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廿年亂十一

花清澪垂眸看着這支粼粼翠羽,沒來由地,心顫栗了一下。

“大人無須如此。”他側開臉,輕聲道:“既然是天上地下獨此一支,還是由大人保管的好。”

謝靈歡不由分說将翠羽塞入他懷內,然後隔着玄青色大氅擁緊他,将下颌輕輕搭在他頭頂,語聲欣欣然。“收好,這是孤予你的。”

這是他青鸾真身的尾羽。羽族擇愛侶,求.歡時總要獻歌。

于是謝靈歡突然輕輕地笑起來,張唇,歌聲清越。“今歲何歲兮,得遇一人……”

歌調剛起,黃泉眼中浮着的滿河燈便都晃晃悠悠地飄上空。流水,浮燈,寒號鳥般凄惶的淵底也有了暖色。

花清澪微有些發怔。他慣愛歡愉,又最喜歌舞升平,從前在碧落天……不,不能繼續想。

花清澪手指扣在玄青色大氅,低垂着頭,腳下是氤氲不散的霧。他刻意不去聽淵主的歌聲,然而那歌聲卻兀自往他耳內鑽,根深蒂固,一入了耳蝸,就連着心頭那根弦。顫巍巍地,撥了撥。

“清兒!”謝靈歡抿了抿唇。他只唱了這一句,便忍不住想要做點什麽。

謝靈歡擡手扳住這人雙肩,到底忍不得,隔着十二冠玉旈,唇瓣湊上來。他和他如今都不再是仙,這一吻,便是兩個舊精魂相觸。

觸感微涼,随即嗤啦一聲漫延開,像是朵盛開在水底的無根花。

耳鬓厮磨間,抱在花清澪懷裏的紙硯筆墨淩亂掉在霧氣裏,謝靈歡擡手替他将那支翠羽斜斜地插在鬓邊。

花清澪眼底的天魔印再次蠢蠢欲動。血壓在眼底,仿佛是涼透了的屍骨,從白骨裏頭開出了豔麗紅花。

“唔……”花清澪竭力地扭頭避開,呼吸不勻。

謝靈歡随着他轉。鳥兒叼食般,輕巧地旋了個角度,又吻住了他。一絲一縷的溫潤觸覺沿着唇瓣滲入,紋理內摻雜着蜜糖,唇齒間跳動的皆是歷歷往昔。

“清兒,清兒……”謝靈歡喃喃地喚他。

這把聲音,分明是在何處聽過。花清澪眼眸血紅,思緒也被他攪亂,恍惚中察覺腰肢被摟住。一只手窸窸窣窣地鑽入玄青色大氅,沿着皮骨游走。

“大人,”花清澪勾唇笑得涼薄。“我只是具魂魄。”

“孤知道。”

謝靈歡手指抵在這人心口,察覺內裏微弱有靈息,指尖注入真陽,暖融融地輸給這人。“清兒,本王當真可以肉白骨、活死人。”

花清澪狐疑地咦了一聲,随即涼涼地道:“哪怕屍骨不全?”

謝靈歡沉默片刻,勉力笑道:“你屍骨遺失于何處?本王替你去尋。”

“不必了。”花清澪推開謝靈歡的手,淡淡地道:“大人既知曉我已堕魔,又知我曾在碧落天犯下莫大過錯,應當也能料到,就算我尋齊屍骨,也是個見不得光的罪人。”

“誰敢?”謝靈歡不屑地挑眉。“三界六道,誰敢說你是罪人?”

花清澪定定地望着他,随即以指拭唇。蒼白的手指探入唇齒間,紅唇雪膚,顯得異常美豔。他卻似毫無所覺,輕輕地啓唇,語聲輕柔。“我。”

謝靈歡不解地望着他。

雖隔着法術,花清澪窺不全他五官神色,卻能依稀猜到些,于是又重複了遍。“我說我是罪人。”

謝靈歡默了默,又湊近輕輕地啄了一口,涼吻貼在鬓邊。“孤不許你這樣想,當年的事……”

謝靈歡正想借機說,當年的事,這人一直欠着他一個交代,從黃泉眼內突然傳來嘹亮的禀報聲。

“大人,第三洞洞主厭落求見!”

**

謝靈歡皺眉,不理會,厭落卻執着地在黃泉眼喋喋不休。

“大人啊,我這第三洞近來日子很是不好!風水也不好!下個勾牒,竟然連魂都勾不動了!”

先前花清澪曾問,為何作為淵獄之主所居的王殿,此處竟然不設禁制,實則黃泉眼內通着十八殿三十六洞,各位洞主都是随傳随到的。謝靈歡不怎麽長住,自然也就忘了這茬兒。

厭落,當真有些厭。

謝靈歡忿忿地松開花清澪,轉身,剛朝向黃泉眼方向,果然聽見嘩啦啦水聲亂響。第三洞洞主厭落探出大手,穿着郁紫色官袍,手持戒尺,大聲嚷嚷着從黃泉水眼中的傳送陣闖進來。

“大人你須管管,如今我洞裏就連勾魂者都死了!”

謝靈歡擡到一半的手僵住,頓了頓,收起把厭落彈回第三洞的念頭,板着臉不高興地道:“勾魂者死了?”

