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仙人墳三

血紅劍光飛出那一瞬,花清澪內心充滿了怨憤,心魔叢生,那雙桃花眼瞬間翻作觸目驚心的血紅雙眸。他能認得出青鸾鳥,事實上,他與青鸾仙将之間的故事,遠不止如此!

但是在道争三千年後,就連同修極情道的青鸾仙将都下界來殺他。

什麽情意綿綿,什麽約定死生不渝,呵!

花清澪持劍迎頭劈落。

青鸾仙将瞬息間擡手護住,手指扣訣設定靈力罩。在這張波動的靈力罩外,血紅長劍光芒灼灼,如同鑽頭般淩厲地往罩內施壓。

劍是紅的,血一樣紅。

在靈力罩外散發出的劍氣裏,分明滲出最純正的魔氣。除了魔獄裏的天魔,他從未見過有這樣淩厲的煞氣。

昔日第三十二天仙帝花清澪,堕了魔。

青鸾仙将抿唇,神色一瞬間變得愈發奇詭。他看起來似乎是傷心,又似乎覺得不可思議。在他晃神間,那張靈力罩就已被淩厲劍氣破開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碎片。

碎片蛛網般炸裂,随後遍布淡藍色的靈力罩。罩網逐步往內縮小,掙紮着想彌補那處碎片的缺陷,卻依然在花清澪的血劍攻勢下,潰不成軍。

嘭地一聲!

翠螺山頭激蕩起沖天的劍氣。

淡藍色靈力罩破碎成絲線,餘波往四面八方炸開。倒黴的青鸾仙将身影在靈力對撞中被扭曲成一道道細線,清俊面目波動。他擡起右手,竭力地朝花清澪伸出手來。

花清澪在狂風獵獵中抿唇,兩道入鬓長眉不知何時蹙起,眼底神色也變得奇異。

這位青鸾仙将此刻看起來,既像是想與他說話。又像是,竭力地想要抱住他花清澪。

在青鸾仙将右手食指第三節 骨,仍扣着那塊來自碧落天的腰牌。巴掌大小的紫檀木色腰牌,金印篆刻,綴着六寸長的七色霞彩絲縧。

血劍倏地飛回花清澪的左手,劍鋒卻仍指向碎裂靈力罩後的青鸾仙将。

青鸾仙将一步一步地,逆着狂風走來,每往前走一步,身上的血跡就流的更加洶湧。玉冠下俊臉慘白,唇瓣一翕一合,試圖再喚出花清澪的名字。

“清兒……”

花清澪心口一窒,卻強自冷笑擡眉。“你還想與我一戰?”

血紅劍尖指向青鸾仙将碎裂衣衫下的斑斓傷痕。每道傷痕都深可見骨,被劍氣割裂的傷口處血肉糜爛。

“不,”青鸾仙将走到花清澪面前,右臂直直地擡着,像是一杆标槍。“我只是,想把這塊腰牌還給你。”

血紅劍尖輕挑,利落地挑動那塊腰牌。七色霞彩絲縧勾住了劍尖,腰牌啪嗒一聲落在劍身。翠螺山頭狂風卷落一地砂石,腰牌上的三個金印篆字仍安然無恙。

“方才你我靈氣碰撞時,我護住了它。”

青鸾仙将欣欣然揚起臉,似乎在努力地讨好花清澪。青鸾仙将生得細眉長眼,狹長眼尾天然往上勾,笑得略有點腼腆。

青鸾仙将大約很多年沒笑過了。唇角扯動了數次,才艱難地調動了面部肌肉,眼睛卻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花清澪,像是怎樣都看不夠。

笑容太僵硬,毀了他原本算得上清俊的眉目。

看起來,有點醜。還有點怪。

花清澪皺眉。随後劍尖一翻,原本平平托放于血紅劍身的腰牌便掉在地上。烏皮尖頭靴輕踏,那塊腰牌發出咔嚓一聲,從中央斷開了。

花清澪收回劍,冷笑抱胸。“我不須你記得我。”

烏皮尖頭靴微一用力,腰牌便在他腳下踏碎成齑粉。紛紛揚揚,來自碧落天的金印在翠螺山頭化作點點金芒。

瞬息便湮滅不見。

“清兒,我……”

“這世上早已沒有什麽清兒,或是花仙君。”花清澪語調依然很冷。“青鸾鳥,我念在昔日曾與你醉過一場酒的情分,今日之事,就到此為止。”

花清澪說完,轉身就走。

青鸾仙将踉跄追來。

血紅劍尖突然自花清澪腋下探出,直指青鸾仙将的胸口膻中穴。花清澪背對着他,一襲紅衣飛揚,淡淡地道:“若再糾纏不休,就休怪某,翻臉不認人。”

話很狠,走得也很決絕。

狂風中那襲紅衣後的墨發瀑布般飄揚,然後又落下。雲霧漸漸地又聚攏,青煙霧霭遮斷了翠螺山頭這場惡戰。不過三四個呼吸,花清澪就已足尖踏過白水江面,一葉枯葦般順風過了對岸。

撲通!

