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廿年亂十三
白水臨岸,疍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為生計。谷埠擁堵共計三行之列,各船用板排釘相連,連環成路,行走如平地。
各家粉頭小倌兒所居樓船,在民間又呼之為“寮”。一寮駐百餘妓,比屋分房,形如鴿籠。畫舫內設有公堂,鋪設華麗,供奉財神。床帳字畫,靡不精細,等盆鏡奁,無一不齊。
尋到春煙樓花寮時,卻是一片狼藉,謝靈歡擁着花清澪踏上船,詫異道:“怎地沒人?”
與周遭繁盛靡麗的花船相比,春煙樓這棟真是糟透了!寶傘倒卧于水中,紅藍色彩帶淩亂地叫刀鋒砍成碎屑,燈籠裏的火燃着,已将将要滅了。
雕欄內外,鸨兒龜客不知去向。
“大約是有人來鬧場子。”花清澪皺了皺眉。他常來人間,歡場走動的尤其多,便斟酌着開口道:“周遭妓寮無事,十有八.九,是單單沖着春煙樓的頭牌翩跹來的。”
“翩跹?”謝靈歡倏地擰住他肩頭,笑容極寒。“哥哥記性真好!”
花清澪張了張唇,內心懊惱。他先前來過一次春煙樓,翩跹曾約他赴花會,地府與陽世時間換算過來,約莫就是剛出的事兒。
他頓了頓,不自然地別開臉。“此處分明是景淵尋得的。”
這位淵主大人一來洛陽就直奔白水邊花船,還單點了春煙樓,怎地也能賴到他?
謝靈歡冷笑。從化身小鳥妖時在這人身邊憋的冤屈,此際都堵在胸口,蠢蠢欲動。但是他須還得暫時瞞着,于是他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口氣,漸漸地放松手指鉗制。“此處有那姓林的氣息,只是不甚濃。”
花清澪垂下眼,心中卻頓生警惕。原來淵主鼻子也挺靈。……唔,這倒不是太妙。
“許是他身邊的人來過。”謝靈歡兀自往下說,頓了頓,又道:“且循着這氣息找,應當距此處不遠。”
花清澪無可無不可,随着他一道離開谷埠。
半盞茶後,兩人又在岸邊沿着柳堤尋到處隐蔽暗塢。船塢處赫然有官兵駐守,侍從扈行過百。領頭者服飛魚服,佩繡春刀,猿背鶴頸,雙目不斷逡巡于林蔭深處,似是在查探動靜。
馬背上的謝靈歡轉頭,與花清澪對視一眼。花清澪默默地垂下眼。雖然沒交談,但彼此都明白這處應當就是了。
只是不知林英為何會來白水招.妓。
謝靈歡輕巧地翻身下了馬,手指輕點,空氣中裹着凡人肉眼不可見的符箓,字符成串兒地包裹住馬蹄,又順勢封了馬嘴。
謝靈歡朝仍在馬背上的花清澪伸出一只手。花清澪無法,只得順着他的意,也翻身下馬。
在他下馬後,符箓光芒粼粼地隐入馬匹內。眨眼間,兩匹馬便“隐身”不見。
謝靈歡牽着他的手,往前又走了幾步,尋到處林蔭茂盛處,将身形藏沒于其中。十指相扣,兩人都是白衫兒,隐入樹後時枝葉微微晃了一瞬。
“誰?”穿飛魚服的錦衣衛眼角掃到,瞬間暴喝出聲。一擡手,從袖底飛出枚暗镖。
暗镖尾帶紅纓。
謝靈歡趁勢摟緊花清澪,以指壓住這人的唇,無聲地做了個口型——噓!
花清澪任他做戲,垂下眼,無聲地勾唇冷笑。呵!他連馬匹都記得用隐身符,偏得鬼鬼祟祟地,如同凡人般藏匿身形。又故意不藏好,借着“護他”的機會,與他鼻息糾纏。
真是下作。
**
暗塢外的錦衣衛并沒尋到人,只多了分警惕,手按腰間繡春刀在柳堤岸來回巡視。
畫舫內。
“聽聞大人召喚奴,是想讓奴歌一曲《後.庭花》?”翩跹垂下頭,風姿楚楚地匍匐跪在畫舫內,卻只敢見到林閣老的腳。
林英坐在距他足有三尺開外的軟榻,雪白面皮殷紅唇,颌下無須,著一襲玉色貯絲羅紗衣,泠泠然似林泉下士子。身側圍繞着七八個清俊小童,正在替他斟酒揉肩。
聽到翩跹這句問,林英笑了聲,放下手中玲珑金杯,轉頭看向瑟縮如鹌鹑狀的鸨兒。
“你們沒同他說清楚?”
