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落洞
暴雨後,夜空澄淨,半圓的月盤亮如灑銀。
空地上篝火架了起來,橙汪汪的,瞧着便讓人開心。
阿秋坐在吊腳竹樓的二層,臨着木欄向篝火處張望,手上不閑,一邊握着根長木臼舂辣椒蒜子,一邊伸手從竹編盤裏撿着辣牛皮吃。
沖鼻子的辣香味從木桶裏散出來,阿秋又加了些香葉,歡喜地用土話念叨:“好香啊。”
一個黝黑精瘦穿着民族短衣的少年蹬蹬蹬從樓梯跑上來,催促:“阿秋姐,好了沒?那邊都開始了!”
“好了呢,急什麽。”阿秋站起來把舂好的調料倒進木碗裏,指揮弟弟阿郎,“快去把鯉魚端過來,可以烤了嘎。”
“噢!”阿郎笑了一聲,風一般就要往廚間跑。
阿秋忙叫住他:“哎,還有酸肉和腌魚呢,別忘了。”
“知道嘛。”阿郎揮了揮手,蹦着跑起來,腰後系的長刀一颠一颠。
“毛毛躁躁哩。”
阿秋念叨着,走下樓去,迎面遇着對面住的婆婆剛巧也出了門,喊道:“阿婆,今晚吃酒麽?”
阿婆扶了扶頭巾,眯着眼笑說:“吃呢,高興嘛。”
“也嘗嘗我們家做的酒呀!”
“好呢。”
阿秋腳步輕快,先一步把火塘子的柴挑旺起來,她嘴裏哼着山歌,等阿郎端來魚,便利索地架上火塘子烤。
見他一邊等菜,一邊不安分地瞧着篝火,阿秋便說:“貪玩嘛,想跳舞就去呀,我來看着火。”
阿郎不好意思地撓撓鼻尖,憨笑道:“不成,我陪着你。”
阿秋遠遠望了一眼,了然道:“噢,我知道了,怕老棍叔嘛。”
“哪有。”
阿秋拐他一胳膊,說:“奇怪,老棍叔平常也不回寨子來,肯定是有什麽事。我和你說嘎,今晚要乖一些,莫玩太瘋了,阿太這兩天辛苦哩,都是那些新羊鬧的。”
阿郎瞥了一眼篝火邊圍圈跳舞的村民,悶悶地坐下來盯着魚,鐵盤子滋啦啦沸着紅油花,酸香四溢。
“知道呢。”
篝火的這邊架着高高的木杆,木杆上頂着一只新鮮的長角牛頭,右手邊一排長木桌上已經擺上了各色菜肴,一桶黑米飯就放在最前頭。
族裏的席位是按照輩分大小依次排開的,首位上坐着的便是長太婆,也是阿秋的奶奶。
菜還沒齊,大部分人都圍着篝火跳舞唱歌,也是怕,不敢單獨和長太婆坐在一起。
老棍站在她身邊,神色很恭敬,說話得彎着腰,“是,神眼就在那個女娃子身上。”
“噢。”長太婆半阖着眼喃喃,“英女這個事辦的不好。”
老棍抿着唇,點頭道:“您放心,人我都已經捆起來了,晚一些讓壯子他們一起去拉回來。”
長太婆擡起右眼皮,觑了他一眼,說:“不急,正好你也來了,留下吃一點酒麽。這兩天找來的新羊很多,都是嫩生生的,洞主會高興的。”
原來今晚的宴席是為了慶祝新羊入洞,老棍恍然大悟,想到他來時在寨子外看到的幾輛車,疑慮道:“一次供上這麽多羊,會不會不太安全?”
