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廿年亂十五
殿內,東華宮的壽辰宴在太子貼身教養公公德寶大太監的哀嚎聲中拉開帷幕,階前血濺三尺,碎肉淩亂地飛入玉墀梁殿。來赴宴的東宮屬官人人面色驚懼,卻無一人敢開口發問。
朱聰懿面色蒼白,著織金盤龍赤色皇太子袍,戴翼善冠,腰間墜着玉珩,端端正正地坐在上席。六月裏的天氣,他卻如堕冰窖。
“殿下,”林英在席間從容起身,端起手中酒,微笑道:“臣今日賀太子殿下壽,祈願天地清明、殿下壽長春!”
群臣紛紛起身舉杯,轟然附和道:“願殿下壽長春!”
朱聰懿垂下眼,在端杯時手指不受控地發抖。他拼命咬緊下唇,好一會兒,才蒼白着臉勉強笑道:“孤借諸君吉言,祝願海清河晏、天下大安!”
衆人皆舉杯,席間言笑晏晏,鎏金壺內傾倒宮掖禦制的玉壺春。
恰在此時,殿門轟然叫人從外頭大力撞開,一連串侍衛連環地撞在殿門銅環,随後砰地墜地,砸落在七寸高門檻。哀嚎聲入耳連綿不絕,甲胄撞地,發出清晰的碎裂聲。
“發生了何事?”
“誰?”
“快保護林相!”
太子朱聰懿緩緩地推開面前斟滿的金杯,慘白地笑了一聲。變故當前,居然人人都在喊着護住林相。——置他堂堂明德皇太子于何地?!
林英霍然起身,只看了眼殿門外遍地屍骸,手指快速掐算,一瞬間七梁冠下眉目悚然。他忙從腰間墜着的錦囊內掏出兩支玲珑玉瓶,撩衣快步沖向上席,邊走邊高聲喚道:“保護太子殿下!”
朱聰懿怔了怔。
林英一把拽住朱聰懿,用力之大,指尖幾乎在朱聰懿脖頸間勒出血痕。“殿下,臣帶你去後殿。”
朱聰懿心知不妙,忙掙紮道:“林相無須管孤。”
林英既擄到了人,哪管他說什麽,只強行拖着朱聰懿匆忙奔向後殿。另一只手內緊攥着玉瓶,七梁冠簌簌振動。
沿途奔入後殿的路上,林英還不忘與追随左右的東宮護衛疾聲高呼:“速速派人去尋錦衣衛郎大人!讓他将本相車內的寶貝趕緊放出來。”
大敞着的殿門外雷聲陣陣,白光劈入地面,梁柱碎裂成齑粉。腳下青磚地裂開龜甲般的罅隙,随後快速擴大,不斷有朝臣慘呼着掉入深淵。
護衛與內侍們奔跑着四處沖撞,有去尋兵器的,有忙着抓住随手能抓的一切倉惶自救的,偌大東華宮內,處處兵荒馬亂。今夜來赴宴的無不是穿緋着紫的三品以上官,平素養尊處優,此刻逃起難來格外痛苦。
各個兒提着玉帶,梁冠歪斜,竟然無人想起太子。
六月間的天氣,冰桶被紛亂朝靴踢翻在地,冰塊嘀嗒嘀嗒地融化成水,沿着青磚地縫往下滲。林英擡袖抹汗,提着太子朱聰懿奔到後殿廊柱下一塊雕着狴犴獸頭的浮雕處,擡起腳,鮮豔紅底朝靴用力擰了幾處機關。
轟隆隆!
東華宮後殿赫然現出了一條通往地穴的密道。林英狠狠地把太子朱聰懿推下地道,随後撅起屁股鑽入,擡手,把地道又阖上了。
地道裏無數裸.身童子,驚惶地抱在一處,見到林英,紛紛驚呼着掙紮往後退縮。但地道內極狹,童子們就算拼命地逃,也無法逃出生天。
地道兩壁燃着脂火,火星子嗤啦一聲,便散發出馥郁的麝香味。
林英瞅着牆壁上摻雜着童子精.血配置的火把,松了口氣。他擡袖抹掉滿臉油汗,冷笑道:“合歡.秘.戲都學會了沒?現在開始做!”
