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小白眼狼”
莊園外的這條小路,容凡下雨那天陪傅溫禮走過一次。當時天黑着也沒太注意,現在能看清了才後知後覺發現,原來這裏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若不是有他背着,自己摔成個泥人也說不定。
容凡原本就是想自己出來散散心,誰成想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覺走到了莊園盡頭寬闊的大馬路上。
柏油道間急行穿梭的車流、如此紛繁忙碌的大千世界。容凡身處其中,驚覺自己竟真如一只飄蕩的孤魂那般,無處可去。
容家、傅家、秦姿凝,自己在這些人眼裏,不過就是一只甩不掉的脫油瓶。
而事實也正如那些人所言,現在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待在傅溫禮身邊的這五年,自己最大的貢獻,就是給他制造了無窮無盡的麻煩。
正站在路邊發呆的時候,一輛出租車緩緩駛來,停在了容凡的面前。
面對司機的詢問,容凡咬着唇猶豫了片刻,将手伸進兜裏捏住了僅剩的幾張紙幣。
最後心一橫,開門坐了上去。
對方從後視鏡裏看了這個身型單薄的少年一眼,問他想要去哪。
容凡知道自己沒有目的地,但也不想繼續待在這裏。他将自己手裏的紙幣通過隔擋遞給司機,頓了頓,開口道:“師傅,我就這麽多錢了。你就順着這路一直往前開,看看最遠能到哪吧。”
司機依照慣例打了表,一腳油門開出去,最終把容凡拉回市區,放在了南街最繁華的地段。
此時此刻,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夜晚華燈初上的熱鬧街區,寫字樓邊正在打車的加班族,酒吧門外勾肩搭背的男男女女,無一不在用他們獨特的方式證明自己活在這世上的意義。
容凡沿着路邊道牙、漫無目的地徘徊在人群中,身上沒有手機、沒有錢,仿佛切斷了自己和這世界的一切聯系。
直到路上的行人逐漸變得稀少、街邊的店鋪一家一家熄燈,他無措地站在原地思索着下一步究竟該怎麽辦的時候,怔忪間,隐約聽到有人在背後喚了自己的名字,這才帶着一雙迷茫的眼睛緩緩回頭望去。
傅溫禮今晚沿着莊園外的小路一直尋到了街道旁人流密集的中央廣場,之後又折返回來,開着車往更遠的地方找了一圈,始終都沒能見到容凡的身影。
接到許燦電話的時候,他正倚在二樓陽臺的欄杆邊抽煙。
在此之前他心裏已經暗暗下了決定,若是明早這小兔崽子還不乖乖自己滾回來,他就去報警。
許燦知道傅溫禮現在肯定很着急,在電話裏也沒多啰嗦,只告訴他在“SHINING”門口恰巧遇到了容凡,現在已把人安置好,問他什麽時候來接。
傅溫禮撂下手機二話沒說,拿了外套就往門口走。等一腳油門開車飙到地方的時候,遠遠就看見許燦站在路邊,跟店裏的服務生在交待些什麽。
看見傅溫禮過來,許燦沖他招了招手,簡單聊了兩句,之後往他手裏塞了一張隔壁酒店的房卡。
許燦說晚上自己店裏太亂,有時候一忙起來怕顧不上容凡,所以才找了這麽個安全暖和的地方先讓人休息休息。
看傅溫禮眸色陰沉全程黑着臉,許燦心知自己不便再多言,但臨走前想了想,還是拍拍肩跟他叮囑了一聲:“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但憤怒解決不了問題。你有話好好說,別兇孩子,把人再吓着了。”
傅溫禮心裏強壓着火氣,閉着眼揉了揉發痛的額角。
正如許燦所說,憤怒确實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說一千道一萬,至少現在确定了容凡沒出什麽危險、人是安全的,保證了這一點,其他的事都可以先暫時往後放一放。
思及此處,他呼出一口氣整理了一下情緒。等确認自己可以平心靜氣跟他好好坐下來交流了,才淡淡“嗯”了一聲,轉身向隔壁酒店走去。
傅溫禮刷卡推門進去的時候,一擡眼便看見了下午跟自己玩失蹤的那個人,此刻正抱着膝蓋兩腿蜷縮、默默無聲地窩在椅子裏。
許燦給他點的外賣就放在牆邊的桌子上,連袋子都沒有拆。壺裏燒開的水還冒着騰騰熱氣,旁邊放着的玻璃杯卻還是跟新的一樣,沒有任何使用過的痕跡。
