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廿年亂十八

花清澪仰面倒卧于床榻,雙手叫他壓制,只得別開臉,輕聲支吾道:“……唔,我如今,魂魄不全。”

“知道你丢了幽精。”謝靈歡鼻息不穩,呼吸促急地道:“不與你為難。孤只是,與你試試。”

既不叫他為難,卻從何試起?

花清澪內心冷嗤,然而神魂被輕攏慢撚,卻當真有了絲絲縷縷的感觸。只是總像是冰湖底下的水波微瀾,每次似要洶湧,卻總沖不破那厚厚的壁障。

他漸漸地感到了不适。

“唔,不成!”花清澪突然大力推拒,憤然想把壓在他身上的謝靈歡推開。“這樣下去,我怕是受不住。”

剛系好的腰帶不知何時已經再次被解開,衣衫零落于地。謝靈歡輕輕地啄吻他心口,笑了一聲。“可是哥哥你心裏可不是這樣說的。”

謝靈歡惡劣地叼了一口皎皎如玉的肌骨,靈息沿着他口唇滲入。“哥哥,你心裏頭,很歡喜。”

“再歡喜也不成!”花清澪憤然坐起身,片刻後,忍不住怔了怔。

他倒是口不擇言地認了。

謝靈歡任由他推開,只俯身低頭,笑不嗤嗤地望着他。

花清澪面皮漸紅。活了偌大歲數,又在幽冥魔獄待了這許久,就連他自家也不知曉,原來他這顆心居然還會動。

還會,為了另一個人觸動。

花清澪嗓音沙啞,別扭地道:“分明是你以靈力迫我。”

謝靈歡眼眸裏的亮光黯淡了一瞬,片刻後,他又強自歡喜,假作欣欣然地笑道:“嗯,你我之間,總須我迫着你才能成事兒。”

“成不了事,”花清澪面皮再次漲紅,暗自啐了自己一口,但是口裏的話語卻像是不受控地般往外溜。“我如今沒法知曉這檔子事兒的歡喜,沒得敗壞了景淵的興致。”

“如此說來,哥哥倒是為了我好?”謝靈歡懶洋洋地拖長了語調,也漸漸地直起身,衣襟大敞着,漫然道:“可惜本王生來不愛考慮歡欲,只不過是瞧中了一人,想為了這人,證道。”

以極情證道者,須畢生以道侶為至歡。為擇中這人生,為擇中之人亡。

生死兩無念,獨記着情。

浩浩碧落天上,至今以極情證道者,不過朱雀神君一人罷了。

花清澪勾唇冷冷地笑了一聲。“景淵執意以我為道侶本就不妥。我失了魂,如今又堕天魔,我不懂得情。”

“你不懂情?”謝靈歡咬牙切齒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那,也無妨!孤會尋到你的墳,一寸寸,重刻相思入你骨。”

沒來由的,花清澪突然哆嗦了一下。他彎腰抓起落在地上的長衫,借着低頭一瞬,掩飾好內心慌亂。

再擡起頭時,他已經又是一臉漠然。“随你。”

“呵!”謝靈歡面朝他,腳步往後退開幾步,清俊眉眼帶着少年人的陰狠。“本王說到做到!”

夜色漸退,窗外鳥鳴聲啁啾。花清澪側眸轉向窗外,思緒飄忽了一瞬。他居然想起了那只曾相伴了三百年的鳥妖。

他如今被淵主鉗制,也不知那只一口一聲喊他哥哥的小鳥妖,如何了。

說起來,淵主也總喚他哥哥。

“景淵?”花清澪語氣忽轉溫和,他微轉過視線,豔美雙唇勾笑。“你為何喚我哥哥?”

謝靈歡愣了愣。這人話題切換太快,他還有點沒跟上。“這個,”他斟酌着言辭。“你我在人間行走,年歲外貌稍有差異,做契兄弟最好。”

花清澪笑了一聲,奇異的,他竟似有些失望。

**

辰時将近,昏沉沉被施了法術的明德朝太子朱聰懿醒來,揉了揉眼。

夏日竹簾半卷,透過窗,依稀見到有仆從在外頭忙着卸貨。有人嚼着薄荷葉大聲說話。

“……要我說,咱少東家也該出去打聽打聽,當朝宰相暴.斃于東宮,太子下落不明,整個洛陽城人心惶惶的,哪還有心思開鋪子買賣!”

朱聰懿慌慌張張地趿拉着鞋出來,打開門,院子裏背對他站着個穿雪白雲錦的青年男子,青絲長發披垂腰際,撐着柄紅傘。許是聽見腳步聲,男子回頭,姿容絕豔的臉上露出抹懶散笑意。

“你醒了?”

