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白海棠花在院子裏正盛開,樹下青色的草地上,一個黑頭發的少年倚着樹幹好夢正酣。

微風輕輕吹拂着他柔軟的發梢,白皙的臉龐上兩排濃密的長睫毛正微微顫動,而紅色的嘴唇孩子氣地嘟起着,分外可愛。少年身穿白色的短袖襯衫,露出了光潔的手臂,青澀纖細的四肢舒展着,膝蓋上擺放着一本打開的植物圖鑒,此刻,書冊正被風嘩啦嘩啦随性肆意地翻過一頁又一頁。

身形清癯的男人無聲走近,一雙湖水般的淺綠色眼睛,凝視着樹下沉睡的少年,眼神中滿滿都是溫柔的溺愛。他面帶微笑蹲下|身,在一旁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才終于伸出霜雪般極為蒼白瘦削的手指,小心翼翼,将飄落到少年睫毛上的一小片海棠花瓣拾起。

“嗯……”眼前落下的陰影,讓少年迷迷糊糊發出一聲呓語,眼看着就要蘇醒過來。

“霄霄……”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喟嘆,臉色同樣十分蒼白的男人皺起眉,整個表情像是有什麽難以決斷的事情正困擾着他。僵着手在半空,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不舍地伸上前去,揉了揉少年滿頭的發絲。湊近少年耳畔,男人語帶調侃地輕聲道:“小懶豬!睡覺口水都流下來了——”

被逐漸喚醒的少年,慢慢睜開了那對與男人如出一轍的綠色雙眼,稚氣未脫的臉上,還帶着一點初醒的紅暈。他呆呆擦了擦嘴角,在看清面前的人後歡呼了一聲,徹底地精神過來,伸手撲進了早有準備張開懷抱的男人懷中。

“爸爸!”

“看你,這麽大了還愛撒嬌。”

話是如此,男人的雙手卻是毫不含糊,穩穩接住了少年撲過來的身軀。他的後背由于沖力抵在身後褐色的樹幹上,連帶抖落了滿樹正盛放的潔白花瓣。在簌簌而下的海棠花瓣中,男人輕輕拍了拍正摟着他脖子不放的少年的肩膀,笑眯眯卻又有些感慨地說:“爸爸都快要抱不動你了。”

少年感覺自己是被嫌棄了,于是賭氣似的抱得更緊,他把臉鼓成一只雨天田埂邊的小青蛙,埋在男人懷裏甕聲甕氣地撒嬌:“爸爸你好慢啊!離開那麽久才回來,我好想你。”

“爸爸也想你……”摸索着懷中他最心愛的孩子那柔軟的黑發,男人簡直快要忍不住哽咽。他迅速閉起了雙眼,壓抑住眼底深處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悲傷,半晌,才沉下聲,對少年慢慢哄騙般說着:“但是爸爸要工作,還要賺錢養霄霄啊!看,爸爸給你帶什麽回來了——?”

伸出手,将指間挂着的小東西在他面前晃了晃,果然,心地單純的少年很快就被轉移注意,忘記了再埋怨。

“喜歡嗎?”

“嗯!”

看少年揚起了一張燦爛的笑臉,将那條由細細青藤編成的手鏈珍而重之地系在手腕間,那無憂無慮,不知世間煩惱離愁為何物的模樣,男人的心卻仿佛被針刺火燒,快要徹底地破碎了。

“霄霄,你要記得……爸爸永遠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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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記得,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

“最重要的是……記得,要做一個快樂的人……”

抱着少年脊背的手指顫抖着,男人幾度哽咽,他終于還是被心中巨大的哀傷所擊倒,忍不住潸然淚下,而被吓壞了的少年,同樣死死抱住了男人,在樹下哇哇大哭。

然後呢?