傅溫禮站在原地,面色冷凝地盯着他看了片刻,見人不搭理自己,遂幾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
離家出走,不吃不喝,現在還玩上絕食了。
他一邊想着一邊邁步走上前去,到床跟前挑了個離容凡近的位置坐了下來。
容凡弓着背,在兩膝之間将頭埋得很深,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傅溫禮心裏煩躁,皺着眉,不自覺從口袋裏摸出了煙盒,取出一根噙在嘴裏,卻遲遲沒有點火。
就這麽安靜地僵持了半分多鐘,他們就像是彼此不熟悉的兩個陌生人同處一室那般,尴尬得找不到話題,連帶着室內的空氣也變得陰郁冷凝。
傅溫禮将煙從口中拿了下來,須臾之後,沉着眸子看向對面的人道:“你現在膽子挺肥啊,身上沒錢還敢到處亂跑。”
此聲話音落地,前方等待着他的,卻依舊是容凡置若罔聞般長久的沉默。
“容凡。”傅溫禮壓着火氣低聲喚了他的名字:“我在跟你說話。”
思緒被突然打斷,容凡的肩膀跟着抖了一下,才緩緩擡起頭來。
看到傅溫禮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他條件反射般挺直了脊背,睫毛不安地抖動了兩下,目光逐漸恢了清明。
“你來了。”容凡動動唇,聲音有氣無力的,聽上去還有一點啞。
傅溫禮收斂了神色眯眼看着他:“我進來半天了。”
說完之後,目光在他胸前垂落的雙手上停留了一瞬,頓了頓,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直接給人扔進了懷裏:“下次出門要記得帶手機,別讓我聯系不到你。”
容凡被扔過來的手機砸中胸口,雖然不疼,但還是本能地向後躲了一下。緊接着就見傅溫禮從床上站了起來,理了理袖口面無表情地說道:“下午沒吃飯吧,我叫人打包幾個菜送到家裏,先跟我回去。”
聽到“家”這個詞,容凡的心條件反射般跟着微微一震,随後眉眼間染上一抹落寞的神色。
“我,不回去。”
他說話的聲音很小,但話裏話外都透着一股子不肯妥協的倔強。
“不回去?”傅溫禮凝着眉望向他,眼底蒙上一層寒霜:“那你想去哪?”
見人不答,傅溫禮咬咬牙,冷聲喚了他的名字,随後道:“我不管你下午在花園都聽到了些什麽,現在把腦子清空、把那些話全部忘掉。”
“平常在我這兒使使小性子也就算了,可今天是在我父母家,你招呼都不打一聲說走就走了,聯系不到你,全家人都跟着擔心。 ”傅溫禮說着閉了閉眼:“趁我現在火氣還能壓得住,你最好乖乖跟我回去。再繼續任性下去,我不保證不會像上次一樣親自把你‘扛’回去。”
傅溫禮話音落地,容凡眼中的眸光閃了閃,望向他解釋:“我本來只是想一個人出去散散心的,也沒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他說着頓了頓,似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麽,臉上的表情又跟着垂喪了下去:“你說全家人都跟着擔心,也不一定吧。”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告而別,并且以後再也不回來了,他們心裏只會高興。”容凡說着抽了抽鼻子,眼眶發酸:“終于沒有我這麽個礙事的拖油瓶在背後跟着你了,你輕松了,也自由了。”
“容凡。”傅溫禮自上而下俯視着他:“我勸你說話的時候過過腦子。”
容凡苦笑一聲,緩緩道:“我說的全部都是我聽到的,不但過了腦子,我還都記在了心裏。”
“我認真想過了,你媽媽說得對,我成年了,可以出去自立門戶了。”
他說完擡起了頭,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光明正大直視傅溫禮的眼睛:“我可以一邊上學一邊打工,我可以養活自己,也可以從你家裏搬出去。這樣一來大家都解脫了,沒人再會纏着你,惹你生氣。你也可以如你父母的願,娶老婆、生孩子。”
話到最後,他咬着牙,從唇間擠出四個字:“皆大歡喜。”
傅溫禮站在一旁,安靜地聽他一口氣把想說的話說完,才扯扯嘴角,不屑輕笑了一聲:“那你還真是體貼。”
之後緩緩走上前,彎腰去拉容凡袖口間露出的那截白皙的手腕:“行了,該吐槽的吐槽完了,鬧也鬧夠了。”
轉眼換上了一副命令的口吻道:“起來穿鞋,跟我回家。”
“我哪裏鬧了?”