吃吃的嗤笑聲從長太婆缺了的牙洞中溢出來,她擺擺手,往竹杯裏倒了半杯白酒,抿了一口說:“都是黑羊呢,不用怕。阿岩趕着進去的。”
提到阿岩的名字,老棍當下便放了心,這時候阿秋端着鐵盤子把烤魚送過來,脆聲打着招呼。
長太婆見了她,一掃肅容,笑得很慈祥,招呼老棍:“今晚多多吃,嘗一下我們阿秋的手藝。”
老棍便笑道:“好呢,好些時間不見,阿秋更漂亮了。”
“哪有!老棍叔就會瞎誇人。”
阿秋笑吟吟的,迎着暖融融的篝火映照得她的臉頰如蘋果那般好。
每笑一聲,她眼底重瞳似的血斑裏,便有活物蛹動一下。
長太婆瞧着她,幽幽地說:“阿秋是好姑娘呢。我們寨子裏都是好姑娘。”
“壞姑娘,是該死的。”
“……就像玉子一樣。”
老棍咧着嘴,偏開頭去看篝火,一滴冷汗順着脊背,悄無聲息地滑了下來。
滴答——
沁涼的水滴落在額頭,順着眉梢緩緩滑至頸間。
“嗯?”顧弦望伸手把脖子上的水抹去,疲憊地睜開眼。
身下很硬,像是陌生的石床,她支起身,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目光是緩慢清明起來的,太暗了,沒有一絲光,坐起身的時候她的手摸到了一支冰涼的長棍,視力恢複後才看清,是一支老式的鐵皮手電。
周遭很狹窄,像是一個岩洞,潮濕,陰冷,很靜。
“葉蟬?”她伸長手臂,搖了搖一側昏睡不醒的葉蟬。
“唔,天沒亮呢,我再睡會兒,好累。”葉蟬嘟囔一聲,拍開她的手,轉了個身。
顧弦望無奈,曲着腿站了起來,岩壁凹凸不平,頭頂的石塊垂得很低,只能彎腰貼站,繞過左側尖銳的凸岩,姚錯和導游都倒在另一邊,顧弦望挪過去,把兩個人拍醒。
“嘶。”姚錯一醒來就摁着自己的肩胛骨,挺疼,“弦望?怎麽這麽黑。”
“咋個回事?我們不是在屋頭裏嗎?”
顧弦望揉着太陽穴,腦子一片混亂,啞着嗓子說:“你們先看看包裏的東西都還在不在。”
“包?”
一陣窸窸窣窣的摸索,兩個人盲摸到自己的包,伸手進去胡亂抓了抓,姚錯茫然道:“看不見,應該是在,還是滿的。”
“我這個好像也在哩,”導游把包舉起來掂了掂,沙沙響,“顧小姐,你在哪嘞?”
是了,他們看不見。
顧弦望稍作冷靜,摸進口袋裏找到手機,還好,還有電,只是屏幕磕碎了,裂開幾道痕,她點開手機燈,白光打在岩壁上,霎時洞內便亮起來。
一遇光,人就安心一些,姚錯扶着岩壁把導游一起攙起來,“我記起來了,那個老棍叔不對勁,我們是不是被麻醉了?”
“小葉呢?”
顧弦望抿着唇,領着兩個人繞過窄道,走到她們所在的這方岩洞裏。
聽見聲,葉蟬倒是醒了,用手擋光,奇道:“這是哪兒啊?我們啥時候跑洞裏來了?”
“我們被那個山民迷暈了。”顧弦望把包背在胸前,拉開拉鏈檢查物資,确實沒少,“不過好像有另一個人把我們救出來了。”
“啊?老棍叔是壞人?”葉蟬眨眨眼,更莫名了,“什麽另一個人?在哪呢?”
“弦望,你是不是看見什麽了?”姚錯蹙着眉問。
确定物資,顧弦望把包背回身後,彎腰撿起手電旁的另一件東西,那是一把他們曾在岜沙族寨子裏見到過的腰刀。
她說:“我以為是夢。醒來前我好像朦胧地看見了一個女孩,她拖着我的腳,把我從一片竹林裏拖出來,然後丢進了一個山洞。”
導游詫異道:“女娃子?那莫不是和老漢一夥兒的哦。”
顧弦望搖頭:“應該不是,我聽見她說話了。”
葉蟬咽了口唾沫:“說什麽了?”
