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公交車行駛在平坦寬敞的馬路上, 外面的樹葉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宋灼目光落在秦昭寧的側臉。
她大概真的有些疲倦,剛剛那麽一下颠簸也沒有要醒的跡象,長睫遮住的眼底下還能看出淡淡的青黑。
左手墊在她腦後沒有抽離, 宋灼将正在播放的音樂換成了舒緩的白噪音,調好音量後, 摘下自己左耳處那只耳機, 給她戴上。
這一段路格外的長,公交車從高樓林立的市內開出去,到暮霭沉沉時, 外面的景象已經變成了矮矮的居民樓。
到了終點站, 車子一個猛剎,秦昭寧沒防備地被往前一甩。在額頭撞上前座椅背前一剎那, 一只幹燥的大掌攬着她的脖子, 阻止住了她前傾的慣性。
秦昭寧側頭看去, 宋灼剛睜開眼, 剛剛的動作像是下意識做出來的, 卻又格外自然。
手下是修長的天鵝頸, 肌理細膩, 掌心甚至能感受到血液湧動的大動脈。
宋灼手腕一僵, 像是被燙了一下一樣,迅速地抽了回去。
司機停下車, 打開後車門,回頭喊道:“到終點站了, 該下車了。”
宋灼立刻拿着包起身, 口袋處卻感受到一股微小的阻力。他低頭看去, 連着手機的耳機, 另一端正在秦昭寧耳中。
白噪音還在放着, 秦昭寧從剛睡醒的混沌狀态中清醒過來,摘下耳機放到宋灼手裏。
下一秒,順勢而然地牽住他的手站起來。
不等宋灼有什麽反應,秦昭寧拉着他往下跑。耳機夾在兩只手掌中間,觸感堅硬而清晰。
下了車,秦昭寧四周看了看:“就是這兒嗎?”
天已經黑了,風越來越大,呼嘯着從耳邊刮過。睡覺時不小心弄散的頭發被寒風吹得飛舞,秦昭寧松開牽着他的手,飛快地把頭繩取下來重新綁了個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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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的溫度驟然消失,宋灼指尖蜷了蜷,剛要擡手把耳機放回口袋裏,秦昭寧紮完頭發自然垂下的手,尤為順手地握住了他的。
她甚至還不動聲色地往他這邊靠了靠:“嘶,小學弟,這邊好黑啊,我好害怕。”
宋灼垂眸看了看表情淡定的秦昭寧,無奈地“嗯”了聲,虛虛地反握住她的手,走進旁邊的小巷。
四周是居民樓,只有幾家開了燈,窄窄的巷子裏漆黑安靜,腳步聲被掩蓋在風聲中。
秦昭寧突然感慨:“忽然發現我面對你的時候警惕心有點低呀,你要是騙我,把我帶走賣了怎麽辦?”