就像是一只被按壓久了、突然反跳起來的彈簧,容凡甩開了傅溫禮的手臂,将自己的腕從他掌中掙脫了出來,滿眼委屈地看向了他。
“你整天說要我懂事、要我聽話,我現在稱你們的心了、順你們的意了,你們到底還想讓我怎麽樣啊!”
容凡說着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雙眼堅定目視着他:“我今天沒有在跟你開玩笑,你也不要有什麽心理負擔。我爸當年只是舉手之勞給你們家幫了個小忙,現在這麽多年過去了,你該還的人情也早都還完了。”
“當然。”容凡說着眨了眨眼,頗有些負氣般開口道:“我這些年吃你的喝你的,還花了你不少錢。雖然現在還不上,但我可以給你打欠條。”
如果說容凡今晚所有情緒上頭說出的話傅溫禮都可以當他是在胡言亂語、是受了委屈在跟自己撒嬌,那麽現在“打欠條”三個字,算是徹徹底底把傅溫禮給惹惱了。
他着急上火找了人整整一個下午,怕他出危險、又怕他聽了母親說的那些話以後胡思亂想。
一顆心懸着落不了地,直到許燦來了電話才算是姑且松了一口氣。怕他餓着、凍着,火急火燎飙車過來想着把人趕緊接回去,直到進屋之前還在心裏默念,一定要平心靜氣,別吓着容凡、別跟他發脾氣。
結果這小白眼狼可倒好,跟自己反着來也就算了,什麽話聽着紮心他說什麽,現在竟然還想還錢撇清關系。
一想到這裏,傅溫禮眯着眼冷哼了一聲:“你倒是不含糊。”
他這邊話音落地,容凡的視線一轉,剛好落在了不遠處的床頭櫃上:“這裏有紙和筆。”
說着便動了身往那處走去:“我現在就給你寫。”
然而傅溫禮卻沒再給他繼續鬧下去的機會,人剛走了還沒兩步,傅溫禮一擡手便攬住了他的腰,頂着人膝蓋往前挪了挪,最後手上輕輕一推,頃刻間不費吹灰之力便将人撂在了床上。
傅溫禮兩手死死按着容凡的肩膀,眼神淩厲,垂着眸子自上而下俯視着他:“從今天進門開始,你一共就對我說了這麽十來句話,你自己好好想想,除了第一句‘你來了’,剩下還有哪句是能讓人聽得下去的?”
“你上高中那年我把你帶回來,到現在整整五年了,我花了這麽多心思在你身上,結果就養出了這麽一個小白眼狼。”傅溫禮緊咬着後牙,說着不禁嗤笑出了聲:“容凡,你現在當真是出息了,敢跟我傅溫禮面前說要打欠條還這麽理直氣壯的,除了你我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了。”
“那些不會抛棄你、不會扔下你不管的話,我在你耳邊說得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為什麽無論我怎麽跟你強調,其他人随随便便幾句話,輕而易舉就能把你影響了?”
傅溫禮一邊說着一邊松開他的肩膀,半跪在床上直起了身子:“你今天委不委屈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我很确定,你真的記性不太好。”
“我之前說過什麽來着?”傅溫禮盯着他,轉了轉自己的手腕:“你上次鬧着要離家出走,我沒罰你,這次可就真的不能再慣着你了。”
容凡從來沒有見過傅溫禮這副說話時冷冰冰、眼神中卻醞釀着怒火的模樣。他神色慌張地眨了眨眼,嘴唇輕顫磕磕絆絆叫了一聲“傅叔叔”。
緊跟着聽到的不是傅溫禮的回應,而是于安靜的房間內,突然傳來的那一聲皮帶金屬扣“咔噠”被解開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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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