朱聰懿怔了怔,謹慎地上下打量他,沒吱聲。

“昨夜你昏倒在路邊,一身的傷,腦袋也叫東西撞了。”男子懶懶地道:“當時我們想着救人要緊,就先把你帶回了青苑。”

頓了頓,男子又吟吟地笑着問他。“你可還記得什麽?”

朱聰懿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小手在身側捏拳。他記得!他是當朝太子,昨日是他七歲生辰,在東華宮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生辰宴。酉末戌初,有人闖入東華宮大肆殺戮……然後,後頭的事卻都模糊了。

“我聽說,林相死了?”朱聰懿捏緊拳頭,揚起臉,奶聲奶氣地問這位頂好看的陌生男子。

男子俯身,盯着他的眼睛,笑了聲。“林相?難不成,你是宮裏頭跑出來的?”

宮裏頭除了太子東宮外,須沒有他這個年歲的孩子。父皇常年煉丹,于後宮嫔妃處甚為寡淡薄情,親子只有他一個。他既是當朝太子,也是帝王獨子。這人只須順着脈絡稍加推測,便該猜出他身份了。

朱聰懿吓出了一頭一身的熱汗,故意板着臉,拼命地搖頭否認。“不,我聽別人都這樣喊他。”

“哦?”男子似笑非笑,勾唇道:“能如此稱呼當朝閣老的,非權貴近臣莫屬。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待景淵回來了,我讓他送你回去。”

朱聰懿又往後退了半步,頂着額頭上滾滾的汗,奶聲奶氣地裝傻。“我撞了腦袋,不記得了!”

啧,真不愧是當朝太子、未來明德朝的一代帝王,如此小的年紀,居然就曉得裝瘋賣傻。他不過是随手遞了架梯子,這小孩就順着梯子爬到了屋頂。

還撞了腦袋?呵!

花清澪唇角勾着懶散的笑,頗有些意态闌珊。他直起身,看似不經意地道:“既然你不記得了,待景淵回來,讓他先帶你去京兆尹報案。興許你家人也正在尋你。”

他一口一聲“景淵”,朱聰懿便睜大了眼睛,脆生生地問他。“景淵是誰?”

“景淵啊,”花清澪揚了揚眉,輕笑一聲。“他喚我哥哥。”

朱聰懿仔細地辨認他眉間神色,試探着問道:“你們是江南景家的皇商嗎?”

“皇商?”花清澪撥弄手中紅傘,輕巧地轉了個旋兒。“許是吧!”

朱聰懿又試探道:“你口中說的景淵,便是江南景家三房的獨子嗎?”

“景家事,你不是比我更熟?”花清澪漫不經心地撐着紅傘往廊外走,步履施施然,意态絕美。

朱聰懿看着他背影竟有些發癡。良久,在這人即将離開他視線時,突然捏拳大聲喊住他。“喂!那個,你、你叫什麽名字?”

花清澪漫然回頭,豔美唇角微勾,笑了笑。“啊,我姓花。”

花清澪施施然地踱步至院落裏,瞥了眼院內停着的三輛辎重車,也不知淵獄之主從哪尋來的隊伍,居然有鼻子有眼,當真在洛陽城做起了商鋪。江南景家,就連東宮內的小太子都聽說過,所以來歷大約也是可循的。

啧!

花清澪內心暗自嘆了一聲,想,淵主做起人來,居然也像模像樣有根底有家世,比起他這個只能混跡于花樓的“千金公子”,當真是判若雲泥。

他花清澪,自愧不如啊!

花清澪剛感慨完,一擡頭,大敞着的宅院門外就傳來駿馬嘶鳴聲,随即三兩個清秀小童從門外奔來,沖內喊了聲:“少東家回府了!”

謝靈歡戴着籠紗冠、穿一襲寶藍色錦袍從外頭進來,靴底落地聲铎铎。

“哥哥!”

謝靈歡一見着他,立刻笑眉笑眼地喚住他,然後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個青紗罩着的三寸高的扁長匣子。

花清澪看了眼,蹙眉道:“這是什麽?”

“這是洛陽城俗稱的泥耍,我特地給你尋了個,你瞅瞅!”謝靈歡回頭,将原本纏繞于右手腕的烏黑鞭梢扔給仆童,懷內抱着匣子,另一手來牽他。“走走,回屋給你耍個樂子!”

花清澪挑了挑眉,順從地與他并肩重又走回內舍。路過廊下時,見朱聰懿仍怔怔地望着他們發癡,便略一沉吟,停下腳步對謝靈歡道:“這孩子醒了,說是因為撞過腦袋,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了,也不記得來處。”

謝靈歡臉上笑容一滞,随即上下打量朱聰懿,略帶了點不耐煩。“待會再說他的事!”