宋灼腳步停頓了一下,走進筒子樓裏,他敲了敲樓梯欄杆,弄響聲控燈,回頭看着她:“不會的。”
宋灼這時候才看到秦昭寧玩笑的表情,可他眼裏卻滿是認真。
秦昭寧微微愣了愣,晃了晃他的手:“知道啦。”
這棟筒子樓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目測七八層高,沒有裝電梯。爬樓上了三樓,一戶房門前挂着個牌子,借着昏黃的燈光,秦昭寧看清了上面的字。
明天畫室。
宋灼敲了敲門,沒多久,裏面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木質門板從內被拉開,一個二十多歲模樣的男人出現在視線裏。
他個子不高,留着寸頭,白背心外面套了件花襯衫,這個天也不嫌冷。
見到宋灼,男人擡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算作打招呼,又好奇地看了眼他旁邊的秦昭寧,朝他一挑眉,嬉笑着說:“你說要帶個人來,我還以為是朋友呢,結果是女朋友啊。”
不等宋灼反駁,他向秦昭寧伸出手:“你好你好,我是小灼他發小,比他大幾歲,你跟着他叫我輝哥就行。”
他似乎常畫畫,手上還沾着幹了沒洗掉的顏料,秦昭寧和他握了下手:“我叫秦昭寧。”
輝哥側開身讓他們進去:“顏料畫板都有現成的,你們随意,我下去買點夜宵。”
這間畫室外面看起來不怎麽樣,裏頭其實還挺大的。一室的開間都被用來放畫畫的東西,靠牆放着的櫃子上擺滿了顏料。牆壁用白漆刷了一遍,上面布滿了手繪塗鴉,風格誇張卻又好看。
輝哥看起來很放心他們,說了聲随意之後就拿上鑰匙出去了。秦昭寧看着室內這一個個空白的畫板,不解地側了側頭。
宋灼拉着她在兩塊相鄰的畫板前坐下,沒有拆顏料,而是在工具盒裏選了根鉛筆。
“輝哥以前是美術生,畢業之後回來開了家畫室教興趣班,生意還挺好的。”
秦昭寧目光在室內掃了一圈:“那還挺厲害,但是他跟我印象裏搞藝術的不太一樣。”
宋灼笑了笑:“他上高中那會兒留長頭發,又染又燙,被他媽拿着剪刀追了三裏路,抓住之後全剪了。”
秦昭寧似乎能想到這場景,沒忍住笑。
宋灼用鉛筆在白紙上随手塗了塗,一開始秦昭寧沒看出畫的是什麽,漸漸的有了隐隐的雛形。
畫紙上幾個小人圍成一圈蹲在一起,中間是幾顆彈珠。
“我跟輝哥從小就認識,一起玩的還有住在這片的其他幾個小孩。”宋灼邊畫邊說,“輝哥他爸犯了事,坐牢去了,他和他媽相依為命。”
“我媽癌症走得早,我爸也常年不着家,我跟着我奶奶。”
畫紙上,一個年邁的老太太手裏牽着個小男孩,站在巷口。老人家往外張望着什麽,小男孩乖乖地仰頭看着她。
秦昭寧忽然意識到,宋灼正在和她說他的過往。她視線往旁邊偏了偏,在他臉上停頓一瞬,又回到了畫板上。
又換了一個場景,一道門在中間隔絕,門內的老人躺在床上,已經長大了的男生抱着腿坐在她旁邊。屋外幾個彪形大漢擡腳踹在門板上。
“我高中的時候,我那個好幾年沒有音訊的爸終于回來了一趟,他欠了賭債,拿着家裏剩下的錢跑了,債主三天兩頭來催債。”宋灼手下的動作沒停,“有時候我放學回來,一開門就會看見屋裏一片狼藉,催債的人拿不到錢,打打砸砸都是常态。”
他敘述得很平靜,秦昭寧卻覺得心疼。喉嚨酸澀,一股滞澀感萦繞在胸口,悶得難受。
她視線微垂,伸手輕輕握住了宋灼放在腿上的左手,然後慢慢加大了力度,緊緊攥着。
下筆的動作有一瞬的停頓,宋灼繼續畫下一幕:“後來我接到電話,手機那頭的人跟我說,我爸出車禍死了。司機和保險公司賠了錢,這筆錢剛好填了他借的貸。”
情況似乎在慢慢變好,但在高三百日誓師之後,筆下的畫又換到了另一個場景。
醫院裏,緊閉的門上顯示着手術中,深夜的長廊上,少年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高三那年,我奶奶心髒病發作,搶救了很久,沒救回來。”
在說到這裏時,宋灼一直平淡的聲線有了一點變化。而後是一陣沉默,他再下筆,卻什麽也畫不出來了。
有些潦草地把畫好的小人塗掉,宋灼放下鉛筆,轉過頭,看到秦昭寧眼裏心疼的神色後,忽然笑了笑:“你不用同情我,反正無論以前怎麽糟糕,現在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前進。”
秦昭寧張了張唇:“不是同情。”
她手腕轉動,換了個角度,從他手下鑽過去,和他的手交握。
“小學弟,我沒有在同情你,我只是,”她頓了頓,擡頭看着他的眼睛:“我只是覺得心疼。”
她的同情可以對任何人,甚至小貓小狗,但是心疼這種情緒,和同情是不一樣的。
她會在聽宋灼說起他那些艱難的過往時感到難過,會幻想如果那時候她在就好了。
秦昭寧不太知道要怎麽把這種感覺說出來,紅唇動了動,卻又什麽也沒說。
可宋灼大概懂了,他眼底泛起清淺的笑意:“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她的情緒看起來還是有些失落,宋灼局促又無奈地擡了擡眉梢:“要早知道說出來你比我都難過,我就不說了。”
秦昭寧抿了抿唇,問:“你想聽聽我小時候嗎?”