鸨兒抖了一下,尖細着嗓子顫聲道:“回、回閣老大人,翩跹自幼被老奴養在樓內,從未接過客,故、故……”
“哦?”林英挑眉,似笑非笑地沉吟了一瞬。“當真是個童子?”
“千真萬确,老奴哪敢對閣老大人撒謊啊!”鸨兒雙膝抖如篩糠,幾乎都快哭了。
林英施舍般地,再次打量了一眼跪在腳下的翩跹。容姿勉強算得上乘,但他只須童子身,對于皮囊并不如何在意。
“十七,”林英喚立在他身後的一名暗衛。“與他驗個身。”
“是,大人。”
喚作十七的暗衛生得十分高大,一襲黑色勁裝,聞言立刻走到翩跹身邊,将他一把掀翻。嗤啦一聲,绛紅色紗衣便被撕裂。
翩跹撅起身子,皮脂敷雪。
“閣老大人,翩跹須還是個幹淨身子!”鸨兒急了,見這暗衛的意思,竟然是要在畫舫內當衆替翩跹驗身,立刻慌作一團。“能、能不能求大人恩典,與他個屏風遮擋?”
叫這許多人看了去,沒的敗壞了翩跹名頭。倘或翩跹入不得林閣老的眼,又因為驗貞而破了身,上好的一株搖錢樹,可就白白的毀了!
利字當頭,鸨兒居然難得勇敢。
可惜林英是何等人物?這種風塵館子,他一句話就能封了樓,樓內數百號人的存活與否,不過在他一念之間。對鸨兒這句話,他壓根不理,只擡手又端起金杯,閑閑地啜了一口。
好整以暇地,注視下頭暗十七的動作。
十七卻已經熟練地拿着藥驗了。藥入穴,翩跹立刻扭曲着一張小臉兒,哀喚出聲。三四息後,哀嚎聲漸漸地變了調子,從穴口處留下鮮紅血滴,子孫.根也顫抖着洩了童子精。
十七麻利地拿兩支玉瓶分別盛了,随後看也不看翩跹一眼,握着玉瓶回來交差。“禀大人,确是童子。”
“嗯。”林英垂眸,再次放下杯盞,笑了笑。“既如此,帶他回府。”
“是!”
從頭到尾,沒人關注狼狽滾落在畫舫內的翩跹。那身敷雪的好皮.肉,在林英眼內,不過是塊保命的活牲牌子。
“走吧!”林英得了個寶貝,喝酒的興致便沒了,淡淡地道:“酉時東宮小太子還要辦生辰宴,且回府吧。”
“是!”
一堆林府仆從立刻收拾起東西,幾個清俊小童也停下手中動作,跪在畫舫內,靜候林英起身。
半盞茶後,當朝首輔林英一襲玉色貯絲常服,在暗塢鑽入軟轎。轎內湘妃竹簾輕垂,四角置着冰桶。林英背靠着軟枕,閉目養神,盤算着,如今這洛陽城內生辰八字吻合的童男女是越來越少了。
須再去別處搜尋。
林英算計着生死陰陽,算計着今夜東宮太子生日宴中賓客名單,卻絲毫沒察覺,就在他身後不足百步處,已悄然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護衛如雲的隊伍漸漸地行遠了,馬蹄聲也漸至于無。
柳堤林蔭下,花清澪正仰面躺在草叢中,揚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睇了眼壓住他糾纏的謝靈歡。“那人已走了,大人下步打算如何?”
“喚我景淵。”謝靈歡雙手俯撐于他身側,呼吸微促。“清兒,再喚我一聲景淵。”
花清澪面色變了變。
不知是否他錯覺,淵主方才這聲“清兒”,竟然讓他神魂都起了顫栗。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何處聽過。
又像是,此刻壓在他身上、鉗制住他手腳的白衫兒少年,有剎那與那個道夢重疊。無盡青煙霧氣氤氲地遮斷了眼,深深處,他又再次聽見了有人在清歌——
涅槃同魔魔戀相
浮生若夢夢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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