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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的世界,變薄一些”◎

雪融的時候,整座南梧城仿若變成一塊滴落蛋糕,雪人已經成了蛋糕上融化的奶酪,被視作信號接收器的樹枝也淩亂地掉落在地上。

季青柚路過時看到那條紅黑格紋圍巾,沾滿了已經開始消融的碎雪,以及髒污的水痕。

從地上撿起來的時候,已經完全濕透,冰涼刺骨。

上面裹滿了雪的味道。

“你吃飯真的太快了。”紀西阮在廊下看着她,嘟囔一句,“我感覺為了跟上你我都要消化不良了。”

季青柚拿着水涔涔的圍巾走進來,瞥她一眼,

“你下次可以不用和我一起走。”

“那不行,我忍不了獨自一個人吃飯。”紀西阮說着,又顯然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去撿這麽一塊髒兮兮的圍巾,還要一路都拿在手裏,便問,“這是什麽?”

季青柚看她一眼,沒有情緒地說,“圍巾。”

“……”紀西阮哽住,好一會,又問,“你什麽時候喜歡撿……東西了。”

剛問完,電梯停在某層,有個穿着白大褂的人一邊揉着脖頸一邊走了進來,眉眼立體,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上挑,五官濃烈美豔,栗棕色卷發被束起高高的馬尾,利落幹淨。

電梯裏有很多人出聲,和來人打招呼,喊她“秦醫生”。紀西阮也跟着喊了一句,甚至還移開了點位置,讓秦霜遲站在季青柚旁邊。

秦霜遲點點頭,一個個打招呼,等走到季青柚旁邊了,笑眯眯地拍了拍紀西阮的肩,喊了一句“紀醫生”。

紀西阮肩麻了一半,呲牙咧嘴,“秦醫生你又收不住力氣了。”

“是嗎?”秦霜遲愣了幾秒,反應過來趕緊給紀西阮揉了揉,語氣放軟,“對不起啊紀醫生,我沒注意,現在還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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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紀西阮聲音莫名變小了許多,像是蚊子嗡嗡叫似的,說了一句“沒關系”。

季青柚瞥她一眼,卻不小心對上秦霜遲的眼神,她垂了垂眼,也輕着聲音喊了一句“秦醫生”。

秦霜遲“哼”了一聲,輕飄飄地說,“季醫生這是上哪去,這麽多天了,想和你一起吃頓飯都不容易,虧我們還在同一家醫院呢。”

電梯裏有人笑出聲,“你們姐妹倆還喊秦醫生季醫生的,這聽起來有點不怎麽親熱啊?”

季青柚下意識攥緊手裏的圍巾,肩卻一沉。秦霜遲懶洋洋地搭住了她的肩,往後瞥了那人一眼,又笑眯眯地說,

“我們一家人就喜歡這麽喊,我還喊我媽秦主任呢。”

“叮——”

話音剛落,電梯到了,一群烏泱泱的人走了出去,帶走了熙熙攘攘的吵鬧聲,只剩下她們三個。

季青柚把秦霜遲的手從自己肩上拿下來,簡潔地回答她之前的問題,“回科室。”

秦霜遲不太滿意地收回手,看到季青柚手裏緊緊攥着的圍巾,雖然看得出已經被整理過。

可上面還是沾着些髒痕,甚至是濕的,涼的,因為她看到季青柚的手指被凍得發紅。

這條圍巾顯然對季青柚來說不夠整潔,秦霜遲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一會,“聽說小酒回來了?”

“嗯?小酒?”紀西阮有些疑惑。

季青柚“嗯”了一聲,“前幾天回來的。”

“你們見過了?”秦霜遲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高興,“我還沒見她呢。”

“誰啊誰啊?”紀西阮在旁邊抓耳撓腮。

季青柚說,“見了兩面。”

秦霜遲“啧”了一聲,卻又想起一個好笑的事,“小酒小時候最可愛了,會喊姐姐,雖然只有偷我化妝品的時候會喊,诶你記不記得……”

“那年她學化妝,給你畫了一個大花臉,結果自己笑得肚子痛進醫院,我們手慌腳亂地送她去醫院,小酒在路上害怕自己要死掉了,烏泱泱地哭。”

“你那大花臉還沒洗掉,背了她一路,也是倔,明明小時候你身體素質不行,還是堅持要自己背她,最後滿臉的汗和那些化妝品混在一起,醜得像個花猴子。然後我一看小酒,雖說哭得厲害吧,但也幹幹淨淨,濕濕乎乎的,和你對比那可太明顯了。”

說着,她又感嘆,“那時候就覺得小酒很漂亮,也不知道她現在長什麽樣……”

“估計現在也挺漂亮的吧。”紀西阮終于找到了插話的縫隙,頂了頂季青柚的胳膊,“你說是不是?”

