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給我躺回去。”

蓬亂的馬尾松垮垮拖在腰際,周圍雜亂的書堆還是四處疊放毫無章法,先知吉吉一貫随意的聲線,此刻卻硬邦邦沒了起伏。持續着手中搗藥的動作沒有回頭,沙色的雙眼只是盯着手指下被漸漸搗爛的藥草,仿佛那是世上最可愛的東西。

“老師。”

自噩夢中驚醒過來,發現不在熟悉的帳篷內,羅勒才想起身就被吉吉一句話壓了回去。彼此熟稔,可以看出自己這位導師眼下的心情非常之差,于是羅勒分外老實地重新躺下。

“他沒事,只是昏迷了過去,當時就有人在處理照料了。”嘆了口氣,端着盛滿草藥汁液的石缽來到床前,吉吉開始一重重解開綁在羅勒胸前雙臂處的繃帶,動手揩去前次藥草的殘渣後,又把今天新鮮的草藥重新敷上,“不過你有事。”

看着手下那大片充血水腫、被嚴重凍傷的皮膚,吉吉稍稍平複的怒氣又噌噌見長,“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嗯?精神力燃燒?身為一個戰士,強制向外激發精神力你是不要命了!”

“狂戰士。”微微轉過頭視線下瞥,羅勒看着身下原本堪堪及肩,現在明顯已長過肩膀的一頭銀發開口道。

自然知道吉吉口中的‘他’是誰,羅勒暗暗松了口氣的同時,側轉的右邊臉頰就被啪一聲拍轉了回去,潮濕苦澀的草藥香氣立刻從鼻尖清晰傳來。

“你還知道自己晉級了?”收回石缽,吉吉牽起紅色的嘴角冷冷一笑,滿含凍氣的眼神則毫不留情射向了羅勒,“用這種不要命的方式,九成可能是以失敗死亡收場,當時你考慮了沒有?”

不僅如此,那天他只要晚到一步,眼前這個自己向來不怎麽操心,扔給他一本武技卷軸,就能一個人悶頭練習整天的弟子恐怕就回天乏術了。

“……”

羅勒不吭聲了。他當時可沒想到什麽自身晉級的事情,只是看到淩霄的情況已經非常不好,身體就先于頭腦一步自發行動了。

手臂和胸膛的傷處,都重新被吉吉用潔淨的麻布繃帶包裹了起來。右臉頰上直接暴露的藥草汁,卻令羅勒不适地抽動着鼻子,巨狼族靈敏的嗅覺,讓那股奇怪的味道越發明顯。

淩霄——目送吉吉托着空石缽離開,羅勒嘴唇微動,用幾乎只有自己聽見的聲音呼喚着那人的名字。

真是奇怪,羅勒一度以為那個總在微笑的淩霄是不會流淚的。可那時,已近完全喪失意識的那個人,綠色的眼睛裏卻一刻不停地流淌出淚水。當時的自己完全無法思考,抱緊他不願松開,魔障了般持續釋放出精神力,整個世界仿佛就只剩下那些眼淚與悲傷。

“喏,你跟淩霄都該謝謝這個偷聽的小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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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去理睬正用一本正經的表情在發呆的羅勒,走到帳篷入口處的先知,潔白修長的雙手劃拉開獸皮帳簾,就将躲在門外正探頭探腦的利姆給拎了進來。

“嗚嗚嗚,羅……羅勒大人嗚嗚——”

看來是被吓壞了,利姆一見到睜開眼的羅勒,就開始抽抽噎噎想要撲過去。在看見他上半身纏滿繃帶的樣子後,又止住步伐,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扭頭盯向巨狼族的先知,“吉吉大人,羅、羅勒大人他傷得很重嗎嗚嗚嗚……”

“多虧你及時發現,放心沒事了。”安撫地拍了拍利姆的肩膀,吉吉又擡起下巴朝羅勒正躺着的方向道:“小家夥你在這裏看好,別讓他亂動,我出去一下。”

“哦,好的。吉吉大人。”聽到羅勒沒事便安心哽咽了一下,利姆胡亂抹了抹眼淚,就聽話地走上前沿着石床邊緣小心翼翼坐了下來,圓圓的棕色眼睛十分認真地‘看住’了羅勒。

“咳——”

見此情形,即便是巨狼族的先知都忍俊不禁。随性地擺擺手,留給連眼神裏都透出無奈來的羅勒一個瘦削筆直的背影,先知吉吉便邁開步伐,施施然走出了他那如同本人一樣——外表華麗,內部卻又随心所欲的居所。

收回了視線,看到十分認真履行着看人職責的小家夥利姆,再對上他那雙濕潤天真的棕眸,此刻躺在床上的羅勒也只剩氣悶,“我睡多久了?”