全身傷痕累累的青鸾仙将終于踉跄栽倒,匍匐了幾次,都爬不起來。

他受了太重的傷。

淡藍色靈力罩裂開後,劍氣遍布周身,一縷縷黑色魔氣順着傷口鑽入血肉,啃噬精魂。源自上古魔獄的天魔氣,只須進入修道者精魂,此生便再也無修仙奢望。

碧落三十三天的仙人最懼天魔,談之色變,便是因為魔獄裏的魔氣能毀滅仙根。

青鸾仙将匍匐于地,身下盡是黑色污血。

遙遙地,已淩江渡水的花清澪翩然回望,見到青鸾仙将籠罩于翠螺山頭的靈氣漸漸消失,滿意地勾唇一笑。從腋下取出紅羅傘,又撐起了日頭。

白水浩湯,漸漸地,那一襲紅衣去的遠了。

**

幽冥界,淵獄內。

原本空無一人的王殿暗金色高椅內突然蒙蒙地現出了青光。

幽冥王殿內,三十六位淵獄洞主紛紛放下手中事務,躬身低頭,撣了撣衣袖。

“恭迎淵主回殿!”

暗金色高椅內緩緩浮現出一個身著玄色大氅的少年公子,輕裘緩帶,頭戴十二冠旈。只可惜,眉目籠罩在法術後頭,窺不得全貌。

倘若花清澪此刻在場,或許便能詫異地咦一聲,驚嘆法術後少年淵主的臉居然與碧落天青鸾仙将依稀竟有相似。

可惜花清澪不在,幽冥三十六位洞主也從沒見過淵主的真正面目。

“淵主此次去北俱蘆洲,可有甚斬獲不曾?”第三洞洞主厭落殷勤地擡起頭,紫紅色面膛上絲毫不掩飾好奇。

“別提了!”少年淵主揮了揮手,然後右手支額,嘆息了一聲。“下界北俱蘆洲翠螺山中有仙人墳的消息,是如何散布至合歡宗的?”

衆洞主面面相觑,片刻後,目光紛紛落在掌管北俱蘆洲的第三十六洞洞主方汵身上。

方汵被迫捧玉笏出列,面現苦笑。“淵主,這座仙人墳,據說是當初道争之時留下的。多年來衆說紛纭,也不知到底是哪位仙君的墳。”

“孤問你,消息是怎麽傳到合歡宗的!”少年淵主突然疾言厲色,擡眉,瞪了方汵一眼。

第三十六洞洞主方汵趕緊單膝跪地,雙手按在青磚地,著绛紅色紗袍的身子簌簌發抖。“淵、淵主,想必那合歡宗也不甚确定,只是去探個風。”

“想必?不确定?”少年淵主咬牙冷笑,玉冠十二旒後射來如電目光。“孤以暗令命爾等三十六洞勘察此事,爾等就是如此辦事的?”

撲通!撲通!

青磚地上跪倒了一大片。三十六洞洞主全都單膝跪地,垂首恭聲道:“屬下不敢!”

淵主指尖輕叩金椅扶手,半晌,雲霧缭繞後的眉目動了動。“翠螺山頭那座墳,到底是誰的?”

話題又兜回來了。這次不光第三十六洞洞主方汵,所有洞主都垂頭喪氣。這他媽要是知道是誰的墳,他們還能白折騰了三千年,到處打聽?