“她說……這一次,她一定要毀掉這個寨子。”
姚錯簡直莫名其妙,這又哪來的一個寨子,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兒啊。
“我看我們還是先找路出去吧,弦望,這次你得聽師兄的,這裏太亂了,出去以後我們就報警,這些事已經不是我們自己可以解決的了。”他看了一眼其他兩人,沉下聲,“我們不是醫生,也不是……師父,我們只是普通人。”
顧弦望垂着頭沒應話,她明白姚錯的意思,對他而言導游和葉蟬到底只是兩個陌生人,他們中了蠱,如果力所能及他一定會幫,但現在接二連三的意外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常識了解的範圍了,他不希望顧弦望冒這個險。
姚錯和她是不同的,戲是他的職業,師父也只是授藝梨園的開門人,那些光怪陸離的舊事對他而言不過是一笑置之的傳說。
他之所以支持顧弦望的計劃,并不是真的相信有什麽東西能治療她媽媽的怪病,只是出于師兄妹的情分罷了。
氣氛一時尴尬,導游抓了抓脖子,幹笑道:“對撒,我們先找路撒。有麽子事還是出去再說。”
“對對對,等出去了,甭管什麽老棍小棍,全都給他掰折了!哼,敢招惹咱們,真是電線杆上綁雞毛——好大的撣子。”
…
四人吃了些壓縮餅幹和水,短暫休整,現在的時間是淩晨五點一刻,離他們昏迷已經過了一整夜,從時間上很難判斷距離他們停車的位置到底有多遠,更不幸的是因為山洞的磁場怪異,手機自帶的指南針完全無法工作。
但好在洞裏有水流聲,只要有活水,那麽順着水流的方向,就一定能找到離開的路徑。
葉蟬很樂觀,反正是出來旅游的,也當是增長見識了。
顧弦望試了試那只老手電,能用,電池像是新換上的,沒什麽鏽跡,只是款式太老了,光偏暗。
有總比沒有強,他們手中的兩部手機電量都見底,充電寶把兩部充到60%,基本就斷了電。
這次由顧弦望領頭,她把手電筒交給殿後的姚錯,保證光源最大利用。
山洞濕滑崎岖,如小腸般逼仄折轉,有很多地方需要攀爬,感覺上一會兒像是在往上走,一會兒卻又像是往地下鑽。
從一處窄隙裏側身鑽出來,眼前豁然開朗,這裏的平臺可以容下四五個人寬裕地站立,右手邊一片砂石地中有幾個大小不一的水窪,水很清,顧弦望驚喜地發現在其中一個大水窪裏有個孔洞,泉眼似的在往外冒水。
姚錯把手電照過去,葉蟬叫道:“欸,快看,這個水裏有小蝦欸!”
姚錯俯下身,把光貼近,果然在石塊底下看見了幾只慢慢游動着的白色蝦米,“是啊,弦望你來看,還有魚呢。”
葉蟬伸手在半空逗弄,笑道:“還不怕人呢。”
導游蹲下來說:“這個我們叫瞎子魚撒,看不見的。”
顧弦望走過來,有些奇怪地看着葉蟬,突然問:“葉蟬,你現在能看清了嗎?”
葉蟬一愣,“呃,好像醒過來以後,就能看清了,你不說我都沒發現欸。”
顧弦望點了點頭,“現在有個問題,我們遇到岔路了。”
三人站起來,跟着她走到路口,顧弦望指向左手的窄道:“我看了一下,這條路應該是平着走的,另一條路往下看不清有多深,剛剛看到的那條水流是順着往下的路流的。但是現在不确定我們所在的高度,如果跟着水流走,我怕——”
“老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我覺着咱們往高走吧,走出去要是個山頭也不怕啊。”
導游搖頭道:“不是哩,這邊的山洞很難講,有的地方過去就麽得路了。我覺得這個水裏既然有魚蝦,說明是條活的水,下面多半是有空氣和吃的嘛,我們貴州好多溶洞噶,都通着嘞。”
顧弦望凝神思忖了片刻,盯着那方只容一人鑽行的窄洞,半晌說道:“好,那我們就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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