然後,那個嬌氣的少年一夜長大。

再沒有璀璨毫無一絲陰霾的陽光笑容,在渾身都仿佛被敲碎擊垮的劇痛中,把自己拼湊完整,又重新爬起。他牢牢記得父親最後的話語,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

可在心底留下一塊巨大陰影和破洞的少年,卻失去了真正快樂起來的方法。

對不起,爸爸。

“我好想你。”青年的淩霄面帶憂傷,站在那兩個抱頭痛哭卻看不見他的人面前,喃喃地自語。

他知道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夢境。

如同之前無數次那樣。

淩霄卻還是每一次都忍不住祈禱——也許睜開眼睛,一切都不是真的。父親的消失不是真的,從海棠花開的春天一直等到嚴酷寒冬,那個日漸絕望的少年不是真的,那些凍結在心底再也流不出的眼淚,還有無數個冰冷死寂的黑夜,都不是真的。

但一切又都是真的。

無聲笑了笑,淩霄的雙眼卻一瞬不瞬直直盯着面前——他最想念的父親,因為不想要忘記反而越來越面目模糊。除了那雙時時看顧着自己的淺綠色眼睛,還有記憶中溫柔的聲音以外,淩霄連他的樣子都已快記不清了。

他看着那個眼睛哭得紅腫的自己,終于抽噎着在父親懷裏天真地睡着了。淩霄伸出手,一次又一次,穿過了樹下的兩個人虛幻的身體,明知無用還是忍不住想要挽留,不要走,不要走——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爸爸!

樹下的父親,突然擡起了那雙悲傷的眼睛,剎那間,仿佛正與一遍遍徒勞呼喊的淩霄對視着。

“霄霄……”

黑暗的洪流奔騰着轟鳴而過。

那個夢境,再度如此前每一次那樣破碎。深藏于記憶中的一幕幕畫面,幻化成無數凋萎的白色花瓣,漸漸的,在幽深無盡的黑暗裏四散逝去了——

“……好、痛!”

從久遠的夢境中被拉回到現實,淩霄心底一片空茫。

淺綠的雙眼內有些失焦空洞,裏面倒映出被陰影籠罩下的一角灰黑色山壁。肩膀以及胸口的一陣陣鈍痛,還有渾身針刺一般的疼痛,都在折磨着淩霄的神經,他無意識中呼痛出聲,随後,是神智與記憶如潮水般逐漸回籠——

對了,他掉下來了。

那塊從天而降,本來會砸中他和羅勒的岩石,把他撞飛了出去。向着懸崖跌落後,又迅速被那個恐怖的風旋吞噬,記得當時他的後背好像挂上了什麽東西……可那時候的他,渾身都仿佛正被細小的刀片一刻不停輪番切割,周圍漆黑一片,什麽都沒看清。氣流極速轉動,很快他就感覺到了空氣被抽光的窒息感,然後完全喪失了意識。

淩霄就這樣躺着,呆呆出神了好一會兒。

他想不明白自己怎麽竟然還能活着?因為被眼前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住,什麽也看不清楚,只有彌漫在全身的疼痛正越來越清晰。皺緊眉頭,淩霄咬了咬牙,他伸出右手費力四處摸索,想要借力攀住什麽爬起來,而沉重的左半邊身體,這時卻不甘寂寞,立刻傳來了一陣鑽心刺骨的尖銳疼痛。

“……!”淩霄的冷汗都下來了。

他痛得連喘氣都不敢太大力,緩了好一會兒,才再度咬緊牙關,抓住身邊一塊冰冷滑膩又有些微微凹凸不平的岩石,想要站起來。

這時,手下的那塊‘岩石’,卻忽然動了。

驚愕讓淩霄僵住身體,手下的‘岩石’卻又再度微微起伏了一下,不容置辯提醒着淩霄,剛才絕不是他的錯覺。随後,一陣溫熱但絕不似人類能夠發出的巨大鼻息聲,從淩霄臉頰一側傳來——

淩霄的第一反應是糟糕,不知道落進了什麽怪物的巢穴,沒有被那個狂暴的風旋撕碎,或是直接掉下來摔死,眼下卻要變成怪物塞牙縫的點心開胃菜了麽?