穿着飛魚服的錦衣衛郎徹從地道另一側鑽出來,滿身是血。“閣老,外頭的守衛幾乎都死絕了。”
林英咬牙切齒地道:“不管他!本相手裏有着太子。”
他瞥了眼太子朱聰懿,目光陰柔而又毒辣。忽然一笑。“這太子,可不也是個童子身?”
朱聰懿白着臉,嗓音微抖。“孤不知你在說什麽。”
“聽不懂?”林英撩衣蹲身,一把揪住朱聰懿頭頂發髻,陰柔冷笑道:“無妨。太子只須看着就行,多看過幾次,就學會了。”
轉眼,又瞪向被他擄來的衆童子。“還不快開始?!”
郎徹抽出繡春刀,刀尖明晃晃地逼迫那幫手無縛雞之力的童子。
童子們哭泣着,按照林英府內老奴們教導的,摟抱在一處。狹窄地道內瞬間翻作魔地獄,遍地都是不可言的狼藉污血。
林英喘着氣注視他們。許是按捺不住,随手揪過距他最近的那個剛從白水船塢擄來的小倌兒,親自操刀上陣。郎徹微轉開頭,轉過身,背對着林英與那個小倌兒,刀尖朝外備戰。
嘶吼聲、哭泣聲不絕于耳。太子朱聰懿臉白如金紙,跌坐在地。
地道內突然牆壁如水紋般震顫,從牆壁縫隙內滲出豔麗的紅色液體,濕而腥甜。郎徹警惕地踏前查看,用繡春刀刀尖刮下一縷,湊到鼻尖,臉色頓時變了。“閣老,這是人血。”
在郎徹話音剛落時,腳下的地也裂開了。林英腳下一滑,一只腳卡在裂隙內,摔倒在地。
“呵!”
從頭頂忽然傳來一聲涼薄至極的嘲諷笑聲。
林英倉惶擡頭,就見一個白衣人撐着柄豔麗紅傘緩緩地沿着臺階走入地道,豔美雙唇微勾,目光越過衆人直直地盯着他不放。
林英打了個寒噤,擲下污濁不堪的小倌兒,反手用胳膊擄住太子朱聰懿的脖子,啞聲道:“此處乃皇宮密室,爾等竟敢公然闖入東宮殺人!”
花清澪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涼涼地笑道:“你連我地府勾魂者都敢殺,混亂陰陽,難道竟然還要與我講理?”
謝靈歡在他身後現出身形,聞言笑道:“哥哥有所不知!在這樣的人眼裏,只有他自家的命是命,旁人的,草芥都不如。”
花清澪将傘柄在指尖輕巧地撥了個旋兒,淡淡地瞥了謝靈歡一眼。“他身上有腥味。”
林英鼻息粗重,啞聲笑道:“你們當真來自地府?”
郎徹持刀沖過來。衆多童子半死不活地癱倒在地,揚起淚水濕漉漉的臉,殺伐與交.歡,都令花清澪感到厭倦。
花清澪皺眉,朝謝靈歡輕聲抱怨。“髒!”
謝靈歡擡手輕擰了一把他腰間軟肉,左邊嘴角微歪,梨渦噙笑道:“林英身上的味道,來自翩跹。”
花清澪:……
他當然知道林英剛沾過翩跹。林英身旁那個小倌兒哭泣着揚起臉,正在哀凄地喚他“公子”。翩跹認得他,他也還認得翩跹,但是這位淵主不喜歡他提及這段花樓豔遇,他便刻意含糊帶過了。
如今淵主卻偏又來試他。
花清澪皺眉,略帶了點不耐煩。“我不想聞到那氣味。”
“哦……”謝靈歡無可無不可,只惡劣地拖長語調應了聲。唇角微歪,雪亮星眸中卻只餘下寒漠。剛巧!他也厭惡不潔。
林英卻以為就連他們也懼怕童子.精,心下稍定,指尖對太子朱聰懿的鉗制便略松動了些。擡目望去,錦衣衛郎徹已經沖到了花清澪的紅傘前,紅傘沒動,動的是紅傘前另外一個白衫兒少年。
謝靈歡嗤笑了聲,齒縫間漏出絲絲涼氣。挂在地道兩壁的油脂燈焰火微搖,片刻後,無聲無息地滅盡了。
借着一剎那的黑暗,朱聰懿張口就咬,惡狠狠地在林英手背留下兩排牙印。血從牙印裏滲出,朱聰懿手腳并用地往旁邊爬。
林英撲過去,捉住朱聰懿腳踝,語聲陰柔如毒蛇。“殿下還是守在臣身邊的好。”
朱聰懿拼命掙紮,嘶聲罵道:“如今就連天都不能容你!狗賊!老東西!下地獄去吧!”