“可不是!”厭落終于闖進來大半個身子,焦躁地大聲道:“也不知如今陽世裏頭都在鬧騰什麽,堂堂修仙途不走,好好的官兒也不做,只一味走那邪術!該死的不死,時辰過了,我派勾魂者持勾牒去辦,結果反倒叫個陽世人給殺了。”

謝靈歡挑眉,片刻後,冷笑不已。“胡謅!哪裏的陽世人,居然連幽冥使者都殺得?”

“當真,千真萬确!”

謝靈歡正在與花清澪訴衷腸的情絲被打斷,驟然間化作暴怒。十二冠玉旒後眉目如雲霧迷蒙,卻有風聲呼喝。“究竟是何人?”

厭落告狀成功,本是相當高興。他這百餘年來昏昏沉沉,偶爾清醒時,聽見判官說轄區內出了諸多異狀,他心下忐忑,一直糾結着該如何面禀淵主。

這一糾結,就糾結了近兩百年。

眼下好容易出了個怪事,他能名正言順地闖入淵主王殿,但是觑淵主驟然發怒,他下意識膝頭一軟,低着頭,單膝跪下了。“淵主,此事出在北俱蘆洲,将勾魂使者釘入鐵棺的人名喚林英,是明宗帝當朝的首輔。”

“哦?”謝靈歡語氣不明。

“林英陽壽已盡,又兼大惡,本當下血淵受刑。誰知他身邊卻有數百童男女圍繞,每當勾魂者到時,總有童子裸.身相戲,兩兩捉對,甚或堂前百人秘.戲,童子血遍灑階墀,林英本人周身無一處不沾童子精血。紅□□污,穢氣沖天,勾牒法力受損,尋常鬼差竟不能近他身。”

謝靈歡沉默片刻,冷笑道:“這法子他是自何處學來的?”

“聽聞自從明宗帝臨朝後,閹黨肆意橫行,又有習邪術的諸多所謂異士出入閣老府,與朝中顯貴交好。這個缺德的法子,怕不是那些術士教給他的!”厭落咬牙切齒,一臉忿忿。

謝靈歡與厭落讨論公務,花清澪便靜靜地垂眸立在後頭,站久了,覺得有些無趣。他指尖輕攏玄青色大氅,打算轉個身,大概是衣裳窸窣聲入耳,謝靈歡驀地回首,盯着他鬓邊那支翠羽,心頭一動。

“此事簡單,”謝靈歡輕描淡寫地答厭落。“既然那個叫林英的陽世人擅邪術,勾魂者都損了,且找個厲害些的引魂差去頂。”

“啊,啊?”厭落一臉懵逼。

“比如你手底下的那幾個引魂差,法力都不錯。”謝靈歡款款地扔出餌,就等着厭落接話。

誰知這個山精出身的厭落當真回路比較慢,他仔細琢磨了數息,愣是沒琢磨出來淵主的意思。遲疑地道:“第三洞引魂差原本有九個,三百年前引魂時出了岔子,在三途河損了一名,還餘下八個……”

謝靈歡便有些洩氣,眼見厭落喋喋不休地還要往下數,忙擡手打斷他。“三百年前那事,不是還有個被關了幽禁的花使者嗎?”

花清澪正要轉彎的腳尖一滞。

厭落擡起頭,臉上清清楚楚地寫着——啊,大人你果然又提起這個花時。

如果判官在這,鐵定順着謝靈歡話頭牽着魚餌線走了。但是厭落不同!厭落聽明白了淵主要提花時,但不明白這個花時和林英案有何關聯,他單膝跪地,仰起頭,巴巴地等着謝靈歡揭曉謎底。

謝靈歡無法,咳嗽兩聲,将拳頭輕抵于唇邊,假裝淡定道:“這件案子,就交予花使者辦吧!”

“他能辦好?”厭落瞪大眼,不依不饒地接着發問。

謝靈歡:……

他很想一腳把厭落踹回黃泉眼,可惜臉皮仍得端得八風不動,語氣平淡。“嗯,讓他辦。”

“大人,”花清澪不得不跨前一步,涼涼地開口道:“卑職只是名引魂差。”

謝靈歡轉頭看向花清澪,忽然輕快地笑了。“是,可是三百年前你曾犯下過錯,當時本王輕饒了你。如今,就讓你将功抵罪,難道你有異議?”

花清澪不曉得這位淵主大人葫蘆裏頭又在賣什麽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垂着眼,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但憑大人高興。”

厭落像是直到此刻才驚覺他手底下的引魂差花時也在,眼睛瞪得滴溜圓,再開口時險些把颌下長髯掀飛了。“花使者怎、怎地也在大人這?”

廢話!他的道侶,怎地就不能在他的王殿。要不是被厭落打斷,此刻他正在擁着道侶放風燈!

謝靈歡滿肚皮牢騷,語氣卻依然平淡如水。“此事就這麽定了,你先回去吧!”

“哦,”厭落又看了眼花清澪,見到他鬓邊那支輝煌翠羽,又驚了下。“咦,大人……”

“你回去吧!”謝靈歡終于忍無可忍,無名指輕扣掌心,一個彈指,瞬即把厭落從哪兒來的彈回哪兒去了。

轉身,對上花清澪似笑非笑的臉,謝靈歡咳嗽兩聲。“你不是要去尋骨嗎?正好,本王陪你親自走一趟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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