淩霄這時竟然還能苦中作樂,身處絕境,整個人緊繃到極致,精神上反倒接近于麻木了。腦海裏轉着些有的沒的,周圍昏暗的光線這時卻明亮起來——原來是上方,那片巨大的陰影終于緩緩移動開了。取而代之的,是從淩霄手下脫離并高高擡起,一顆完全看不清全貌,呈橢圓形的碩大黑色頭顱。頭顱之上,滿布着光滑閃亮的黑色鱗片,比淩霄整個腦袋還大的一對黑褐色眼珠,此刻正直直盯着他看——

淩霄僵在那裏一動不敢動,愣愣地與之對視了好一陣子,才終于有些後知後覺地發現,對方似乎并無惡意。相反,那對巨大的深色眼珠內正泛着溫和又沉穩的光芒。

維持半撐起身的狀态,淩霄還是不敢大意地移開視線,小心翼翼試探着,直到他費力緩緩站直了整個身體,對方也只是那樣安靜無聲看着。

“那個……你好。”

話才說完,淩霄就幾乎後悔得想咬掉舌頭。瞧他都做了什麽蠢事!對方再怎麽友善,也不可能聽懂屬于泰拉人類的語言啊。正窘得不行,對面的那個大家夥卻忽然再度噴出鼻息,看樣子,似乎是對淩霄方才問候的回應。

“你、你能聽懂我的話麽?”

這一刻,淩霄瞬間忘記了渾身的疼痛,他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而上方,正俯視他的那個大家夥,被那些摸起來冰冷滑溜的黑色鱗片包裹的大腦袋,這時候低垂下來,輕輕友好地蹭了蹭淩霄的身體。

被蹭得微微側轉的淩霄,這時反倒冷靜下來,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細細回想了一遍後,他才再度試探着開口問道:“請問,是你救了我嗎?”

被巨石撞飛出去後,身陷在風旋裏的他有那麽一瞬,背部确實感覺碰撞挂到了什麽東西,難道——會是眼前的這個大家夥?不然從那麽高的懸崖掉下來,他沒可能還四肢健全安然存活下來的。

巨獸噴出鼻息,似乎再度做出了肯定的回答。随後,它又蹭蹭淩霄的身體,微微仰起頭,眼神裏像是非常焦急。看到這些肢體動作後好一會兒,淩霄才有些疑惑地輕聲詢問:“你是不是、是不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

重重噴了一口氣,黑褐色的眼珠向着某處望去。一直仰着頭的淩霄反應過來,順着它視線的方向,沿着線條優美,體積卻又大得驚人的脖子一路往下,在同樣覆蓋鱗片的脖頸與肩背交界處,發現了一只渾身鮮血淋漓的幼崽,正奄奄一息趴在上面。

淩霄驚呼出聲,随後他立即心領神會,用單手抱住巨獸垂下的脖子,把整個身體騎在上面,很快被送到了巨獸寬廣的脊背上。淩霄摸了摸腰間,幸好裝東西的袋子還在。忍着肩膀處一陣陣的刺痛,從布袋裏摸出自己調配的藥粉瓶,然後湊近那頭血肉模糊、身上都還殘留着臍帶的幼崽,淩霄小心地将藥粉均勻撒在那一道道皮開肉綻的傷口之上。

淩霄在心底默默祈禱,此時的他萬分希望這些對獸人們擁有神奇效果的藥粉,能夠再一次發揮出作用。

之前淩霄為了驗證草藥的奇效,曾把其中的幾種試驗着用到自己身上,可惜對于獸人們起效迅猛的藥粉,對他肩膀的傷勢只能發揮普通程度,完全沒有了那種不可思議的效果。

為眼前這只渾身是傷的幼崽上完藥,淩霄才有時間轉動視線,開始從頭到尾,打量起身下一動不動趴伏在峽谷中的這頭巨獸——

龐大漆黑色的身軀,占據了峽谷兩側大半的面積,而首尾相連,更是足有百米來長。線條流暢有力的肩胛後方,一對同樣覆蓋細小鱗片的肉翼微微收攏着,正是剛才淩霄蘇醒後,在頭頂看到的那一大塊陰影的源頭。此時那對體積驚人的雙翼,讓人不難想象,當翅翼全部展開時,将是怎樣一幅恢弘而又震撼人心的畫面。

淩霄莫名覺得有些眼熟,可一時又記不起來,關于面前的這頭生物,他到底在哪裏看到過。

而此時的巨獸,那顆碩大的頭顱扭轉着頻頻後望,雙目中難掩關切的眼神——很顯然,那只剛出生連臍帶都還未脫落,身長不到半米的幼崽,正是它的孩子。淩霄估摸着,很有可能也正是因為生産的關系,這頭龐然巨物才會被卷入那道恐怖的黑色風暴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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