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護士幫王晉拔了針,仍然不忘啰嗦幾句,“這段時間千萬忌酒,一日三餐按時吃,蔬菜水果不能少,還有,維生素別忘了補充,像是胡蘿蔔汁什麽的,可以提上日程。”

顏司卓聞言,眼皮一擡,“他從不吃胡蘿蔔那些東西。”

王晉悄悄瞪了他一眼,轉臉對護士微笑道,“知道了,謝謝。”

“良藥苦口,”護士說,“營養的東西,不願意吃也得多少吃一點。”

她看了看顏司卓,“記得叮囑他多吃點兒。”

“我知道,謝謝。”

護士走後,顏司卓敲了敲床頭櫃,眉毛一挑,“聽到沒,這麽大年紀了還挑食,挑來挑去把自己挑進醫院,你滿意了?”

王晉不悅地啧了一聲,想了想,把正在進行的游戲直接關了。

“我操,”顏司卓一把将手機奪過來,“這種游戲不能随便下線你懂不懂,會坑死你隊友的。”

“不帶你這樣給我拉仇恨。”

王晉抱着被子鑽進被窩,“誰讓你總說我年紀大。”

“你本來就年紀大。”

“你出去,”王晉煩道,“我要休息了。”

“說不過我就只知道躲。”顏司卓隔着被子尋摸着他的腰,撓他癢癢。

王晉躲閃不及,扭過頭抓住他的胳膊,“你怎麽這麽讨人嫌。”

顏司卓輕哼,“你打游戲時更讨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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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來不是幫你都贏回來了,”王晉不滿道,“你不要随便否定我在這方面的天賦。”

“我還真沒看出來你有啥天賦,”顏司卓把手機往桌上一扔,

“你要不服氣,改日咱倆打一局,我讓你看看什麽叫真正的天賦。”

“激将法激我是吧,”王晉哼笑,“別想我上你的當。”

顏司卓長長地哦了一聲。

雙方安靜了五分鐘左右。

“什麽時候比。”王晉背對着他。

顏司卓哈哈大笑,“你閑的時候,我都可以。”

“你也太閑了,”王晉小聲道,“這樣,你幫我在我手機上也下載個那游戲。”

“怎麽,怕自己技術不過關,想争取點時間多多練習,”顏司卓說,“很刻苦啊王總。”

“開玩笑我還需要練習,”王晉嗤道,“我只是再熟悉熟悉而已。”

再熟悉熟悉而已。

“………”顏司卓點點頭,“聽你的。”

王晉把頭埋在枕頭裏,顏司卓看了看表,很晚了,打算關了燈。

“你好好休息,剛才不停地趕我走,”他沖着王晉後腦勺說,“現在我真走了啊。”

床上沒動靜。

顏司卓腳步慢慢往門口移,“我真回去了啊。”

話音剛落,他看到從床上蹦出一條毛毯,呈抛物線狀飛到了旁邊的長沙發裏。

“………”

不一會兒,一個枕頭跟着飛了過去。

“………”顏司卓眼睛亮了亮,眉毛不自覺彎起。

他走到沙發前,抱着毯子,又摸了摸雪白的枕頭,最後,望了望床上的人。

顏司卓心裏一暖,嘴角一勾,“這麽晚也打不到車了,算了,就在這兒睡吧。”

王晉臉埋在被子裏,聞聲,悄悄地睜開了眼睛,眉頭不經意間完全舒展。

顏司卓躺下還沒半小時,突然覺得屋裏亮了很多,他睜開眼。

王晉緊接着從被窩裏坐起來,睜着個大眼睛看向窗外,“我差點忘了。”

顏司卓也順着他的目光,朝窗外望去,斑斓的煙花絢爛了寂靜的星空。

“每年的這個時候,克拉碼頭都會挂着花燈,奏着音樂直到清晨。無論是岸上還是江船,載歌載舞從未間斷。”

“那附近的魚尾獅像,登至塔頂,可以俯瞰整個海港,萬家燈火,以及永遠不會被霧霾掩蓋的繁星。”

王晉繼續說,“其實新加坡的過年,可能甚至比不上美國唐人街的熱鬧繁華,但是這種遠離不必要的喧嚣,同時打破尋常的寧靜和冷漠,反而是一種獨特的優勢和享受。”

顏司卓站起身,目光靜靜地看着遠方的光景,聽着王晉的講述,思緒漸行漸遠。

他記得,十三歲那年,他好像去過克拉碼頭。

那時的碼頭,沒有彩燈,沒有禮花,沒有節日,沒有人潮。

那時的碼頭,就和那座魚尾獅像一樣,只是沉默地眺望整座城市,見證它的衰落更疊和新陳換代,見證它一步步沉澱泥土鬥志昂揚地成長。

那時的一切,即使平凡,卻也有着載重回憶的可貴。

顏司卓眼睫顫了顫,眉毛微微下垂。

那是他的母親第一次從愛丁堡回新加坡陪他和父親一起過年,就在這個碼頭。那種感覺既陌生又熟悉。

他的母親是英國人,和他的父親邂逅于劍橋大學一個美麗的畢業季,像衆多年輕的男男女女一樣,他們陷入熱戀,也曾不顧一切,挽手走進婚姻的殿堂。

婚後不久,由于他的母親不願意轉移事業重心,又或者是難以習慣亞洲這邊的生活方式,倆人發生了愈發嚴重的争執。他的父親在家族的要求下必須回國,從前說好的一起奮鬥成為了一戳即破的幻影。

