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謝炀邁進門檻兒,看見了站在書案內側的母親。

他跑過去,湊後面抱住母親的雙腿,可母親做起事來一向專注,手中一支沾了朱砂的羊毫筆,正節奏有序的染着色。

桌子太高,他無法看見母親在畫什麽,不過母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是畫畫,無論人物山水還是花鳥,皆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別有一番神韻。

母親畫的這樣認真,他真的很好奇,于是只得更用力的晃動母親衣角,并将雙手舉高讓母親抱。

母親垂下眸子來,溫婉一笑:“炀炀,這個時辰怎不去午睡?”

他執着于母親的擁抱,母親無法,只好掐住他的雙側腋下,将他小小的身體整個提溜起來,抱進懷裏。

他急忙朝桌上看去,誰料,那副畫被一張絹帕蓋住了。

“畫。”他指着桌上,想追問母親在畫什麽。

母親卻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笑道:“咱們炀炀最聰明了,三歲便将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前些日子讓你看的《仙魔錄》,你讀懂了嗎?”

《仙魔錄》乃修仙界史記。

為博母親開心,他立即從第一個字開始默背,母親認真聽着,在講到夜宮的時候,母親的表情明顯有了異色。

從他出生開始,他的身邊只有母親、外公、舅舅舅母、還有族人。

沒有父親。

而親人們也從來不在他面前讨論關于父親的任何信息,直到有一天他實在忍不住了,小聲的問母親關于父親是誰,父親在哪裏。

母親先是一愣,然後望向窗外,眼圈就紅了。

母親說,你的父親已經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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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人們不敢提及,是怕她傷心,族人們閉口不言,也是怕謝炀小小年紀就沒了生父,再心生怨怼,對上天不敬。

千裏畫廊很尊敬天道的,他們侍奉天道為神,隔三差五就祭祀敬拜。

想到父親的死,再想到母親對“夜宮”二字的異常反應,他心裏有個大膽的猜測:“是夜宮害死父親的嗎?”

母親潸然淚下,一邊緊緊抱着他點頭,一邊淚流不止。

烈火焚盡千裏畫廊,血色蒼穹之下,母親揮刀自刎。

“記住娘的話,千萬千萬不要去太上仙門。”

他們一族擁有近萬年的歷史,整整萬年,每一代子孫均奉承先輩的意志供奉天道,可換來的是什麽?

天道沒有庇護他們,上蒼沒有垂憐他們。

既然害死父親的是夜宮,那麽這世上唯一能與之對抗的便是太上仙門。為何母親不讓他去太上仙門?

殺害父親的兇手在夜宮。

毀滅千裏畫廊的在太上仙門?

謝炀睜開雙眼,竟不知是身處夢中,還是已經回到現實。

掌心暖洋洋的,有股毛茸茸的觸感。謝炀激靈了一下,本能起身,擡手看過去,是小糖!?

它趴在草團上,呼吸清淺,睡得很熟。

“你醒了?”

突然傳來的女聲讓謝炀頭皮一炸,本能召出無名劍掃過去,不偏不倚架在那人脖子上。

整套動作不過瞬息之間,幹淨利落,毫無破綻。

“丹妍?”謝炀并沒有因為是“熟人”就放下戒備心。

丹妍卻沒在意被利劍威脅的脖子,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寶劍本身:“這是……跟陸盞眠的絕塵劍一樣。”

謝炀微愣:“什麽?”

顧人嘆也說過這話!

丹妍:“世間靈器諸多,但唯有區區十二把可稱之為神器,你這把劍便是其中之一。”

謝炀下意識将劍收回:“還請地仙賜教。”

“遠古時期,女娲補天,她悲憐人類遭此劫難,曾流下一滴眼淚,這一滴淚水化作十二滴仙露,仙露又化成仙石,經滄海桑田,它們變成了不同的武器,再被有機緣之人尋得收為己用。夜宮的青昙玉琴、罪獄的業火簫、掩月樓的遮雲傘、還有太上仙門的鎮派之寶焚骨劍、這些都是神器。”

“另外還有兩把劍,一陰一陽,并稱雙雄,一曰絕塵,二曰……”丹妍看向謝炀手中拿的無名劍,“染塵。”

周羽棠掀開眼皮。

染塵,這名字真的有夠諷刺。

陸盞眠是男主,他生來尊貴,什麽都不用做便能得到天下人的矚目和豔羨,走到哪裏都能得到理所當然的稱贊和掌聲,因為他是天之驕子,因為他生而不凡,天賦絕倫,乃人中龍鳳,萬中無一,叫天下群雄望塵莫及。而他則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對傾慕者不屑一顧,孤芳自賞,當真是天神玉立在雪巅,不染纖塵。

反觀謝炀,他是反派,生于千裏畫廊,也是無比尊貴的,但奈何家道中落,滿門盡滅,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小小年紀遍嘗人心險惡,深陷腌臜苦苦掙紮,注定滿手鮮血,注定此生與仇恨和殺戮為伴。

他何嘗不是仙子玉立在天池,如今卻不得不堕落凡塵,沾染塵灰。

丹妍:“冒昧一問,此劍公子是如何獲得?”

謝炀薄唇輕啓:“撿的。”

“……”丹妍抿唇一笑,“果然是命定之人。”

她轉眸,看向剛剛蘇醒過來的周羽棠:“那,你的這只靈寵呢?”

謝炀下意識伸手撫摸毛茸茸的鳥腦袋:“也是撿的。”

“……”

丹妍感慨一笑,“當真是天選之子。”

若是一年前聽到這話,謝炀肯定要親自下場譏諷一番。不過如今……他感覺,自從有了小糖,自己的命運就變得好起來了。

他不敢說什麽天選之子,但莫名覺得好運連連,比如……那不知為何不藥而愈的靈脈舊傷。

謝炀:“地仙,周羽棠呢?”