“叮”地一聲,電梯到了。

外面的空調暖風吹進來,拂在臉上,有些熱。季青柚要走出去的。

可在出電梯之前,她抱着被熱風吹了許久的圍巾,只說了兩個字。

她說,“漂亮。”

紀西阮跟了上來。電梯裏的秦霜遲又囑咐季青柚,“記得過幾天和秦主任還有你姐夫一塊吃飯哈。”

紀西阮倏地停住步子。

季青柚回頭,電梯門已經關閉,她看到紀西阮的額發被頭頂的空調風吹起來,柔和的側臉卻被吹得有些寂靜。

“怎麽了?”季青柚問。

紀西阮反應過來,從兜裏掏出沒有響的手機,虛晃一槍,“那個,有電話,我接一下。”

季青柚凝視着她,想說些什麽,可紀西阮的表情看起來并不想聽她說這些話。

過了幾秒,她轉身,身後的紀西阮就真的接起了電話,像一陣風似的快速從她身邊走過去。

季青柚快速跟上去。

紀西阮戴好口罩,一邊走一邊和她解釋狀況,“十六床,李教授的病人,前幾天剛入院,七歲,腹部有個軟塊,做了腹部CT和穿刺活檢,查出來肝母細胞瘤。腫瘤不大,李教授決定下周做手術。”

“剛護士打電話,說是剛剛吐得有些厲害,讓我去看看。”

說着,她又輕嘆口氣,“小女孩還挺乖的,見我一口一個姐姐,生這麽嚴重的病,也還是不哭不鬧,每天抱着那個奧特曼,說是我們要相信光。”

說完後,紀西阮已經按下手消,搓搓手進了病房。

季青柚跟了一會,最後狀況平複,她看着小女孩虛弱蒼白的臉色。

卻還是沒能說什麽,只是替昏睡過去的七歲女孩擦了擦嘴邊吐出來的黏稠物。

憔悴的家屬握着紀西阮的手詢問情況,季青柚撈起剛剛被擱置在一旁的圍巾,走出了病房,尋到自己的管床病房,一一查看病人的狀況。

下班之後,她準時赴約,意料之中的,約好的醫院旁邊餐廳位置上,坐着的只有陶幸子一個。

季青柚推門進去,陶幸子看到她後,局促地朝她揮了揮手,等她走近,又理了理自己的頭發和衣領,慌亂地給她倒了杯水,解釋,

“趙醫生突然家裏有事,然後其他的同事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昨天明明答應好的,但突然也都說有事。”

季青柚的動作頓了一下,只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也沒有喝水。

“那……那我們先點單?”陶幸子輕咬住唇。

季青柚擡眼望過去,鏡片下的漆黑瞳仁裏沒什麽情緒,“陶醫生,你有什麽事情要和我說嗎?”

這個問題太過直接。

陶幸子愣住,幾近忘了眨眼,過幾秒磕磕絆絆地否認,“……沒,沒有啊。”

季青柚低頭,“我等下還有一個約,不能浪費時間。”

陶幸子僵住,肩膀繃得緊緊的,等季青柚再一次望過來的時候,她洩了氣,抿着唇角,有些難過地說,

“我就是,想和季醫生交個朋友,然後熟悉一下,發展一下關系……”

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像是攤牌了似的,“好吧,我覺得我好像有點喜歡季醫生。”

當然,她也很清楚,季青柚并不喜歡她,甚至可能不記得她,但她覺得,就算她裝傻,季青柚也能滴水不漏地拒絕她。

所以,還不如說出來。

說完後,她偷偷瞄了一眼季青柚,卻又不太敢直視,因為她害怕季青柚臉上出現嫌棄的表情。于是她看到季青柚一直戴在手腕上的表,換了一個款式,但還是墨綠色。

這讓她有些驚訝,卻還沒來得及問。

季青柚就把手放了下去,擡眼看過來的時候眸子裏有幾分疑惑,“陶醫生,你為什麽喜歡我?”

沒有人會在別人表白的時候表露出這種疑惑,好似疑惑的不是你“為什麽”喜歡我,而是你為什麽喜歡“我”。

問這句話的季青柚,似乎覺得自己很難被喜歡。

這并不符合陶幸子對季青柚的印象,特別是那次,足以讓她刻印在腦海裏的畫面。

第一次來南大三院實習的時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像是剛孵出來的小雞仔就被要求下蛋,她什麽也下不出來,一問三不知,迷迷糊糊地跟着上手術臺做二助,教授讓她縫幾針試試看,她都發抖得不行。

那是她第一次臨床實習,上真實的手術臺,也理所當然地沒成功。幫她擦屁股的是一個手很穩的一助,她被教授兇了幾句,眼淚搖搖晃晃,只盯着那人縫針的手,戴着醫用橡膠手套的手細細長長,但打的每個結,力度和速度都控制得極好,精準得像是機器人。

她一直忍着沒哭,也不知道站在哪裏,就一直在那看着。

結束之後,一助擡眼看她,從頭巾和口罩中露出來的眉眼微冷,在頭頂手術燈照耀下,顯得克制又禁欲。

“辛苦了,陶醫生。”

只這麽一句話,就讓她的眼淚沒能憋住,走出手術室的時候崩潰得不行,不是因為教授兇她,是因為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能當好一個能做手術的醫生了。