轉過臉,卻又朝花清澪笑得格外燦爛。“我先陪哥哥看泥耍子。”

剛才在謝靈歡目光掃過來時,朱聰懿瑟縮了一下,有森森寒意不受控地自心底升起。六月裏的天,他卻忽然一瞬間如堕冰窖。

他想起了生辰宴時,這種感覺也曾來襲。

“景公子,”朱聰懿怯怯地開了口,小手緊緊捏拳,臉色蒼白。“如果、如果我什麽都不記得了,你們可以收留我嗎?”

“啧,”謝靈歡皺眉,越發不耐煩了。他帶了三分譏笑,居高臨下地望着廊下披頭散發趿拉着鞋的明德朝小太子,不答反問。“你就不怕我賣了你?”

“景公子像個好人。”朱聰懿答的分外乖巧。

謝靈歡索性蹲身,鼻尖湊到朱聰懿眼皮子底下,冷笑着問他。“好人?我哪裏像個好人?”

謝靈歡一手夾住匣子,一手指向自家這張臉。

朱聰懿心提到嗓子口,知道能不能留在青苑、暫時避過宮變之劫,就在這一句問答裏。于是他撲閃着眼睛,乖巧地仰頭望着謝靈歡,脆生生地道:“因為花哥哥是個好人!花哥哥喊你景淵,他和你交好,所以你肯定也是個好人!”

很低劣的讨好,但是謝靈歡顯然被取悅了。他伸手在朱聰懿頭頂揉了揉,星子眼雪亮,興高采烈地道:“對,我是個好人!”

他站起身,回頭,就撞見花清澪一言難盡的表情。

“哥哥,他說的挺好。這孩子咱們先養着吧!”

花清澪垂下眼皮,呵了一聲,擡腳往屋內走,轉着柄豔麗紅傘,懶洋洋地道:“這孩子的馬屁功夫,顯然還得再跟景淵你多學學!”

話語聲懶洋洋地飄入耳中,謝靈歡嘻嘻地笑着追上人,摟住他細腰,湊到耳邊低聲笑道:“那可不成!本王只拍你一人的馬屁。”

“呸!”花清澪笑着啐了他一口。

朱聰懿呆呆地頂着一頭被揉亂了的長發,想了想,晃動腦袋。他大約是猜錯了,這位花公子,分明就是景家少東家的情哥哥。

這倆人,是契兄弟吧?同吃同住的那種。

**

屋內,小檀香袅袅地燃着,四角置着冰桶,竹簾半垂。

花清澪屈起一條腿坐在貴妃榻前,斜着眼觑謝靈歡獻寶。就見謝靈歡抽出匣子,小心翼翼地從裏頭取出個彩塑泥人兒,有鼻子有眼,還穿着件衣襟半敞的紅衣,容色絕豔。

分明是個三寸高的“花清澪”。

“哥哥,有趣不?”謝靈歡掌心內托着泥人兒,觍着臉爬上榻。

花清澪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不是說,只喜我穿白衣?”

“那是我喜歡,”謝靈歡頓了頓又道:“可本王知道你心裏頭,還是更愛這紅色。”

他用手指了指放在榻腳的紅羅傘。“哥哥你的傘也豔煞。”

這傘原本是藏劍用的,三十二傘骨,便是三十二柄細劍。劍光雪白,傘……原本也是雪色。

只是那一年,他自碧落天剔骨還天父、碎肉還地母,與這方天地了斷了受生緣分,仙人的血化作漫天紅雪,紛紛揚揚地從碧落天飄墜下界。從此,這傘與劍,便都染了紅。

紅的像血。

花清澪垂下眼皮,手指痙攣了一瞬,想了想,岔開話題。“方才你為何摸他腦袋?你須是從淵獄裏來的,他是凡間帝王,被幽冥氣染了後……”

“哥哥你擔憂他?”謝靈歡立刻瞪圓了星子眼,劍眉一揚,氣勢洶洶地道:“孤不許你關心他!”

花清澪:……

還真是說翻臉就翻臉。

“他一個小孩子家,況是個凡人,”花清澪試圖與他講道理。“景淵你吃甚幹醋?”

“不許就是不許!”謝靈歡把泥人兒放到幾案上,回身摟緊了花清澪,鼻息咻咻的,威脅他道:“孤要你心裏頭只住着孤一個!”

花清澪倒抽了口冷氣,青翠色眉尖微蹙,不悅道:“他才幾歲?你與他争什麽?”

“孤不管他幾歲,也不管他是凡人還是妖精,”謝靈歡恨恨地壓住他索吻,邊将這人吻到窒息,邊氣勢洶洶地威脅道:“總之不許!”

頓了頓,又一臉忿忿然。

“還有,不許他喚你哥哥!這天上地下,能喚你哥哥的,只有本王一個!倘若哥哥你不聽話,孤就、孤就立馬和你把這洞房給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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