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郊區。馬路。

顏骅打開車門,自己下了車。

王晉一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一邊不停在黑暗裏摸自己的手機,可是根本找不到。

他渾身發冷,脖子卻滾出了汗,在狹窄閉塞的車廂裏,他升起一股窒息的絕望。

他的腦子仿佛被凍住,從看清顏骅的那一刻開始。本能的求生欲迫使他在令人頭痛欲裂的風暴裏掙紮,可同時,恐慌和對未知的難以估量也使他難做抉擇。

王晉努力集中注意力。車裏很黑,透過茶色的車窗,他看見顏骅提着一把類似砍刀的東西,在月光的映襯下,鋒銳的影子拉的老長。

王晉的手繼續在黑暗裏摸索。

他碰到一個尖硬的物體。

王晉手一頓,不敢猶豫,立刻握在手裏。

觸感冰冷,疑似經過打磨的棍棒之物。

王晉把它緊緊地抓在手裏,易攻擊的那頭對準車門。

顏骅卻打開了後車門。

他也不動,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像一具僵屍。

他身形龐大,擋在那裏,月光穿不透的黑影漩渦。

他似乎在等。在等王晉出來。

王晉定了定神,覺得稍微緩和了不少。他計算着安全距離和進攻範圍,眼珠死死地瞪着顏骅,盡管從他的角度,那只是黑黢黢一團,勝似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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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翼翼地下了車。

月光下,冬日的寒意混雜山林的幽涼,自動在顏骅臉上結了層霜。

王晉視線明朗了不少,他手裏握着的,是一根頂端被削尖的細棍,不短,發力空間也比較大。

顏骅剃了光頭,空曠的頭頂淩亂飄着幾絲白發。他額頭臃腫,側頰淤青遍布,鼻梁右邊不協調地突出着一塊,嘴唇幹裂,本就年近七十的人,此刻更顯蒼衰。

除了那雙眼睛,反而射出越發肅殺的光,像是往王晉身上刺着毒針,充斥置人于死地的威脅。

他披着一套類似軍衣的黑色長襖,拉鏈早就壞了,隐約露出裏面的短袖,衣服下擺暗褐色的,詭異的痕跡。

顏骅手裏拿着的,不是砍刀,是一把斧頭。

刀面泛着森寒的殺意,直戳王晉的眼睛,莫名的刺疼。

王晉緊繃神經,腳步微微向後抵着地面,餘光掃蕩四周,最後,把視線落在那輛出租上。

顏骅現在的舉動,很明顯是要殺他滅口,那把斧頭,一劈下去無疑将人裂成兩瓣,他不能冒險。

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拖延時間,找機會暫時控制住他,自己趁機乘車離開。

顏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會冒着判處死刑的風險來找你,”他終于開口,聲音幽而空洞,

“你應該能想到,我不會輕易放過你。”

王晉臉色冰冷,神情僵硬。

“一路逃出來,我處理掉了不少人,”顏骅像是訴說平常小事,“再多你一個,也無所謂。”

“顏骅,”王晉屏着呼吸,“你不是這種容易沖動的人。為了除掉一個我,背負上所有,包括性命,你覺得值嗎。”

“我一個快死了的老頭,”顏骅低笑出聲,眼光放肆,“拖着你一個三十來歲的一起下地獄,我覺得很值得。”

王晉臉色又暗了幾分。

“從你和映鈞結婚開始,又或者說,從映鈞懷了你的孩子開始,”顏骅吊着斧柄,刀鋒砸在地上,劃出一陣刺耳,

“咱倆的恩怨,就沒完沒了。”

“這麽多年,你是怎麽對我女兒,又是怎麽對我,你心知肚明,”

顏骅聲音漸沉,“我被你拿錢打發了十幾年,我的女兒也因此被拖累被诟病了這麽多年,你把我們家當什麽了,仗着那點兒臭錢你趾高氣揚地過自己的日子,你有對我盡過一點孝道嗎,你有哪怕抽過一晚上陪陪映鈞嗎。”

“你沒有。你什麽都沒做。”

