑眉, 他微擡右手,掌心沁出純淨靈霧,以此深入查探陸雨歇身體狀況。
“師父情況如何?”雖然此時不宜打擾師叔施法,但宋怡然着實焦切,沒忍住地輕聲問。
“你師父……”
陵光仙君眉頭緊蹙,似是疑惑,他親自上前, 坐下為陸雨歇號脈。
視線在陸雨歇與陵光仙君臉上轉換, 因為緊張, 宋怡然甚至屏住了呼吸。
須臾, 陵光仙君起身道:“你師父當日在閉關途中出關,本就經脈紊亂,後又身負重傷,所以他神識自動陷入沉眠,這也算是身體本能的一種自我療愈方式,只是粗略算算,他已昏睡數月,怎會還是靈海空虛?這事有古怪。”
宋怡然倒不關心其中曲折,她只擔心師父的身體:“師父何時能醒?”
陵光仙君搖頭:“不确定,得看他身體什麽時候自愈,又或者神識何時蘇醒。”
宋怡然咬住唇,只恨自己沒能早點找到師父,于是急急道:“師叔,我們趕緊啓程回仙域吧,定是此處靈息匮乏,師父才恢複得那麽慢。”
“稍等——”陵光仙君忽地往門外看,“随你師父墜入理國的還有一名我玄英宗女弟子。”
“誰?”滿心都是師父的宋怡然壓根不知此事,或曾聽聞過,卻選擇性忽視了。
“唐煙煙。”
“唐煙煙?”宋怡然訝異地問。
“你認識?”陵光仙君颔首道,“仿佛與你差不多年歲。”
“嗯。”宋怡然想起唐煙煙從前總是敵視她的模樣,下意識皺眉,“她與我來自同個村落,當年一道被選入玄英宗修煉。”
“哦?你們竟有這般緣分。”
“是啊,”宋怡然勉強笑笑,“她人呢?”
“不知,剛剛還在這裏。”
……
避開宮婢,唐煙煙尋了處角落安靜坐着。
拾起一片被風吹落的梧桐葉,唐煙煙心不在焉地數着葉脈。
大部分時間,唐煙煙會忘記她活在一本書裏。
大抵是理國這段日子過得充實,唐煙煙根本沒考慮過自己的将來,雖然她現在是唐煙煙,但她絕對不會走上原主老路。
甚至于——
仙域,她也可以不回。
“小煙姑娘?”熟悉嗓音忽然從上空傳來,“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
唐煙煙聞聲擡眸,與站在灌木叢外的李昀遠目目相對。
不等她答話,李昀遠雙眼放光,無比激動道:“小煙姑娘,你和大寶兄果真是從仙域來的?我就說,你那麽厲害,一看就不同凡響。哦對了,還有這生陽花,”說着,李昀遠舉高手中匣子,“你怎麽把它給弄丢了?我去找大寶兄時,正巧撿到!小煙姑娘你下次可別那麽粗心了。”
李昀遠自顧自說完,然後上下打量她,“小煙姑娘你真的厲害,無剎海危機重重,你竟都沒有受傷?不愧是仙域來的大能!”
唐煙煙輕笑:“誰叫我是唐王者呢!”
李昀遠豎起大拇指:“牛!小煙姑娘果然巾帼不讓須眉。”
聽着熟悉的不曾變味的誇贊,唐煙煙莫名有些感慨萬千。
坐到唐煙煙身旁,李昀遠試探地問:“你們要離開這裏了嗎?”
唐煙煙點頭。
李昀遠嘆氣,把生陽花遞給她。
唐煙煙看了眼匣子,說:“你留着吧,把陸大寶用的生陽花如數還給朱麟,剩下都是你的。”
李昀遠搖頭:“不不不,太珍貴了。”
唐煙煙笑:“仙域珍奇異寶多得是,我留着也沒用。”
見唐煙煙言辭篤定,李昀遠只好仔細收下。
雙手托腮,唐煙煙眺望遙遠天際,嗓音透着股茫然:“李兄,你去過理國以外的國家嗎?”
李昀遠:“去過蒼國和蘭國。”
唐煙煙哦了聲:“漂亮嗎?”
李昀遠回憶道:“和理國差不多吧,”又嘿嘿傻笑,“肯定不比仙域美輪美奂。”
唐煙煙腦中自動浮現出仙域的種種畫面,那是屬于原主的記憶。
仙域确實美輪美奂,但那又怎樣?
暮光漸漸襲來,籠罩住整片巍峨宮殿。
唐煙煙霍地起身,她拍拍裙擺,對李昀遠說:“李兄,我該走啦。”
李昀遠以為她要和陸大寶回仙域,滿眼俱是依依不舍:“我們以後還有見面的機會嗎?”
唐煙煙不敢輕易給出承諾:“或許有吧。”
仰頭望天,李昀遠努力把眼眶淚意逼回去,他笑意盈盈說:“那你和大寶兄在仙域可要好好修煉哦,說不定我未來子孫也有靈根呢!到時候你們一定要照拂我孫子重孫子重重孫子或者是重重重孫子啊!”
唐煙煙忍俊不禁,她轉身往前,沒有再回頭地舉高手,用力揮了揮……
暮色越來越重。
宋怡然替陸雨歇蓋好薄被,有些着急道:“師叔,唐煙煙怎麽還沒回來?”