但是那個一助,卻在那個時候喊她陶醫生。

後來,她弄清楚了一助的名字,是科室裏的季醫生,不是紀,是季,聽說跟了幾百臺手術,沒出過什麽錯誤。也送走過幾個病人,但從來沒掉過眼淚。有人說,外科不需要眼淚。有人說,季青柚是個不折不扣的機器人,足夠專業,卻也沒有和病人的共情。

但陶幸子看到了季青柚在值班室裏沒日沒夜地看資料,理病歷,看到了已經上了幾百臺手術的季青柚仍然在利用空下來的時間,不停地用模型練習腹腔鏡下縫合打結。

也看到了,季青柚在科室一個病人搶救無效身亡後,一個人跑到露天中庭枯坐着吹風。

陶幸子悄悄跟了上去,轉了好大一圈,看到了在角落裏,微微彎腰坐着的季青柚。還穿着那套空蕩蕩的刷手服,被柚子皮色的夕陽照耀着,發絲飛舞,被映上虛幻的光。

摘了眼鏡,微微低着頭,就似是褪去外殼的糖炒栗子。

本就溫軟細潤的五官,讓她在這一刻變得柔軟。

“季醫生。”陶幸子走過去,坐在她旁邊。

季青柚沒擡頭,仍舊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表,是一塊墨綠色的表,看起來有些舊。

看了一會,她遲緩地點了點頭,喊她,“陶醫生。”

陶幸子這才發現,季青柚真的很瘦,瘦到喉骨都有些突出,但因為皮膚過于白皙,顯得特別性感,特別是在微微仰起頭看人的時候,配上漆黑瞳仁裏搖晃的碎光,有一種清冷的性感。

那是陶幸子第一次認識到,季青柚也會有這麽生動的時候。她知道傳聞多半有誇張成分,季青柚沒哭,臉上仍舊是沒什麽表情,可卻又在風吹起頭發的那一秒顯得很難過。

“季醫生,你沒事吧?”陶幸子問她。

季青柚搖頭,咬字很清晰,“沒事。”

“……那就好。”陶幸子松了口氣,想起上來之前聽其他人說的,季青柚在這家醫院第一次面臨死亡時的故事。

據說那是一個冬天跑步猝死的患者,季青柚在上班路上遇到,一路心肺複蘇按過來,到了醫院又和急診科醫生一起輪流按,按了兩個小時,還是沒能救回來。

有目睹了全過程的人,看到季青柚舉起還在發抖的手,克制地盯着手表上的時間,極其冷靜地宣告了病人的死亡,之後便頭也不回地投入其他工作,甚至拒絕了和家屬見面的要求。

她是個沒有眼淚,也沒有錯誤的機器人。

很多人這樣說。

可那一天在中庭,陶幸子看到已經下班了的季青柚,用右手緊緊地握住自己戴着手表的左手,盯着手表上的時間,一分一秒地度過。

陶幸子想來想去,沒看出來這個手表有什麽特殊的,便問季青柚,

“這個手表看起來對季醫生很重要。”

外科醫生的手表通常會起着很多作用,查體的時候需要計時,趕時間的時候也需要時刻提醒自己,還有時不時會出現的,像這樣的事情……因為時間對醫生來說很重要。

季青柚沒看她,只盯着自己手上的腕表,用手指輕緩地摩挲表帶,那是陶幸子第一次見到季青柚的這個小動作。

但是後來她又發現,季青柚在緊張的時候,或者是放空休息的時候,都會有這樣的小動作。

“送我這個手表的人,當時挑選了很久,存了很久的零花錢,不知道從哪裏聽說這個牌子的手表最适合醫生戴,我最開始一點也不想當醫生,某天我提了一句有點想當醫生了,她就給我買了這塊表。”

“後來在選大學專業的時候,我想,這麽貴的表,買都買了,總不能反悔,我不想當不講信用的人。”

季青柚頭一次說了這麽長的一段話。

陶幸子受寵若驚,卻也覺得驚訝,因為她想不到季青柚會是有着這麽簡單想法的人。可她又忍不住問,“後來呢?”

季青柚閉上眼,熱烈的風穿過她溫潤的五官,莫名多了幾分流動着的情緒,

“後來我經常想起,她和我說過,當醫生的每一秒都很艱難,也很珍貴。我當時不知道看完《實習醫生格蕾》一到八季的她為什麽會這麽說。再後來,我真的成了醫生,就發現她說得對,當醫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艱難,卻也很珍貴,因為每一分每一秒……”

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季青柚微微低着眼,看着手表裏轉動的秒針,纖長的睫毛上映着跳躍的光,柔軟的發絲飛揚在臉側,聲音很輕很輕,

“好像都會讓我的世界,變薄一些。”

那天的季青柚,好似一只裹在繭裏的漂亮蝴蝶。

作者有話說:

又是一章五千字!(求誇星星眼)

嗚嗚嗚好喜歡青梅青梅,她戴着手表的時候,就會覺得她一直在陪着她诶,就會覺得這個世界對她來說變薄一些诶嗚嗚嗚,我永遠愛純愛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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