王晉實在懶得多說什麽。

結婚前,很多事他已說過不下百次,有了孩子後,他也說了很多,他說了這麽些年,解釋了這麽些年,他就不累嗎。

顏骅口口聲聲瞧不起他的錢,可到頭來,還不是就為了這點兒虛榮甘願低下頭顱,甘願忍氣吞聲。

王晉一直覺得挺公平的。即使他真的對顏映鈞有所虧欠,對孩子有所愧疚,但是對顏骅,尤其是在他三番兩次陷害他甚至想毀了他後,

他真的不覺得對他再有多的一句道歉。

他和Denise的婚姻,理智分析,他們雙方都有責任。但是人不能被某些可變的責任束縛一輩子。以家庭,或是親情,愛情來約束一個人的全部生活,都是不公平的。

也許Denise現在對他仍有埋怨,也許将來孩子懂事了,會用更長的時間為他這個不負責任的父親辯解,甚至控訴;也許他的彌補永遠敵不過情感的萬分之一;

但是他不是神,他也是普通人。是人都會犯錯,在沒有後悔藥的情況下,與其讓自己僵在原處畫地為牢,倒不如向前看,給自己一條出路,也給其他人一條生路。

這算是顏司卓教給他的。而他,本來是一個挺固執的人,慢慢地,竟也有了這種覺悟和改變。

“所以呢,”王晉望着他,輕聲道,“你想殺了我。”

顏骅哈哈大笑。

王晉眼神晦澀,攥着棍子的手又緊了緊。

“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顏骅嘴角歪咧着,“活着到底有多痛苦,你很快就明白了。”

王晉蹙眉,心裏一時疑惑。冷風掃過,刮着他的臉,觸感刺骨。

突然,耳畔一陣疾風,他後背一僵,脖頸一涼,來不及出手反擊,腦後被狠狠一砸。

耳鳴鼓鼓,腦中轟聲似回音,王晉身子一軟,手一松,筆直地向下跌去。

棍子掉落在地,在寂靜中,巨響引起一片山林細碎的嘩然。

王晉眼皮尚未完全合上時,模糊間,他看見顏骅提着斧頭,鈍着腳步,向自己一點點靠近。

他手指動了動,随後,徹底昏迷。

20:00PM。警局。

“顏骅是在昨天上午九點二十,由朝陽區轉往大興區的押送途中,襲擊監管支隊民警,私自逃走,攜帶危險品。”

“由于當時車上人數不少,我們安排先把其他人轉走,同時報告至上面。到現在為止将近三十五小時,還在全力搜捕中。”

“監控呢,有沒有拍到他的行蹤,”Ade問道。

“有,目前掌握了部分,可以推斷出嫌犯是往順義區方向逃跑,”那個警察繼續道,“不過那邊的路沒有監控,距離再拉遠,估計更難監測。”

“我們立刻加派人手,重點在。。”

“我和你們一起去。”顏司卓冷聲打斷。

Ade臉色一變,“不行!”

“我也建議你留在這裏等消息,”警察站起身,“此次事件性質惡劣,非專業人員不便參與。我們一定會将人捉拿歸案。”

“等不了,”顏司卓說,“我可以自己開車跟着你們。”

“你不能去,”Ade更急了,“你忘了上次他還襲擊過你,萬一又出什麽事。。”

“不會出事。”顏司卓沉聲。

他一直維持着不變的表情,臉色陰暗,眉頭緊鎖。只是心頭早已慌的不知所措。

“你留在這裏,或者讓人送你回家,”顏司卓拍了拍Ade的肩,低聲道,手指收攏,“我得把人帶回來。”

Ade只剩無奈。

顏司卓正準備和那警察一起走,電話再次倉促響起。

兩人對視一眼,腦中拉起警報。

那警察立刻接通。

顏司卓死死地瞪着他,觀察他表情的變化。

只見他先是眉頭些微舒展,幾秒後,眼睛睜大,嘴唇嚅了嚅。

“好的。。好。。”他僵着手挂了電話。

随即立刻大步朝外走。

顏司卓臉色一白,心中迷茫,跟上前去,“什麽情況。”

“很奇怪,”警察語速極快,神色一會兒放松一會兒緊張,

“顏骅死了。”