從清醒後就毫無睡意來看,他一定已經昏睡了有段時間。

“唔……”偷偷小心打量了羅勒一眼,利姆捏着手指開口答道,“羅勒大人,您已經整整三天沒有醒了。”

三天……

“利姆,把帳簾打開好嗎?”一直以來,什麽事都習慣自己解決的羅勒,少見地向小家夥利姆出聲要求。

他現在迫切地想要看一看外面。巨狼族獸人生來就感官敏銳,從剛才起就一直不斷從天空降下傳來的奇異沙沙聲,還有遠處小孩子們此起彼伏高興吵嚷的聲音,都讓羅勒十分迷惑。

“嗯!”而面對羅勒的請求,小家夥利姆毫不猶豫地就點下了頭。

剛才還是一張苦臉的小家夥,轉眼就喜笑顏開地跳起來,噔噔噔跑向了入口處,邊掀開貍尾獸皮制成的門簾,邊還不忘回頭朝羅勒開心地說着:“是雪啊,羅勒大人。”

“看吶——”

“下雪了啊!”

一整片白色。

一整片從出生到現在,只是聽聞卻從未眼見過的無暇晶瑩的白色,刺目得讓羅勒迅速眯起了眼睛。

幾乎要将人眼睛灼傷的色彩,在天空,在地面,在雙目能及的所有地方,飄飄灑灑覆蓋堆積。

遠處巨狼族年幼的孩子們,三五成群,嬉戲滾動着雪球彼此追逐打鬧。而茫茫一片的飛雪依舊不停從天上飄落,怪不得空氣不同尋常的幹冷潔淨。只是存在于衆多獸人腦海想象中的景色,千年前嘯風平原白雪皚皚千裏冰封的嚴寒凜冬,如今,就這樣真實發生在了眼前。

“先知說是冰雪之眼啊,羅勒大人。”

眼神亮晶晶的利姆,又噔噔噔跑回羅勒的床前,看見外面雪景而高興起來的小家夥,開始滔滔不絕,自發講述起事發當日的情形來,“那天我跟在羅勒大人後面,從遺跡之丘回來,然後啊……”

由于速度腳力都遠不如羅勒,那天回程時,小棕狼利姆漸漸就落在了後面。在接近巨狼城安全範圍時,更徹底失去了羅勒的蹤影。在城東附近那條幹涸的古老河床前,與一幫年紀相仿的小夥伴玩鬧了一會兒,利姆這才想起他答應淩霄大人今天要一起去采集堅果的事情,便匆匆進了城,向着西南一角那早已熟稔的帳篷奔跑而去。

“可是我才剛遠遠看到羅勒大人的帳篷,還沒等靠近,不知道什麽力量就把我給甩出去了。”

想到這裏利姆又有些心有餘悸。

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把他遠遠彈開甩到了一片斜坡上。在空中翻了幾個滾,摔得七暈八素的利姆,好不容易回過神,就看見前方帳篷被一道明亮耀眼的光芒籠罩住了。然後那團白光越來越盛,并且向空中逐漸地升高,整個呈漩渦狀結構的光團旋轉着舒展開衆多的光臂,緩緩上升,遠離了地面。

從誕生起,就一直生活在這片風景一成不變平原上的小棕狼利姆,并不知道自己那一刻親眼目睹了一個全新泰勒斯之眼的形成。

“我那時都看呆啦!”利姆語速極快地說道,并且雙手還揮舞着連比帶劃起來。

等看呆的他脖子仰得發酸,終于驚醒過來,就看見遠處羅勒與淩霄居住的帳篷,整個的被凍住了。

那真的是被凍住了。那時的帳篷就像一塊完整的冰雕,被一層堅硬的白色冰殼凝固凍結在了那裏。半透明的冰層下,從掀開一條縫的帳篷入口處看進去,還能隐約模糊地看見兩個緊緊抱在一起的人影。