當事鳥的背毛豎起來。

丹妍說道:“他走了,還托我好生照看公子。”

“是麽。”謝炀沒什麽表情的說道,“地仙跟他關系很好?”

丹妍不知為何,好像從謝炀身上感覺到了一絲不那麽友好的氣息:“他于我有恩。”

謝炀不再說話了。

周羽棠松了口氣。

他變回原身的理由很簡單,謝炀醒來自然不會對靈寵不管不問,一旦使用召喚術,那就全穿幫了——畢竟這裏不是那處山洞,謝炀也沒有神志不清。

謝炀仔細瞧着他的靈寵,在指腹觸及到鳥翅膀的時候,謝炀臉色一變:“你翅膀怎麽了?”

周羽棠趁此機會哭唧唧道:[窮奇。]

謝炀皺眉。

周羽棠忙跳起來表示自己很牛逼:[不過我把它眼睛戳瞎啦,我沒有單方面挨打哦!]

謝炀臉色緩和下來:“這還差不多。”

他摸摸鳥背,溫聲說道:“等我身子好些了,我去把它另一只眼睛戳瞎,拿來給你當蹴鞠踢。”

窮奇:危!

丹妍關切道:“你被七宗卷侵體,多虧周閣主及時幫你封印了,現下感覺如何?”

謝炀臉色發白,他沉聲道:“還好。”

丹妍眼中含着幾絲同情:“那是上古邪寶,以後可有苦頭吃了。”

謝炀閉上雙目,容色寧和的說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丹妍聞言一愣,良久後才恍然大悟的笑了笑:“公子竟能有此心境,本仙受教了。”

雖然擁有七宗卷很麻煩很麻煩,回不去師門還被魔道追殺,如同喪家之犬颠沛流離。但……此等功法若真能融會貫通,據為己有,那麽……

罪獄,掩月樓,乃至高高在上的夜宮,又有哪個能被他放在眼裏?

眼前這個看似羸弱的少年,無論仙途還是魔途,當真無可限量!

等到謝炀盤膝打坐,運功兩個時辰後,丹妍開口說道:“周閣主臨走前曾為公子指了條明路。”

謝炀睜開眼睛,氣色肉眼可見的好了許多:“地仙請講。”

丹妍:“仙都,夜宮聖使,千年鴉王。”

謝炀反應了一下,道:“要那只烏鴉的內丹精元嗎?”

“公子慧心,一點就透。”丹妍唇邊含着淡淡的笑意,“若公子聽周閣主的話前往仙都,那麽本仙願遵從周閣主的囑咐,陪同公子左右。”

性格孤僻一向獨來獨往的謝炀自然想都不想就拒絕:“不勞煩地仙,我自己可以。”

丹妍莞爾一笑:“周閣主有托,本仙是必須遵命的。除此之外,本仙跟那位夜宮聖使也有舊怨,左右都是要去仙都,不妨同行。”

廟外天色已大亮,碧空如洗,風過無痕。

謝炀本意是想讓周羽棠進袖子裏修養身心的,但周羽棠睡得太飽,現在精神很好,再者他早就想一睹仙都美景風光,怎舍得睡大頭覺。

[聽說仙都很繁華,并非凡間傳的那麽荒涼,我老早就想去看看啦。]周羽棠蹲在謝炀肩膀上,顯得極度興奮。

謝炀:“聽誰說的?”

周羽棠想都不想:[顏如玉!]

紫貂是塊磚,哪裏需要往哪搬。

謝炀:“他們如何?”

周羽棠說道:[回師門了,主人放心,江小楓沒事。]

謝炀偏頭看一眼靈寵,不懂它為何特意把江小楓标記出來。

江小楓有沒有事的,跟他有什麽關系?人家自有親師兄尹喻照顧,比起江小楓,他更應該關心容尚卿和杜楠。

瞧着謝炀的臉色,身為靈寵的周羽棠完美解讀,果斷給出了萬金油答案:[主人在意的人都沒事!]

“我在意的人?”謝炀被這句話勾起了興趣,唇邊挂着似笑非笑,問道,“你知道我在意誰嗎?”

必須是女主啊!

就這還想難倒我小朱雀?呵,天真。

周羽棠得意的翹尾巴,智商爆表的他又給出無懈可擊的答案:[同門師兄弟。]

謝炀:“不對。”

周羽棠呆住:“锵锵?”

謝炀目視前方遼闊的雲空:“首先我要去夜宮找白嬌娘,獵殺她的靈寵烏鴉。等此事辦完了,我要去聽闕閣找周羽棠。”

被點名的周羽棠心虛的打個激靈:[找,找他幹嘛?]

謝炀語氣如常,氣定神閑道:“他在危急關頭不惜以神魂救我,我理當湧泉相報。”

周羽棠睜大眼睛。

謝炀你知恩圖報結草銜環真是個小天使!

謝炀目光柔和下來:“就算不為這個,他才識過人,奮不顧身,氣質如風清月皎,行走間似杳霭流玉,此等皎皎君子,我也期望結識。”

周羽棠呼哧帶喘。

幸虧他臉上有鳥毛,不然肯定紅成了番茄。

[就,嗯……就是……]小朱雀不安的揮揮翅膀,擡擡爪子,[主人覺得他……長得好看嗎?]

比江小楓還美嗎?

比情人眼裏出西施的江小楓還靓仔嗎?

啊不用說不用說,其實我一點都不好奇,真噠。

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鳥耳朵卻情不自禁的高高豎起,生怕漏聽一個字。

謝炀落目到靈寵身上,眼底蕩漾着暖意,失笑道:“世間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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