林英冷笑。“天?天是什麽?本相執掌朝臣二十餘年,貴為三朝元老,從不曾見過天!”
圖窮匕見之際,君臣二人都撕破了臉皮。
焰火滅盡後,東華宮內外都下起了紅雪。地道內,無天無地,卻有绮麗紅雪沸沸揚揚地飄落,時而如飛絮,時而大如鵝毛。
花清澪迎着雪,一步步撐着傘走向林英與朱聰懿二人。他施施然地,雪膚墨發,如同昔日于天宮去赴瑤池宴,又似提着鬼燈走在彼岸花開的陰陽路。
“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花清澪勾唇,懶懶地對林英道:“為你,我殺了一百三十九名凡人。多你一個,也不多,剛巧湊個整數,一百四。”
林英怔了怔,随即摔碎了玉瓶,可疑的麝香味混雜着他身上的腥氣撲灑在空氣中。他潑灑了精血後,兩只手卡住明德太子朱聰懿脖頸,啞聲笑道:“我命由我,幽冥又能奈我何?”
朱聰懿雙腳拼命蹬地,因為缺氧,臉部憋漲成豬肝紅,瞳仁底下漸漸地現出紫色。
“我手中有太子的命!他可是當朝皇太子,人間的龍子龍孫,爾等敢上前一步,我就殺了他!他可是貨真價實的童子,你們不是最懼怕童子精.血嗎?”林英冷笑。“鬼差?幽冥?呵,不過爾爾,能奈我何!”
漫天飛雪中,手執紅傘的白衣鬼差花清澪渾似堕世仙,一襲官袍玉帶的人間權相林英卻仿佛是那地獄裏頭爬出來的惡鬼。
瀕死的太子朱聰懿瞳仁漸漸擴散,幼嫩的臉上現出悲涼意。
隔着數十步之遙,一只冰涼如石的手倏地破空而來,生生裂開林英身體,将其從胸腹裂為兩半。髒器淋漓落地,玉瓶碎片粼粼地映出林英那張不可置信的臉。
“不、不可能……”
謝靈歡收回手,順勢拎起太子朱聰懿,将被林英屍首染污的手指在朱聰懿織金盤龍的冠服擦拭幹淨。
“這人生前作惡多端,”謝靈歡轉頭對傘下的花清澪道:“用你的傘,吞了他。”
謝靈歡語聲清脆,分明是少年,卻透出徹底的寒。
花清澪勾唇,紅羅傘輕輕一轉,那個剛從林英眉心逃逸而出的寸許長魂魄便被收入傘底,瞬息被吞噬。
朱聰懿将這一切都納入眼底,震驚到不能言。
謝靈歡将他抛給花清澪。“接着!”
花清澪一手持傘,另一只手拎住朱聰懿腰帶,蹙眉不解道:“留着他?”
“他将來會是一代明君。”謝靈歡言簡意赅。“若他死了,明德朝的命數會有大更改。還是先留着他。”
“送他去何處?”
謝靈歡頓了頓,微一沉吟。“須有個去處,只是得勞煩哥哥做段時間的凡人。”
花清澪挑眉,似笑非笑。呵!逼他破戒讓他手染因果的是淵主,誘他青天白日時強行闖入凡間皇宮殺人的是淵主,寸步不離地守着他的仍是淵主……在幽冥界親手為他打造了一座浩蕩到走不出的永無殿牢獄的,還是淵主。
如今又讓他做凡人?
這位淵主,到底要做什麽?
花清澪勾唇,語氣漠然。“好。一切,都依着景淵便是。”
謝靈歡便笑了。少年眉目清俊,笑起來很好看。
花清澪指尖又微不可察地蜷屈了一瞬。倘若不是他知曉眼前站着的是淵獄之主,怕是剛才那一笑,竟能令他這具失卻了幽精的精魂,恍惚入了彀。
淵主這一笑,竟令他想起了道夢中的那個人。
那個……他貴為三十二天仙帝時,居然遍尋了三界六道,也觸碰不到、苦苦求之不可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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