陵光仙君道:“在凡塵生活數月,許是她還有事未交待清楚吧,總要多給她點時間。”
宋怡然咬住唇:“可師父……”
陵光仙君從窗下轉過身,取笑道:“就知道你師父,是誰當初還不願意做他徒弟的?”
宋怡然羞紅臉頰,她不好意思地垂低頭,自言自語般道:“那是因為怡然清楚,師父并非真心收我為徒。”
氣氛短暫安靜,忽地,沉寂中隐約傳來細碎虛弱的呢喃聲。
“煙煙,煙煙。”
“煙煙,煙煙,煙煙……”
宋怡然猛地擡眸,望向床上的陸雨歇:“師、師父?”
床榻上,昏睡中的陸雨歇薄唇嗫嚅,發出一聲聲含糊不清的呢喃,他雙手伸向半空,仿佛急切地想要握住什麽的樣子。
“煙煙,煙煙……”
“師父醒了?”宋怡然迅速握住陸雨歇的手,她難掩喜悅地又哭又笑說,“師父醒了,師叔你快看,我師父醒了。”
“怎會?”陵光仙君疾步走回床榻,他擰眉盯着呓語不斷的陸雨歇,不可置信道,“神識還在沉眠,這人怎麽就醒了?”
像是握着什麽珍貴寶物般,陸雨歇緊緊攥住掌心的手,是煙煙嗎?是她在他身邊嗎?
想到這裏,陸雨歇焦切的面龐緩慢恢複平靜。
怕驚擾陸雨歇,宋怡然輕柔地喚他,“師父你醒了嗎?”
師父?不,這不是煙煙的聲音!這是誰?煙煙在哪裏?濃密睫毛一陣劇烈顫動,陸雨歇成功睜開眼睛。
猝不及防地與那雙漆黑眼眸對視,宋怡然還沒反應過來,她的手已經被陸雨歇用力甩開。
最可怕的是,從前那雙總是風淡雲輕的眼眸,現在滿滿都是憤怒和驚慌。
他甚至質問她:“你是誰?為什麽在這裏?煙煙呢?我的煙煙呢?我要去找我煙煙……”
宋怡然怔住。
陵光仙君亦是搞不清楚狀況。
就在兩人懵圈時,陸雨歇已經掀開被褥起身。
可他的鞋居然被這個陌生女人擋住了,陸雨歇忍着不耐,禮貌擡起頭:“請讓一讓,請你不要坐在我床上,好嗎?”
宋怡然眼眶頃刻紅了。
她從師父眼中看到了對她的厭煩和嫌棄。
怎麽會這樣?
陸雨歇忍無可忍。
他的一只鞋被陌生女人裙擺覆住小半,她不走,他怎麽去取?
煩死了。簡直耽誤時間。
還有,她怎麽要哭?
他又沒罵她,真是莫名其妙。
陸雨歇幹脆直接下地,他赤着腳匆匆往外跑,人還未走出廂房,嘴上就在喊:“煙煙,煙煙你在哪裏?煙煙……”
陵光仙君半晌才回神:“他難道是,是在找唐煙煙?”
唐煙煙?煙煙?
宋怡然雙手握成拳,怎會?她師父是如此的清冷尊貴,往日連話都不肯多說半句,也不曾叫她“徒兒”或是“怡然”,怎會叫唐煙煙“煙煙”呢?一定是哪裏搞錯了!一定是。
眼看那抹挺拔背影走出庭院,宋怡然迫不及待追上去。
她緊跟陸雨歇背後,哽咽着說:“師父,你怎麽了?你認不出徒兒了嗎?”
陸雨歇快步行在暮色裏,但凡遇到守夜的宮婢侍衛,陸雨歇便問“見到我的煙煙了嗎”,可是他們都沒有看到她。陸雨歇只好一直高聲呼喊:“煙煙,煙煙……”
宋怡然仍不敢相信現在發生的一切:“師父,你到底怎麽了,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師父……”
“你有完沒完?”對煙煙的呼喚頻頻被打斷,陸雨歇再沒好脾氣,他倏地停下步伐,眼神淩厲地望着宋怡然,冷聲道,“我不是你師父,請別跟着我,也別再妨礙我。”
“可你就是我的師父啊。”
“我不是。”
“師父……”
陸雨歇煩躁地抱住頭,飛快往前跑。
跑着跑着,手腕忽然一涼,是冰淩花有了反應。
煙煙?是了,他怎麽忘記了冰淩花?
不再理會窮追不舍的小尾巴,陸雨歇欣喜若狂,飛快奔向冰淩花指引的地點。
氣喘籲籲跑進樹林裏,陸雨歇到處逡巡,仍不見煙煙熟悉身影。
“煙煙?”莫名的,陸雨歇突然有股不好的預感,他怔怔走向那棵高大梧桐樹,然後在樹下看到了冰淩花手環。
冰淩花怎麽會在這裏?陸雨歇蹲下身,顫抖着拾起手環。
這可是他們的專屬手環,是他們那麽重要的信物。是煙煙丢了它嗎?難道她後悔了?她不想要他了?
為什麽?無剎海裏,她不是主動吻他了嗎?
他們不是說好要一起死嗎?
難道他們被救上來後,這一切,就都不作數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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