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空曠荒涼的天際,啓明星漸暗。恒星麗媞與拜魯坦沖破了黎明前最後一刻的昏昧,于東方冉冉升起。

褐紅色的大地礫石遍布,西風呼嘯着揚起綿延數公裏的煙塵線,向着極東嘆息之海而去。

平原以西,風化裸|露出黑色岩心的巨石,如一支割裂天空的獠牙突兀矗立着。此刻黝黑的尖牙之巅,一匹銀狼正沐浴在金紅色朝陽中。白銀色的毛發根根反射出絢麗奪目的光芒,而靜靜蹲守的姿勢,卻仿佛一座保持了千萬年不曾變化的冰冷石雕。

風裏忽然傳來的模糊氣息讓巨狼微動了下頭顱,似乎為了更加确定分辨什麽,輕立起四肢左右踏走幾步,凝視着西北方向氣息騷動的源頭,巨狼金棕色的瞳仁中光芒霎時閃現——

下一刻,銀狼矯捷的身影,便從高達十數米的岩石上高高躍起,幾乎沒什麽聲響地輕盈落地後,在原處留下一道拖曳拉長的白色殘影,美麗的巨獸就如一道箭矢般逐漸去遠了……

……

在什麽東西規律奔跑的足音中,淩霄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

無邊無際的黑暗,周圍一片死寂,什麽也看不到、聽不到。只有急促的喘息聲與腳步聲,在淩霄耳邊回蕩。

腦海中另外有個聲音在催促着他,一直向前,向前……

在那命令的聲音下,身體仿佛不再是自己的,雙腳機械邁動,不停歇地向着那個永遠在前方的光明出口奔跑。然後淩霄才突然間意識到,原來那一直回蕩在耳畔的喘息與沉重腳步聲,竟然都是他自己發出的!

怎麽也停不下來的腳步,永遠都到達不了的出口,從靈魂深處一波波湧上來的疲憊,仿佛在某個看不見的怪圈中不斷重複輪回的一切,幾乎快要讓淩霄崩潰了。

在四周湧動的深沉黑暗幾乎将他吞噬前,左手突然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狠狠向前拉扯,下一刻,耀眼的白光就将他全身包裹,整個身體瞬間變得無比輕盈。

終于解脫了……

就像是暴風雨肆虐過後,黑暗的天空重現光明,疲憊遲鈍的意識,在這一瞬間仿佛獲得了重生。

淩霄能敏銳感覺到,溫熱的陽光正照射在他的眼皮之上,頸側皮膚也被某種溫熱的鼻息噴吐得微微發癢。

周圍有樹木,有風,不再死寂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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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的枝葉伴随着風動,發出了婆娑的輕響。

這聲音像是一陣陣竊竊低語,在耳邊由遠及近——變得越來越清晰,嘈雜。下一刻,突然轟隆隆如雷鳴電閃,猝不及防地在淩霄耳際炸響!

“……!”

像是溺水的人被突然拽離水面騰空,淩霄猛地睜開眼,臉上的表情驚魂未定。而緊接着,那雙淺淺帶綠的眼睛卻瞪得更大了,他屏息盯着自己前方,幾乎不敢相信看到了什麽——

一匹巨大的狼。

體長至少有兩米,四肢健壯有力,渾身銀白的毛發都在閃閃發亮。

一對金色的狼眼,就這麽威風凜凜地與淩霄對視着。比他頭部還要大的狼腦袋,正非常危險地對着他的脖子,只要那麽輕輕咔嚓一叼……淩霄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可在地球上,有這麽巨型的狼類嗎?

還在嗡嗡作響的腦海裏亂糟糟一片,下意識動了動嘴唇,卻虛弱地發不出聲來。淩霄又嘗試移動手腳,可不知什麽緣故,他的全身竟然都被無數綠色藤木纏繞,包裹成了一個可笑的人形繭子,目前成了防衛或者逃跑的最大阻礙。

真是再糟糕沒有的情況!

銀色的野獸卻保持着先前的姿勢,并未有進一步動作。

時間在你瞪着我、我盯着你的情況下,一分一秒正悄然流逝。淩霄的身體逐漸又開始麻痹,從作業梯上意外跌落,神智被一步步拉向黑暗的不好感覺,再次向他侵襲而來。

躺在藤類包裹成的蛹裏,淩霄暗暗咬住了舌尖。如果這時候失去意識,那麽自己一定會淪為眼前這頭巨獸的餐前小點了。

努力保持清醒,求生的本能讓淩霄開始打量着周圍,試圖找到脫身的辦法。

可這麽做的結果,卻是讓他看到了頭部上方的空中,那個倒懸大漩渦般正緩緩轉動,并且綠瑩瑩發光的奇妙景象。

淩霄還來不及吃驚,視線再往上一點——深藍色壯闊的天空裏,竟然有一大一小兩顆太陽高高懸挂,正散發出熱量!而他的身邊,只有幻想作品中才會出現的,一匹渾身閃亮的巨大銀狼,好似頗感興趣地打量着自己——

淩霄覺得他立馬可以昏倒了。

難道是自己還在做夢嗎?

