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三途河
“謝日——!”
花清澪伏在窗口,一雙桃花眼微眯,豔美雙唇勾着似有若無的笑意。
謝靈歡便手捧着花清澪贈予他的衣裳,擡起頭,眼巴巴地望着他。少年眉目清朗朗,透着說不出的靈氣。
卻又似乎是只根腳不低的妖。
花清澪便收住了笑,聲音憊懶地轉回目光。“你既然徹底化作人形,也該有些事務去做。待換上這身衣裳,就去虛無殿尋那主事的判官,若判官問起,你就說……舉薦人是我花時。”
“哦。”謝靈歡慢吞吞地應了,又做出一副少年人的爛漫天真。“哥哥可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花清澪最後睇了他一眼,眸光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沒有了。”花清澪淡淡地搖頭,整個身子從小軒窗邊退回內室。聲音遙遙地從內室傳出,冷冷淡淡的。“你這就換了衣裳,去辦事吧!”
一炷香後,謝靈歡穿着青黑色低級衙役服,沿途走走停停,直到進入七重牌坊樓群,才徹底擺脫花清澪盯在他背後的靈覺。他立刻收住了唇角爛漫的笑,肩背塌下,長舒了口氣。
虛無殿前的牌坊樓,既是為了氣派,也是結界,可隔斷外界窺視。
花清澪這關,他總算勉強過了。
可是他依然高興不起來。
花清澪如今對一切都無可無不可,他摸不準這人心思。似乎無論怎樣刺激、試探、激怒甚或挑逗,都像是一劍刺入棉絮內,看似紛紛揚揚,實則毫無所獲。
就連他取名“謝日”這樣露骨的輕薄,花清澪都能一笑置之。
當年那個瑤池畔為了一只死去的魚妖嚎啕大哭了月餘的花仙君,再也沒有了。死了就是死了,如今的花清澪,既無肉.身,也缺情根。
情根?
謝靈歡停下腳步,眼神亮了亮。是了,下界北俱蘆洲翠螺山那座仙人墳,怕當真是花清澪藏屍骨的地方。仙骨與凡人骨不同,尤其是多出來的那兩塊,其中一塊鎖着幽精,也就是欲。另外一塊,則系着三十三天仙人的情根。
看來翠螺山還得再去一趟。
謝靈歡尋到了因由,立刻精神振奮,匆匆地入了虛無殿,趁機登記造冊,領塊引魂差的牌子。
與他辦手續的依然是判官。自打他對厭落施了清洗咒後,這位缺心眼的洞主不幸愈發懵懂,連着百餘年都覺得精神恍惚,日常事務都靠判官主持。
判官見到他,怔了怔。“怎地此前沒見過你,你從何處來的?還有你這身引魂差的衣裳,是誰與你的?”
“地府這許多生魂死鬼,大人從哪裏認得全。”謝靈歡眼下又換了副模樣,頂着十三四歲少年郎的清秀面皮,脆生生地道:“老牛哥、老馬哥都識得我,我是住在花使者屋內的妖鳥,如今化了形,也取了個名字,花使者特地囑咐我來造冊錄籍。再則,花使者禁足,他身上的差事須沒人做。花使者說,讓大人看看,小的可能頂個跑腿的差事不?”
“你替他代班?”判官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又不動聲色地睃着立在旁邊的緋衣衙役。“老馬,你當真認得他?”
姓馬的衙役立刻快步走到判官身側,附耳小聲嘀咕了幾句。
判官左邊眉毛高挑,右眉不動,表情十分奇詭。“洞主親自與他做的舉薦人?”
這位又是個什麽祖宗?既然有洞主與他作保,他大搖大擺地直說就是了,開口閉口都打着花時的旗幟作甚?
判官越發覺得這百餘年來,虛無界風水不好。洞主昏聩,引魂差投了三途河,投生的新鬼少了七十九,諸多案冊都壓在他一人肩頭。眼下又憑空冒出來個走後門的,鬼知道他是洞主家什麽親戚?
興許又是洞主厭落從前修煉的那座山裏頭的小妖。
判官肩膀又往上端了端,苦着臉,提筆刷刷地給謝靈歡錄了籍,又與他塊腰牌。“憑這塊腰牌,可出入虛無界。記得從陽世回來時,在司命樹頭取盞鬼燈。”
謝靈歡一一應了。
于是,自花清澪被禁足的第一百三十一年起,謝靈歡每日卯時代他走差,歸家後便鋪床疊被,伺候花清澪起居。
偶爾當值遇見了什麽趣事,謝靈歡回來便說與他聽。少年郎容顏清秀,學起別的鬼衆說話時,活靈活現。捏着嗓子學女子,或佝偻着背學那老者,逗得花清澪忍不住勾唇。
這日謝靈歡扮的卻是個癡心婦人,在往生路上徘徊了七百年,始終不肯上艄公卡隆的渡船。
“嗚嗚嗚,奴家不去轉生。”謝靈歡右手捏住左邊袖管,雪白袖管半遮住臉,将肩頭一垮,尖細着嗓子學那女子哭訴道:“奴家原本是北俱蘆洲的良家女,自幼許了個相公。可惜他去修仙,竟然在采藥途中被合歡宗的歹人禍害了。聽說是、是被合歡宗拿去做了什麽爐鼎。”
謝靈歡口中嗚咽出聲,轉過臉,濕潤潤的漆黑雙眸盯着花清澪。“公子,你聽說過有拿活人當爐鼎修煉的嗎?”