“你願意說的話,就想聽。”
他好像從來都不會強迫秦昭寧做不願意的事,她不願意的話,宋灼甚至都不會費心思去套路她說出來。
秦昭寧微微愣了愣神,擡起眸:“我不會畫畫,我說你畫行不行?”
“好。”
宋灼将畫板往旁邊挪了挪,把秦昭寧面前那塊拖過來,拿起鉛筆等着。
秦昭寧指揮他畫:“你畫一個被撞翻的車,畫大一點,記得加上邁巴赫的标。”
宋灼畫到一半,聽到她後半段話,斜睨了她一眼。
秦昭寧默默收回手:“也可以不用畫車标。”
下雨天,車禍,後座的母親用身體隔出一個安全空間。
宋灼按照她說的詞将情景還原在紙上,最後一筆停下的時候,秦昭寧安靜了幾秒。
“這個就是我。”她指了指被女人護在懷裏的小女孩,“在醫院待了一個月之後,我就被送到了厘鎮。”
在厘鎮的那些快樂時光,秦昭寧曾和他說過,所以也沒有多大複述的必要。
她一句帶過,跳到回南城後的發生的那些事上。
她沒把這些事和別人講過,可在宋灼完完全全将自己的過去展露在她面前之後,秦昭寧下意識地不想騙他。
秦昭寧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沒有注意旁邊的宋灼在畫些什麽。在說完被老爺子欺騙之後,秦昭寧不太高興地抿緊唇:“我以後再被騙我就是小狗。”
她憤憤地擡起頭,宋灼剛好畫完那副畫。
畫紙上的女生模樣和她有幾分像,好看的桃花眼,眼尾處也有一顆痣。頭發紮着高馬尾,身上是高中的校服,胸口處別着一個校徽,上面寫着秦昭寧三個字。
畫裏的她站在走廊上,發尾被風吹動,她一只手撐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宋灼甩了甩握筆的手,想了想,又在旁邊畫了只小貓。
秦昭寧看着看着,忽然笑了:“畫得好乖啊。”
她其實沒那麽乖,在厘鎮的時候,秦昭寧是他們中學的小霸王。只是剛回南城時,不太适應新環境,還沒來得及表現出本質,就被欺負了。
宋灼好奇:“不是這樣嗎?”
“不是。”秦昭寧搖了搖頭。
她朝宋灼勾了勾手指:“你湊近點,我告訴你我以前是什麽樣子。”
她眼神認真,宋灼沒多想,低下頭湊近。
近在咫尺的距離,秦昭寧仰頭靠前一些,就能碰到他的臉。
視線下移,在宋灼的唇上停住。他唇偏薄,唇形很好看,适合接吻。秦昭寧被自己腦海裏冒出來的想法惹得想笑,卻不由得有些愣神。
半天沒等到她說話,宋灼擡起眼:“怎麽——”
話才出口,下一秒,秦昭寧忽然上身前傾,仰頭親了一下他的唇角。
一觸即離,柔軟溫熱的觸感卻沒随着她的撤離而消失,反而愈發清晰,穿透皮膚沿着血管,四散至全身。
作者有話說: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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