看清這些的利姆急了,再也顧不上會不會被繼續彈開,幾個箭步沖上去,揮開前爪就用盡全力刨挖了起來。而當巨狼族引以為傲的利爪,狠狠刨在那些冰面上僅僅只留下了幾道白痕時,束手無策的小家夥嗚嗚亂轉,下一秒,終于凄厲地悲號了起來——

由于嚴峻的生存環境,導致整個古提瓦獸人部落,對待每一個降生的幼崽都異常珍視。在聽到利姆哀凄的求援聲後,但凡在附近還未出城狩獵的狼人們,都以最快速度聞訊而來,而趕來的衆人,面對那聞所未聞、讓人終生難忘的異象面面相觑,同樣沒了主意。

當人群越聚越多,當嘯風平原的天空飄下暌違千年的冰冷細雪時,被這場騷亂驚動的巨狼族族長與先知終于匆匆趕到。

“吉吉大人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那些硬邦邦像石頭一樣的冰塊就裂開了!”

皺着整張圓圓的臉,席地盤起雙腿攤開了手掌,利姆仍舊怎麽也想不明白,先知僅僅是将雙手貼上冰面片刻,那些原本撼動不了分毫的冰層,就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一塊接着一塊的粉碎。最後在地面上化作一團團白色的寒氣,升華消失了。

除去損壞的帳篷外壁,裏面的東西都完好無損呢。

“利姆,謝謝你。”

一直安靜躺在石床上聽着小家夥講述的羅勒,臉上依舊平淡得看不出什麽情緒,一雙金色的眼睛正視着坐在床沿的小家夥利姆,想了一想,終于還是開口問道:“等我痊愈,你還願意去捕獵火焰蠍嗎?”

“咦——?”濕漉漉的圓眼忽閃忽閃,還在為剛剛羅勒的道謝而扭捏不好意思的利姆,等到慢半拍地明白他後半句的意思時,立馬就從地上蹦跳了起來,簡直興奮得手舞足蹈團團轉圈,“我願意嗷嗚嗚!羅勒大人,我願意!”

“別動,頭暈。”

“噢,嘿嘿!對不起……”

經過這一場騷動,羅勒也算因禍得福,在無意間本身的修為由戰士更上一層進階,帶個小家夥去狩獵針刺火焰蠍已經不成問題。

魔法師與戰士的每一次晉級,對于個人實力而言都是一次極大的提升。而泰拉大陸的人類,其力量每有進益,最直觀的表現就是頭發長短的變化。通常來說,在沒有其他因素幹擾的理想情況下,要了解一個人的實力如何,只要注意他頭發的長度就能有所判斷。

由最基礎的戰士進階為狂戰士的羅勒,只要等到凍傷痊愈,就可以在原先應付猛獸級別的生物之餘,去嘗試挑戰泰勒斯之眼中部分兇獸一級的危險生物了。

由于泰勒斯之眼內,存在着種類繁多的生命,為了便于區別辨識,根據其不同的危險程度,泰拉的住民們也逐漸流傳下了一套頗為詳細的分類方法。由普通的野獸級開始往上,然後是猛獸、兇獸、妖獸、魔獸,最後到達食物鏈頂端的王獸級別。

淪陷的北方賢者尖塔與南方金色聖地斯崔艾德斯的殿堂深處,這兩塊至今無人能靠近的死之禁地,傳說就盤踞着兩只王獸級的妖魔。

“小家夥,淩霄他——”

羅勒話才到一半,本來開心得不得了,正忍不住轉來轉去的利姆,立刻受驚般渾身一僵,左邊膝蓋甚至不受控制地撞上了一旁摞高的書堆,泛黃的紙張書冊散落了一地。

“嗯、嗯……”緊張地捏着手指,視線四處游移,因為表現得太明顯,這下利姆連偷看羅勒都不敢了。

“怎麽了?”

感覺到有些不對,羅勒艱難撐起了上半身,望向不停後縮着的小家夥利姆。

“沒、沒——!”

作者有話要說: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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