“呵,合歡宗。”
貴妃榻上的花清澪睜開眼,帶笑點頭嘆了一聲。“下次你再遇見她,就與她說,這世上不僅有拿活人當爐鼎的,更有以修仙宗門弟子骨血為食的。”
“哥哥,你怎地知曉的這樣清楚?”謝靈歡不學那女鬼了,放下半遮面的袖子,咳嗽兩聲,重又換回少年郎的聲線。
“唔,人間世,我總是約略曉得一些。”花清澪似笑非笑地乜了他一眼,沒正面回答。
在不值差的日子,花清澪在碧水橋宅院內慣常穿着紅衣,領口大敞着,裏頭并沒有蟬衣作襯,便露出雪白皎皎的肌膚。在他斜眼乜謝靈歡的時候,墨發不經意輕揚,下颌尖尖,姿容美的幾近于妖異。
謝靈歡喉口滾了滾,揚起眉,笑嘻嘻地又模仿起那女鬼,施施然側着身子做了個萬安福。“嗚嗚嗚,奴家今日得遇見公子,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你若當真有福,就不該沉淪于地府幽冥,見不得天日了。”花清澪走到他近前,玩笑般地,随手摸了下他頭頂青蒼色的發。
頓了頓,語氣微有些惘然。“在這地府中,常有寧可沉淪鬼趣也不願去投生的,小謝你可知為何?”
“為什麽?”謝靈歡盈盈地拜了個福禮,起身偷眼兒望他。
花清澪眼角餘光瞥見他這副作态,忍不住失笑。這妖鳥自從化作人形,性子便一直十分活潑,說話聲音裏總帶着三分軟糯稚氣。
卻是正對他胃口!
“這事兒便不提了!倒是小謝你這模樣,在妖族中只能算得中等之姿。”花清澪心情難得明快幾分,換了個話題,負着手奚落起這只小鳥妖。“可見還是根腳一般。”
謝靈歡擡起頭,額前披着的幾縷青蒼色長發一蕩而過。“那有什麽!”
謝靈歡也換回了少年郎聲線。頓了頓,又笑嘻嘻地道:“反正無論生得多美,都不及你哩!”
花清澪挑眉,冷嗤一聲。“紅粉骷髅,三寸骨血下,莫不成泥。”
“旁人可能是泥是塵,”謝靈歡大咧咧地盯着他眼睛,笑容裏半真半假。“但是美人你不同!哪怕只剩一縷魂,美人你也是絕色。”
“呵!”
花清澪沉默片刻,剛興起的樂子仿佛被這地府內潮濕的風又給吹散了。一縷魂?他可不就只剩下了一縷幽魂。
“哥哥你就是絕色哩!”謝靈歡揚起臉看他,渾似個不知愁為何物的小少年。
花清澪再次踱回到貴妃榻前,懶洋洋地屈起右腿,玉雕般的手指輕搭在膝頭。“絕色,乃無色。小謝你難道不知曉?”
謝靈歡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道法什麽的,太深奧了。在下只知曉,天上地下,你最好看。”
“妄言。”花清澪又是一聲冷嗤。“你見過幾個人,敢說這樣的大話!況且,待你修為精進後,指不定能去碧落天,那處皆是仙,各個兒容貌都是頂好的。”
謝靈歡盯着他那雙涼薄的眼,抿了抿唇,沒吱聲。
花清澪便當這茬兒說完了。又默然屈腿坐了一刻鐘,下榻起身,懶洋洋地去屋外取酒。他近來被這鳥妖養刁了口舌,每日總得嘗幾口澧泉。
将将地邁過門檻時,冷不丁身後傳來少年郎的聲音。“你去嗎?”
花清澪手指搭在門框,回頭,蹙眉略帶不解。
謝靈歡又往前走了幾步,脊背挺拔,盯着他那雙涼薄的桃花眼,脆生生地又問了遍。“哥哥,你要去碧落天嗎?”
花清澪瞳仁微縮,片刻後勾唇,笑了聲。“問我作甚?你自去你的修仙途,我嘛,淹留于此,挺好。”
謝靈歡不笑,直勾勾地盯着他那雙桃花眼底的死水無瀾,突兀地道:“你在何處,我便在何處。碧落黃泉,你都休想攆我走!”
少年郎的話語擲地有聲。若是換作旁人,或許會有剎那心動,但花清澪卻只當他在哄他。就像這鳥妖親口承認的,如今這只小鳥妖修為不濟,須處處倚仗着他,故此不得不哄着他。
于是花清澪偏頭,側眸,似笑非笑。擡腳便出了門。
謝靈歡拔腳追到院子裏,只見那處深坑內埋着密密麻麻的澧酒,一襲紅衣的花清澪正在坑底仰頭飲酒。墨色長發輕垂,漫然地拂過他那張絕色的臉。
“在下所言,句句為真。”謝靈歡緊攥雙拳,站在坑邊大聲宣告道。
花清澪瞥了他一眼,一仰脖,又灌下大口澧泉。他懷中抱着那壇子飲了大半的酒,漫不經心地道:“嗯,是真的。”
再無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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