如今這三界上下,誰都知曉淵獄之主心裏頭藏了個人。又或者,藏了個死人。

這個死人來歷還挺神秘,據說是當初道争前隕落的碧落天仙君。這位仙君隕落的極其凄涼,死前自剔仙骨,死後不入輪回。

幽冥界淵獄成立于三千年前,三十六洞洞主都是從各界被收攏來的,均壽數不足萬年,無人知曉那段上古秘史。林林總總,彙了各方諜報再分析,上古死的仙人足以千萬計,但死的這樣凄慘的,也只有極情道衆仙了。

無情道宗首崖涘任帝尊時,極情道遭遇史無前例的打壓,尤其鳳宮一脈,隕落者良多。有戰死的,有被貶谪下界後沒能回去的,也有屍骨經年曝于冰川下的,都很慘。

至于自剔仙骨?傳說中倒是只有一位。

可惜這位仙君名姓被正史掩去,只知曉姓花。花仙君為何隕落,隕落于何人之手,為何執意要剔除仙骨永斷仙途,都是不解之謎。

浩瀚史冊裏,無數的名姓被湮滅。這位花仙君如今流落于何方,就更無人曉得了。

“淵主,”第三十六洞洞主方汵斟酌着擡起頭,開口前先咽了口唾沫。因為這趟淵主是去了北俱蘆洲,算是在他的地頭上,他不得不又謹慎地多問了兩句。“是否需要屬下派人去滅了合歡宗,再去趟翠螺山,掘地三尺,将那座墳刨出來?”

“你敢!”

他本意是為了讨好,将功贖罪的意思,不料少年淵主卻霍然起身。玄色大氅下掀起冷風陣陣,露出了裏頭的朱紅色絲絨裏子。

冰冷如石的手指擰起他下巴,逼得第三十六洞洞主方汵擡頭。

“你敢去刨他的墳,孤就讓你……永沉血淵!”

“不、不敢!”

可憐的第三十六洞洞主方汵全身簌簌抖落,聲音也尖的失去了調子。“淵主,屬下再也不敢了!”

“哼!待此間事了,孤必定親自上合歡宗,滅其宗門!”

少年淵主再次環顧四周,從鼻孔裏冷笑一聲。然後一擰身,身形瞬息間化作青光數道,倏地離了大殿。

衆洞主起先不敢擡頭,紛紛就着單膝跪地的姿勢,低頭高喊道:“恭送淵主!”

足過了十息後,才陸續轉頭,呆呆地望着殿外挂滿星辰的暗夜。

“淵主這是……又走了?”

“噓!噤聲!”

又過了十息,有位不怕死的洞主道珩小小聲地嘀咕了一句。“瞅這模樣,今兒個淵主這是終于找到那位的墳了?”

“啊,哪個?”第三洞洞主厭落一臉癡呆相地看他。

“還能有誰!這天上地下,誰還能令淵主這樣失态?”道珩白了厭落一眼,頑劣地低聲笑道:“淵主許是……終于找見了那位花仙君呢!”

“啊?”厭落先是茫茫然,随即紫紅色面皮漲紅,大聲驚叫道:“花仙君找到了?!”

“噓!”

“厭落你小聲點。”

“作死別拉着大夥一起啊!”

衆洞主忙一擁而上,寬袖下無數的手伸出,紛紛掩住厭落的嘴。

可憐第三洞洞主厭落,憑借一把鐵戒尺,生平降服惡鬼無數,今日卻險些被衆同僚給活活憋死。

王殿外,在肉眼凡胎看不見的幽冥界暗夜中,少年淵主所化的那道青光離了淵獄,再次聚集于下界北俱蘆洲的翠螺山。

凡間夜色深沉,風中偶爾傳來一兩聲野狼哀嚎,間或摻雜着嗚咽鬼哭。翠螺山頭有著彩色衣的山鬼踏着草葉翩然而歌,歌聲落入耳內,皆是上古詞句。一句句,佶屈聱牙,只有尾調還能勉強可算婉轉動聽。

青光安靜地覆于夜幕下,無聲無息地,籠罩了整座翠螺山。

少年淵主就像消失了。

天色将白的時候,露珠尚且彈跳于草葉尖,簌簌春風漫卷。那道青光突然再次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半山腰一處隐蔽洞穴內,披着玄色大氅的少年公子倒挂于鐘乳石間,閉目,微微笑了聲。

蹭!

少年淵主跳下地,瞬息間化作一只尺餘高的妖鳥,周身輝煌翠羽。朱紅長喙輕啓,略偏頭,望向洞穴深深處。

“啾啾,啊不是,花仙尊……你休想躲開本王!”

仙人墳洞穴內一片幽寂,滴答滴答,回應少年淵主的,只有鐘乳石間落下的水珠。

不知道從何處漫卷的青煙彌漫于仙人墳內外,在青煙內,少年淵主也搖身一變,晃動着肥碩的翠羽鳥身,昂首闊步走了幾步。朱紅色如鈎長喙輕啓,再次發出一聲極其清越的鳥鳴聲。

“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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