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這一天宋閻和慕修就在房間裏, 吃他們自己帶來的食物,一直到天完全黑下,他們才下樓來。

店老板還是坐她原本的位置上,雙目無神地盯着小廳堂的一個黑白電視。

宋閻和慕修經過時, 她眼波稍稍擡起, 随即略微煩惱地皺了皺眉,她跟出來, 倚在門邊, 語氣冷冷地告知,“晚上9點, 我前門就關了, 你們回來晚,就從後門進。”

“好的, ”宋閻腳步停住,他回頭看向店老板,輕輕點了點頭, “多謝。”

店老板的視線終于和宋閻對上,少許的震驚轉瞬不見,她認出宋閻來了,她站在門邊看宋閻和慕修消失在路盡頭,她才轉身往回走。

“回來了,真回來了……呵。”

宋閻和慕修并沒有聽到店老板過于含糊的低喃,他們走在小燈接連暗下又亮起的小鎮路上,視線內無盡蕭索清冷的街, 迅速被竄動的鬼影取代,轉瞬間就成了熙熙攘攘的鬧市了。

明月鎮是個名副其實的鬼鎮,譚光提供給宋閻的諸多任務裏,就有一項和明月鎮有關。

而這些竄動的鬼影裏絕大部分的确是鬼,卻還有一部分是過去影像的再現,穿插在躁動的衆鬼中,很難分辨。

“喲,又有活夠的跑來明月鎮了……”

一只披頭散發的白衣鬼擋住宋閻和慕修的前路,頭發撩起,他露出他刻意扭曲的五官,等着宋閻和慕修撞上他。

白衣鬼身前兩步停住,宋閻看着他,面色平淡地問道,“我想到明月窟去,可以給我帶個路嗎?”

話落,宋閻手心微微張開,是一塊拇指大小的黑色糕點。

這是宋閻專門給家裏各路鬼制作的食物,一塊能頂飽半個月,不僅家裏的鬼喜歡,就連黃婆和宋老漢那裏都賣得特別好。

這次出門,宋閻也帶了不少,就是想請鬼幫忙時,用來支付報酬用了。

“你知道明月窟!不不不,你你你……看得到我?”

前一刻還威風凜凜要吓唬宋閻和慕修的白衣鬼,下一刻蹲到十多米外一棟屋子前的轉角處,神色也從可怖變成了畏怯,分分鐘想跑沒影兒。

宋閻不應話,他把小糕點掰下一點抛向白衣鬼的方向,白衣鬼本能把嘴張開,并快速咀嚼起來。

“去嗎?”宋閻再把手心剩餘的糕點給白衣鬼看看。

白衣鬼挪着腳步靠近宋閻和慕修幾步,略為遲疑地點了點頭,“我只能帶你們到附近啊。”

“可以,”宋閻點頭,再掰下一半糕點抛給白衣鬼,剩餘的部分他就收起來了。

交易有交易的規則,白衣鬼給他辦多少事兒,他支付多少。同情憐憫這些情緒,宋閻例來有限。

白衣鬼對此也不敢有意見,他始終保持十步距離在前面帶路,不時回頭用探究和畏懼的神色看宋閻和慕修。

夜晚的明月鎮和白天的明月鎮幾乎是兩個地方,主路之外蔓延出如蛛絲網一般的分叉道,不懂路的,除了繞圈子還是繞圈子,這還是幸運的。

若運氣壞些,還可能直接走入某些鬼的領地裏,成為盤中餐也無不可能。

白衣鬼領着他們走了将近一個小時,他們周身的環境才有些變化,破敗的房屋少了,裸露的岩石漸漸多起來了。

“等等,”宋閻喊一句前頭領路的白衣鬼,他停住腳步,從背包裏取出一件長款風衣給慕修披上,随後他再握緊的慕修的手,看向白衣鬼,“走吧。”

白衣鬼對于宋閻和慕修的警惕少了很多,不知不覺間十步距離變成了七步,現在又再變成了五步。

他看向宋閻,有些不解地問道,“他身體這麽弱,肯定累贅,你帶上他幹嘛。”