婚後第一年,他們有了孩子。為了孩子,他的父親留在英國一年,只好暫時休戰。可是硝煙的火藥味,從未消散。

顏司卓出生後,他的母親以強硬的态度要求把他留在英國。因此,他的父親打了人生中第一場官司,一場即便勝訴,也毫無成就感的結局。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見過長輩嘴裏,他那位有着異國風情的,氣質非凡的母親。長輩們每每提起,言語間無不惋惜,惋惜一個特立獨行,美麗溫柔的女人,卻可以為了愛情沖動,也可以為了自己,放棄對愛情的癡迷。

顏司卓有時候想,他的母親應該是愛他和父親的,只不過,她更愛她自己。

十三歲那年,她來了新加坡,顏司卓終于見到了她。她看起來還是那麽年輕,那麽漂亮,漂亮到,顏司卓怎麽也喊不出口媽媽這個詞。

她那次回來,只留了一周。同樣的一個寒冬,同樣的一個新年,顏司卓度過了他們一家三口的第一個節日。

他記得,好像就是在克拉碼頭,他的母親找餐廳借了一臺小提琴,身着一席黑色的長裙,奏了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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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忘不了當時,她眼角滑出的淚水,在燈光的反射下,徹底打破了自己全部的僞裝。

沒有人是不想要母愛的。顏司卓想,有了母親,他們這個家,才是真正的完整。

那次的見面,從此在顏司卓的心裏開了個嶄新的口,大學時候,他毅然決然去了英國念書。

年紀漸長,父親對他的管理慢慢放寬,顏司卓趁此繼續攻讀了碩士。那四年,他幾乎留在了英國,專心陪伴他的母親。

到了今天,他們一家人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多,父母關系也逐漸緩和,在他父親和規劃和母親的勸說下,畢業後,他回國了。

可是他永遠忘不了十二年前那個夜晚,忘不了他母親的眼淚,忘不了那首曲子,忘不了自己失而複得的心境。

顏司卓目光放空。那時的煙火,和現在窗外似錦的夜晚相比,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王晉也是許久沒再說話,靜靜地坐在床上,凝望那片耀眼的天空。

他微微顫了下眉,輕聲念道,“每逢佳節,總是會讓人想起些什麽。”

顏司卓背脊一僵,他扭過頭,看向王晉失神的眼睛。

那一刻,他覺得好像和王晉找到了某些共鳴。那種共鳴,難以言述,但是從彼此目光偶爾的碰撞中,仍能清晰的感受。

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什麽,關于再也抓不住的過去,關于不可預知的将來,關于那些所忽視的,遺忘的,或是後悔的。

王晉望着窗外,過了一會兒,緩慢地低聲開口,“這種時候,真的讓人。。”

顏司卓看着他,心跳驀然漏了一拍。

王晉:“好想吃麻油雞。”

“………………”

顏司卓翻了個白眼,突然有種想捶他一頓的沖動。

為啥每次好好的,總是他破壞氣氛?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能要求收回剛才那些心理活動嗎。

那莫名其妙的漏了一拍的心跳,顏司卓揉了揉眉心,自己真是有病。

“越說越餓,”王晉摸了摸癟下去的肚子,又看了看一臉生無可戀的顏司卓,

“你會做麻油雞嗎,不是臺灣那種,是四川那種。”

“………”

“做的時候油不能太熱,七分剛好,而且炸的時間不易過長,但也不能太短,不然沒有那種,外焦裏嫩的感覺。”

“………”

“最重要的,油一定不能放少了,”王晉認真道,“這種菜不能清淡,口味越重越好。”

“………”

顏司卓轉過身,一臉冷漠,“恭喜你,把我也說餓了。”

“這有啥好恭喜的,”王晉嘆道,“又吃不到。”

“………”

“有時候真的挺羨慕你們年輕,”王晉靠着坐起來,“到了我這歲數,新陳代謝越來越慢,不注意飲食控制就會很容易養出啤酒肚。”

“你別看每次飯局,我去了那麽多好地方,恨不得吃遍八大菜系,但其實除了躲不過的喝酒,根本什麽都不敢吃。”

“早年最忙的時候,一周有五天都在外面喝,喝了再吐,吐了再喝。散場的時候桌上菜一口沒動,肚子裏裝着燒胃的酒精,多跑幾趟衛生間,就清空了。”

“清空以後,回家又困又累,也沒啥心情吃夜宵了。”

“盡管餓的不行,可是一想到喝了那麽多酒,第二天浮腫的臉色,就只好強迫自己再去跑步機跑一個小時。不然第二天真的不敢見人。”

“你們看到的只是酒醉燈迷風光無限,其實這麽多年,我好像,都沒有真正好好地吃過一頓飯。”

“我第一次真正吃麻油雞,是真正,不是在酒店飯桌上那種,”王晉笑了笑,

“是我外婆給我做的,那也是,她最後一次做飯。”

顏司卓一怔,視線收回到王晉臉上。

王晉眉頭微微皺了皺,閉上眼睛。

顏司卓隐約聽見,他深深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所以有時候我也懷疑,”王晉輕聲道,“自己努力到今天究竟是為了什麽。”

“人無論做什麽事,終歸是有目的的。或多或少,他們都希望通過自己的奮鬥,守護些什麽,留下些什麽。”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想要留下的,從來沒真正得到過。

也許真的是這樣,感情這種東西,不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必然結果。

不是只要努力,就會有收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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