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借住

黃栌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是她最熟悉的場景:木制畫架橫七豎八地堆在地板上,每個畫架都不十分幹淨,沾染着各種顏色;顏料盒、調色板、水桶和畫筆堆了一地;垃圾桶裏塞滿了一團一團染了顏料的衛生紙。

畫室裏平時都是那樣雜亂的,只有應付老師檢查時,他們才勉強把畫具收拾好。

但老師一走,用不上半個鐘頭,東西又會攤開來擺得到處都是。

黃栌一直在畫,耳邊總有不同的聲音重複着同一句話,“你沒有天賦”“你沒有天賦”“你沒有天賦”“你沒有天賦”……

她很急,仿佛有什麽催着她,讓她停不下來。畫筆一下一下落在畫布上,畫到最後,黃栌認出了畫面上的圖案,那是她參展後一直無人問津的那幅作品。

黃栌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薄汗。

睜開眼,她發現自己處身于全然陌生的環境——

灰色為主調的卧室,牆體暗紋精致,陳設考究。不過分單調,也不繁複雜亂。搭配得極為舒适,是一眼看上去就會喜歡的風格。

畢竟有錢人很多,把昂貴的實木家具不分風格胡亂買回來堆在家裏的,大有人在。比如她爸爸黃茂康,就是其中之一。

相比之下,眼前的裝潢在審美上甩了黃茂康好幾條街。

這裏應該是孟宴禮家。

黃栌的行李箱不知道被誰收拾好,一起帶了過來,正安靜地立在牆邊。連她從海邊撿到的那個小海螺都沒落下,和幾盒感冒藥一起,放在床頭。

落地窗外浪花湧動的海面上,彌漫着一層薄霧,顯得景色不真實,像玄幻劇裏雲霧缭繞的修仙神境。

剛退燒,頭腦不算十分清晰,黃栌對着眼前場景懵了一會兒,才堪堪想起來,自己好像是輸液過。

她舉起右手,手背上果然貼着兩條醫用止血膠帶,床邊立着的衣帽架上挂着還沒被收走的輸液瓶和吊針。

隐約記得,有人用力握穩了她的手腕,安慰她說:“別怕,只是輸液,很快就好了。”

也許是醫生,也許是孟宴禮。

手機不在身邊,屋子裏也沒有鐘表,黃栌不知道時間,但覺得自己給人添了不少麻煩,不能再懶在床上,應該去道謝。

還好這間卧室帶了獨立衛浴,黃栌從行李箱裏拿了一套衣服,簡單收拾過自己,從房間出來。

她在二樓,出門時正好看見樓梯正對面的牆上,挂着一幅長近2米的油畫。黃栌認識這幅油畫,是近代很有名的一位國外畫家畫的。

油畫整體也是灰色調,和孟宴禮這間房子風格十分契合。

這要是真品,得多少錢啊?

由于對自己所學專業的敏感,下樓時黃栌還在腦子裏羨慕着,腦海裏一堆“0”。

“咦,黃栌,你醒啦?”

坐在客廳裏的楊姨看見黃栌,起身,露出欣喜的神色。

楊姨很親切地拉住黃栌,用手探了探黃栌的額頭:“怎麽樣?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好像是退燒了呢。”

黃栌鞠躬,真誠道謝:“楊姨謝謝您,我好多了,給您添麻煩了。”

“哎呀,客氣什麽。這兒只有我和宴禮,能多個人熱鬧熱鬧我可高興了。”

楊姨拉着黃栌的手,“我猜你早晨一定沒吃東西,午飯時想叫你起來吃飯,但醫生說不用,等你睡醒了再吃東西也好。不敢給你吃油膩的,我給你煲了蔬菜粥,放了雞絲。離晚飯還有一陣子呢,來,跟楊姨到廚房吃一點,墊墊肚子。”

黃栌的爸媽離婚早,黃茂康又是個以事業為重的男人,整天不在家,家裏的阿姨只負責定期來打掃衛生。

她從小學起吃飯就是跟着校外看護班,很少有人這樣悉心地照顧過她,讓她覺得心裏很溫暖。

“楊姨,您知道我手機放在哪裏嗎?”

黃栌撓了撓耳垂,“我想先給爸爸打個電話。”

“喏,那邊。”

楊姨笑着沖客廳茶幾上努了努嘴,“已經充好電了。”

黃栌當時不知道,讓楊姨備好雞絲蔬菜粥的人,是孟宴禮;也不知道,給她手機充電的人,還是孟宴禮。

只是直覺感應到,楊姨燦爛的笑容裏,應該除了為她的感冒好轉這件事,還在為其他的什麽事情而有些開心。

那時候黃栌對這棟別墅裏的一切一無所知。

無從知曉這位從小照顧孟宴禮長大、把孟宴禮當成自己的孩子在照顧的阿姨心裏,多麽迫切地希望生活中能有一些改變,好讓他能有希望從過去的陰霾中真正走出來。

雖然連楊姨自己,都無法真正走出來。

電話那邊,黃茂康依然在忙,周遭嘈雜。

但也許是因為黃栌生了病,黃茂康從充滿喧嚷的地方避到安靜處,多和黃栌說了幾句。

他問她生病有沒有好一些,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黃栌再堅強,也到底是20歲的女孩子。