慕修眯了眯眼睛看着這只白衣鬼,但在宋閻偏頭過來時,他的神色還是那樣乖巧無害,好像他沒聽到白衣鬼說他那些壞話似的。

“不是累贅,他跟着,我安心。”

宋閻這話不算是回答白衣鬼,是習慣性地安撫慕修。

白衣鬼腳步停下,再往前就進入明月窟周邊了,他答應宋閻的事兒也算辦完了。

“搞不懂你們人的想法,”白衣鬼繼續吐槽着,神智清楚健全的他,已經不把自己歸入人的範疇裏了,他搓了搓手,感覺到了冷。

這也是之前宋閻要給慕修添衣服的原因之一,明月窟又被稱為寒月窟,不僅人會感覺到冷,鬼也不例外。

宋閻把背包裏的千戶衣取出,還未披上,就給慕修接過,他幫宋閻穿。

給宋閻把千戶衣拉平整後,慕修低頭在宋閻的臉頰處親了一下,“好看。”

各種碎布拼湊的衣服,堪比乞丐裝,可穿在宋閻身上,卻像是穿了古風仙衣一般,仙姿道骨,好看極了。

慕修頭忽然偏去瞪向還不肯離去的白衣鬼,提醒道,“你可以走了。”

白衣鬼回瞪他眼中弱得不行的普通人慕修,忽的一下,他寒毛直豎,嗖一下,真吓沒影兒了。

“蹦得比兔子還快,難怪活那麽久。”

白衣鬼是他和宋閻走遍大半個明月鎮後,鎖定的一只老鬼,在明月鎮至少存在了百年時間,不是鬼王,也不是厲鬼惡靈,他擁有其他鬼很少有的警覺性,俗稱膽小鬼。

宋閻掃一眼慕修吓鬼之後勾唇輕笑的模樣,他拉過慕修的手,他們繼續往明月窟腹地走去。

“明月窟還有一個別稱,鏡窟,無論待會兒看到什麽,都不要過于在意,那些……都過去了……”

宋閻和慕修叮囑一句,才回頭,一個套着大人棉襖的小孩兒一跤重重摔在他們身前。

他們眼前也不再是光裸的岩石,而是厚厚的積雪,漫天漫地,無邊無際的積雪。

小孩兒摔得很重,許久都沒能從地上爬起來,少許頻率的抖動還說明他活着,并且努力站起來繼續跑。

終于緩過一二分鐘,小孩兒站起來了,帽子被寒風掀到腦後,露出他過于稚嫩的臉。

面色比他周身的白雪還要白,眉色偏淡,但睫毛很長,還有少許沾上的積雪沒能融化。但在慕修看到他的眼睛時,神情即刻凝冰,心也有一種被揪緊的疼。

小孩兒的眼睛那樣漂亮,一黑一藍,像把黑夜和大海的一部分嵌入了一般。但與此同樣觸目驚心的,還有他嘴角臉頰額頭被毆打過的青紫痕跡。

他拉起帽子,眼簾低下,繼續向前跑去,直接穿透宋閻的大腿,而後如幻影消散,積雪和刺骨寒意也一起不見了。

“我說了不要太在意……”

宋閻眸光低了低,再和慕修重複了一下這話,當然,他也知道這有些為難慕修了。

他們方才看到的是十六年前的場景,宋閻從暮曉城走出的那個冬天,從未下過雪的明月鎮,大雪封路封山整整一個月。

宋閻跟着一些人徒步離開明月鎮,再不走,他們該餓死凍死在明月鎮了。

但原本兩天不到的路程,整整走了十天,其中有七天他們都是在這明月窟周邊打轉,危險叢生,來自環境,也來自同行的人。

宋閻輕輕嘆一口氣,他拉着慕修的手繼續走入,而後還有很多當時的場景再現在他們眼前。

惡地激發惡念,餓到極致的數人選擇在夜晚狩獵宋閻這種無依無靠的孤兒,有一天他們鎖定了明顯不合群的宋閻。

“小家夥跑什麽,伯伯抱你暖暖身體不好嗎?”