顏司卓腳步猛地一剎。

“更奇怪的,”那警察望着他,目光沒有溫度,

“兇手就在現場。”

————————

21:40PM。郊區。

王晉醒來,身下是冰冷堅硬的地面。

他動了動手腳,沒有問題。王晉暫時松了口氣。

腦後還是有些疼,王晉輕輕摸了摸,腫了個包。

他四肢凍的發麻,在被深夜的陰風刮了不知道多久以後。

王晉慢慢地直起身子。

他雙腿發軟地站起來,眼皮重得發痛,引起兩鬓周圍緊繃着不太舒服。

突然,他目光停滞。

距離自己不到兩米的地方,有一坨黑乎乎的東西。

王晉向它靠近。

越發濃郁的血腥味兒,令人作嘔。

他低下頭,下一秒,臉色慘白。

那是一只斷足。從膝蓋下被生生鋸斷,血肉朝外翻着,粘稠的血被低溫漸漸凝固,凝成了一大灘。

王晉幾乎是憋着氣,才忍住胃裏的翻江倒海。

他趕緊躲開眼神,不敢再看,環顧四周,沒有一個人。

那輛藍色出租,也不見了。

正當他暫時強迫自己忘記剛才的畫面,同時忍着雙腿的微顫,向出租來時的方向走時,

不遠處晃眼的燈光,一明一暗。伴随着熟悉的聲音。

王晉眯起眼睛,努力向前看去。

是警車。

大概有四五輛,一邊鳴笛,一邊紅藍閃爍。

王晉先是一喜。

然而,當車子停在他面前,兩三個警察拿着手铐向他走來時,他開始覺察不對勁兒。

“我們接到報案,”其中一人說,同時他的同伴,一左一右架住了王晉的胳膊,在他整個人還一頭霧水時,铐住了他的手。

“說顏骅被人謀殺,殘忍分屍。”

他看了眼旁邊正在處理那只斷足的人員,轉過臉,面無表情盯着王晉,

“恐怕要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了。”

——————

接下來将近一個小時的路程,王晉一句話都沒說。

沒有辯解,沒有申冤,沒有盛怒。

他坐在兩個警察中間,靜如雕塑,實際上,腦子裏飛速旋轉,整理頭緒。

現在冷靜下來,重新想想,有太多不對勁的地方。

唯一能夠理解的,只有顏骅最後告訴他的那句話:

“活着到底有多痛苦,你很快就明白了。”

王晉确實明白了。

到了警局,已是快十一點。上面暫時把這件事壓着,沒有對外公開。否則,就算此時是淩晨,媒體也能快馬加鞭。

顏司卓看見王晉的那一刻,瞬間沖了過去。

“你們幹什麽!”他像一頭完全被惹急的豹子,瞪着王晉身邊兩個警察,視若仇敵。

在看見王晉雙腕的手铐後,眼眶都充血了,想也沒想,擡起拳頭就要沖那兩人砸過去。

王晉眼看不妙,這是襲警啊。

“顏司卓!”他趕緊抓着顏司卓胳膊,把人半擁半抱着,“別亂來!”

其中一名警察都準備掏槍了,“這是本次案子的嫌疑人,你繼續幹擾我們正常工作,就一起進去。”

“嫌你媽逼!”顏司卓破口大罵,臉色鐵青,一手拽着王晉,另一只手不停地想把那倆人從王晉身上扯開,

“不準抓他給老子松手!”

王晉頭疼得很,他先對着那倆警員賠了個歉意的笑,随後深吸口氣,轉過臉,看着顏司卓,放輕聲音安慰道,

“事情沒調查清楚,你別妨礙人家辦案,”他嘆道,“當心真把你也扣進去。”

“可以嗎,”顏司卓眼睛一亮,盯着那倆警察,認真道,“把我也抓進去吧,我要和他住一間。”

王晉:“…………”

“住個屁,小傻子,”王晉哭笑不得,低聲和他咬了咬耳朵,

“趕緊破案,”他眨了眨眼,用只有他們兩個才能聽見的音量,

“我可不想在監獄裏和你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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