被爸爸這麽關切地問了幾句,她背過身去抹了抹眼淚。

挂斷電話前,她說:“對不起爸爸,讓您擔心了,下次我會記得及時給手機充電的。”

站在廚房門口等黃栌的楊姨,聽見她的話一陣心酸。

楊姨想,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黃栌始終想當面和孟宴禮說一聲謝謝,但孟宴禮一直沒露面,這房子太大了,黃栌連他在哪層都不知道。

爸爸在電話裏說,讓她就住在孟宴禮家,過些天如果爸爸忙完了,也會過來一趟。

令她感到不好意思的是,如果孟宴禮是自己的朋友,她當然可以心安理得住下。沒事時請朋友出去吃吃飯飯、看看電影,一起喝奶茶什麽的,有的是道謝的好方式。

但孟宴禮是爸爸的朋友,真的論起來,算她半個長輩了,請吃飯買奶茶這種就顯得有點太小兒科。

黃栌在畫室群裏發了一句:

【給長輩添了麻煩,怎麽感謝比較好?】

因為是暑假,同學估計都閑着,群裏瞬間就熱鬧起來,七嘴八舌說什麽的都有,就是沒有正經給主意的。

有人截圖了百度的一堆過于文藝的感謝話語,黃栌看了幾眼,覺得自己就是照着念,都不一定念得不利索。

大家都用文字交談,只有仲皓凱發了一段語音。

黃栌點開,仲皓凱仰着語調在那邊說:“感謝長輩有什麽難的,你就給你那長輩,那什麽,高歌一曲,‘聽我說謝謝你,因為有你溫暖了四季’……”

孟宴禮家只有楊姨和孟宴禮兩個人,極為安靜,黃栌吓瘋了,生怕被聽見,一把捂住手機,手忙腳亂地把語音關了。

群裏一片“哈哈哈哈”,她也不好意思當着別的同學面發飙,私信給仲皓凱,問他是不是有病。

仲皓凱這個人不知道什麽毛病,每次被罵完,都還挺高興,回了黃栌一串18秒的笑聲。

黃栌想掐死他。

但過了一會兒,仲皓凱又發:

【哎,不是說給我拍海景照片嗎?】

【我海景呢?】

黃栌懶得理他,幹脆沒回。

窗外霧色又濃了些,已經看不清遠處山色,只有海水潺潺。

能聽見樓下廚房裏排煙機的響聲,楊姨應該已經在開始準備晚飯了。

黃栌滿腹心事,總覺得麻煩了孟宴禮這麽多,一直到晚餐時見面再輕飄飄地說一聲謝謝,這樣太失禮了。

想來想去,她決定在開飯前去找孟宴禮。

這棟別墅三層。

一樓是客廳、廚房和餐廳還有楊姨的起居室,二樓有7、8個房間。

黃栌準備先從二樓找起。

出了房間,黃栌對着那幅油畫,沒忍住,摸出手機拍了一張。

走到每一間房間門口,無論房門閉合或者敞開,黃栌都會禮貌地叩三下,然後探頭進去問一句:“孟叔叔,你在嗎?”

樓梯旁有一扇房門始終關着,黃栌敲了門,然後推開一半,探進去半個身子:“孟叔叔……”

後面的話沒說出口,卡在嗓子眼裏。

黃栌沒想到這會是一間浴室。而且,一整間,比她家裏的卧室更大的空間,全部都是浴室。

浴室裏彌漫着淡淡的沐浴露或者洗發水殘留的木調清香,淺灰色的瓷磚牆上挂着一件或是睡袍或是浴袍的衣服。

方形浴缸裏倒是沒有水,也沒有人,但黃栌還是有種闖入了別人私人空間的感覺,一時怔忪,不知道怎麽辦。

家裏安靜習慣了,突然多一個人的存在,有一些聲音不需要刻意留心,就能聽得到。

孟宴禮在三樓跑步機上漫步,只有一只耳朵戴了耳機,聽見黃栌挨間屋子敲門,似乎在找他。

他正在看架在跑步機前的平板電腦裏的文件,聽見聲音時,腦子還沒從文件裏轉出來,延遲幾秒,才關了平板和跑步機,從三樓下來。

黃栌就在樓梯旁邊的浴室門口,一手扶門把手,一手扶門框,探了半個身子進去。

孟宴禮站到她身後:“黃栌。”

突然聽見身後的聲音,黃栌吓了一跳,猛地後退一步同時轉身。

她沒想到孟宴禮在她身後這麽近的位置,轉過頭,差點撞到孟宴禮的下颌。

孟宴禮似乎下意識仰頭躲了一下,但他這個動作,黃栌的視線裏就只剩下了他喉結。

有那麽一個瞬間,黃栌突然想起雕塑系同學做的粘土頭像。當時有人去摸雕塑的脖子,吐槽那個同學脖子做得有點別扭。

被吐槽的人嘴硬不承認,撞開他們嚷嚷着:“別他媽碰,男人的喉結不能摸,懂不懂!”

黃栌突然冒出一個疑問:

男人的喉結為什麽不能摸?

可能是見黃栌走神,孟宴禮擡手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你找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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