「你是誰?」

「從何處來?」

「為何會出現在這泰勒斯之眼內?」

連串陌生的音節劃過耳畔。奇怪的是,淩霄的大腦幾乎立刻就明白了這些古怪音節所代表的含義,但那幾乎近在咫尺的聲音,卻讓他徹底呆愣住了。

「……你究竟是誰?」

充滿困惑的金棕色眼睛凝視着他,前爪搭摁上青藤覆蓋下淩霄的肩膀部位,銀色大狼那顆閃閃發光、晃得人眼睛痛的腦袋,更進一步,向淩霄跟前湊近了些。

淩霄眨了眨眼,然後又再眨了一眨。

他原來真的沒有聽錯,原來真的是面前這頭巨大得過分的‘狼’在出聲詢問!

意識到這一點,脹痛的腦袋突地嗡了一聲,這下子,神經繃太緊的淩霄總算如願以償,昏了過去。

沒錯,他一定是還在做夢!

「……」

無語地看着身下陷入二度昏迷的青年,不明白自己平常不過的疑問,怎麽會造成他那樣驚吓的表情。

羅勒收回踏出的前肢,開始舉目四顧。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泰勒斯木之眼。高大開滿白色花朵、或是葉片形狀奇怪的樹木;散發出清新香味、色彩缤紛熱鬧的低矮植物;還有——低頭感受着腳掌下松軟濕潤的觸感,傳說中曾覆蓋整個嘯風平原的冷苔草海,也是這樣的感覺麽?

羅勒的視線,再度若有所思地轉回到昏迷中的淩霄身上,那張蒼白的臉,幾乎快要沒進仍在繼續生長的藤蔓枝條中去了。

羅勒繞着那個由奇怪藤類纏繞而成的大繭子,慢慢踱步,轉了個圈。等到在一邊停下後,他終于擡起了鋒利的前爪,不再遲疑地向下揮去——

将重疊生長,紐結到一起的枝藤由外至裏,小心地切割斷開,随着藤繭被逐步剖開,青色的草地間,流水般的黑發傾瀉而下,然後是脖頸、肩膀、手臂……

在麗媞與拜魯坦共同照耀之下,乳白的皮膚一寸寸顯露出來,金色晨光為這些纖細的線條邊緣,籠罩上了一層淡淡光暈。

随着前肢不停揮動間,越來越多的枝條開始碎裂散落在旁。

晨曦中,光潔沒有瑕疵的肢體,正無知無覺舒展着。羅勒看着眼前這個光溜溜不穿衣服的奇怪生物,無論身體構造還是外貌,都跟他們人形時非常相似,卻又好像有哪裏不一樣……恍惚間,羅勒忽然想起了那雙剛剛與自己對視,難以用言語表述的綠色眼睛。

像是最上等的寶石一般清澈透明。

努力讓胸腔中那股突如其來湧上,并朝着全身蔓延開來的陌生熱潮平複,羅勒又看向腳邊的那些藤類殘骸,它們才一離開青年的身體,就迅即枯萎了。

他有些遲疑。

謹慎地向後退開幾步,羅勒開始重新審視腳下這奇妙的生物。

黑色的頭發長度驚人,烏沉沉的,臉部線條與五官的形狀,給人感覺都恰到好處,看上去非常順眼舒服。就是此刻他的臉色不太好,虛弱蒼白得很,左邊的下巴上,還有一道剛才割開那些怪藤時不小心蹭到的紅痕。

完全不像是泰勒斯之眼中其他兇悍的怪物,無論那脖子還是手腕,部落裏的小孩和女人們就能将他輕易制服吧。

「……」

羅勒的視線向下,緩緩劃過在那漆黑發間若隐若現的一截腰肢,連這裏都仿佛輕輕一捏便能折斷似的。這樣沒有利爪尖牙,身體又脆弱不堪,軟綿綿的生物,會有什麽威脅呢?

是不是小心過頭了?

片刻的猶疑之後,羅勒心下已經有了考量。

他伏低身體,将昏睡中人事不知的淩霄側翻過來,最後運用頭部與肩部的力量,将其擡上了脊背。而淩霄偏瘦的身形,對于眼下古提瓦的巨狼族來說,簡直輕盈得根本不值一提。

背上的人長發柔軟地輕輕刮搔過狼耳,在同一時刻,巨狼的心髒也仿佛被一片羽毛溫柔地撩撥拂過。

收斂氣息朝背後回望了一眼,在小心調整平衡後,羅勒便調轉身體,揮動四肢開始在繁茂的植物間靈巧騰挪,随後漸漸加速,越來越快地奔跑起來——

不過幾個起躍,将那片來自異世的綠洲,以及籠罩其上的神秘光之漩渦都遠遠甩在身後。追逐着平原經年不息的疾風,白銀的巨狼沿着來路飛奔着離去。

那逐漸細小的背影,于整片紅褐色荒原的地平線上漸行漸遠。

蘇醒的天幕下,麗媞與拜魯坦雙雙高懸,彼此依戀追逐如同永世不變的敘情詩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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