惡劣的戲谑聲從身後傳來,小宋閻頭也不回地跑,用盡他所有力氣地跑,摔倒了,摔疼了,只要還有一點點力氣,他都會爬起來繼續跑。

小宋閻很機靈,脫了棉襖迷惑了那些人,把自己縮在一個岩石附近,逃過一劫。

第二天他找回隊伍,将那幾個人惡行和隊伍裏的大人們說了說,不僅沒有得到保護和信任,還被指指點點說惡毒,說他挑撥離間。

甚至……眼睜睜看着他被昨夜要“吃”他的幾人毒打一頓。

宋閻已經放棄去安撫慕修了,他看着那幾張兇惡醜陋的臉片刻,眸光偏去看向了周遭圍觀他被毒打的人們,他這才發現,并不是沒人相信他的話。

只是比起維護無親無故的他,不和那幾人結惡,才是他們當時認為更理智的選擇。

慕修微微蹲下身體,看被打得幾乎喘不過氣兒來的小宋閻,眸中血色隐現,整只鬼都在暴走的邊緣。

而他什麽也做不了,這只是過去影像的重現,他能力再強,也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任何事情。

這次再現和之前一樣,只是片段性地,慕修沒能看到宋閻接下來的遭遇,眼前又再恢複成月光下寂靜的紅褐色岩石地了。

“後來呢?”

慕修回頭看向宋閻,對于宋閻臉上的平靜,感到極致的心疼。

“後來……後來打我的那幾個人都死了。”

宋閻說着也跟着蹲在慕修身側,他輕輕揉着慕修的頭發,仔細告知,“我看着他們走到明月窟腹地,看着他們被無數惡靈撕裂,靈魂都沒被放過。”

“該死,”慕修肯定地點頭,他擁住宋閻,眸光冷了冷,“都該死!”

不僅是施害者,那些圍觀縱容的人在慕修看來一樣該死。

“我們繼續走吧,快到了。”

宋閻托着慕修的腰,倆人一起站起來,他們再走一會兒,凹凸不平的紅褐色岩石地表被一片平整的紅色土壤取代,他們來到明月窟腹地表層。

宋閻和慕修到明月窟,絕非是為了回顧那些不大美好的經歷,而是為了明月窟的特産,血煞石。

林瑞錦師徒曾經試圖用這種石頭破去小河鎮的地勢,它在道術上很好用,巫術上也不例外,都到明月鎮來了,宋閻就想采些回去。

宋閻偏頭看一眼氣壓沉沉的慕修,忽然覺得這個計劃不算好。

“你坐在這兒等我,很快就好。”

宋閻按着慕修的肩膀,讓他坐在他鋪好的小毯子上。

“好,”慕修點頭,他也不想讓宋閻白跑一趟明月窟,今日月圓,衆鬼狂歡,這明月窟反倒是明月鎮最安全的地方。

宋閻沒有立刻就開始幹活,他繼續瞅慕修一會兒,蹲下來,在慕修的唇上吻了吻,這才起身拿好工具,去眼前的土壤裏挖石頭。

一個小時後,宋閻回來,把十多個大小不一的血煞石放到慕修坐着的地毯上,這些收獲全然在意料之外,他以為他一個晚上能挖兩三個就算運氣好了。

慕修對此倒沒什麽意外的,他握住宋閻的手,拉開手套,宋閻掌心五個紅點隐現,因為來到明月窟後,紅點的色澤更深了些。

“閻閻的體質很特別。”

慕修的壞心情終于消化得差不多了,他再一拉宋閻,把人拉到懷裏抱住,他低低地承諾道,“以後不會了。”

以後他絕不會讓任何人和鬼傷害到宋閻,絕不會!

宋閻跪坐在慕修身前,主動偎進慕修懷裏,讓抱着,他有些心疼地在慕修背上拍撫起來,“慕修乖,不要難過了好嗎?”

比起那些不大美好的經歷,宋閻更心疼慕修為此受到的影響。

他希望慕修遇到他之前是快樂的,遇到他之後只會更加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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