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大小姐滿懷熱忱的眼眸,分明單純善意,聞若弦卻總覺得自己被算計了。

良心又譴責自己。

不該這樣揣測人家。

等待許久,見她遲遲不出聲,宋清蘿眼裏的光逐漸黯淡,聲音亦低下去:“你不喜歡的話,喊全名也可以。”

聞若弦連忙解釋:“沒有不喜歡。”

邊界感與分寸感作怪,這個稱呼太親密,她直覺若是喊了,便會不受控,墜落深淵,萬劫不複。

宋清蘿輕飄飄地問:“你是覺得我們沒有熟悉到那個地步,對嗎?”

昏黃的光線透進窗戶,她側着臉,長睫顫顫,皮膚如柔霧般細膩,明暗交界的陰影處像是油畫,唇與鼻的輪廓,精巧到絕美。

任誰看着這張臉都不忍使其失望。

聞若弦也是。

想了想,她坦誠道:“我對所有人都一樣。”

宋清蘿目光帶上了審視意味,似乎在考慮這話幾分可信,然後又問:“你和程總私下不會這樣吧?”

程蘇然是聞若弦的敏感神經。

提到她,臉色微變,下意識進入防備狀态:“問這個做什麽?”

“之前公司裏傳八卦,你和程總認識很多年了,關系特別好,看見一個就能看見另一個,我猜到了這種地步,應該早就不計較稱呼了。”宋清蘿垂着眼,指尖輕輕撚着袖口花紋,仿佛在說給自己聽。

“真羨慕程總。”

話裏話外都是在意,隐隐約約有酸味。

聞若弦怔住。

以為自己幻聽了,可人就坐在身旁。

是她理解的那樣嗎?

一絲微妙的情緒敏銳地劃過心頭,來不及停駐,就被狂風呼嘯着吹跑。

像她這類人,對同性太過敏感,別人一絲一毫舉動和無意的幾句話,落在她天生多出來的那根神經上,就如蜻蜓點水,蕩漾開細密的波紋。

朋友間難免會計較親疏。

誤解了人家的意思,實在是荒唐可笑。

她暗自慶幸,還好只在心裏,沒有洩露出來丢人。

“沒關系,我不勉強人。”

碎碎念完畢,宋清蘿擡起頭,眼眸晶亮地望着她,“你怎樣喊我都可以,只要以後我們是朋友就好。”

“我該回家了。”

聞若弦将思緒抽離,第一反應便是:“我送你。”

“怎麽,替我的車省電啊?”宋清蘿挑眉,指了指隔壁。

聞若弦尴尬地笑了。

“拜拜。”

大小姐推開門,頭也不回。

聞若弦目送她身影從右到左,鑽進隔壁車裏,兩束大燈驟然亮起,一泓冰川藍迎着夜風駛向大門,直至消失。

她望了一眼右座。

空蕩蕩的,心裏也空空的。

熱鬧結束後人潮散盡,只有自己留在原地,孤寂感排山倒海。

良久,她拿起手機,打開微信,把宋清蘿的備注改成“清蘿”,分組标簽還是“祖宗”。

就先從文字開始習慣。

大小姐的試用期即将結束,聞若弦始終記得欠她一頓飯。

提前兩天預約“雲記”的定制餐,詢問宋清蘿口味偏好,大小姐雖然不挑食,但也認認真真列出了幾樣“克星”。

譬如大蒜。

可以接受大蒜作為配料,但堅決一口不吃。蒜蓉烤生蚝、扇貝、大蝦等除外。

又譬如香菜。

一點點氣味就會讓她想吐。

其他還有洋蔥、生姜、刺身、香菇等。能吃辣。

聞若弦看着宋清蘿發來這些,冷不丁想起了程蘇然,因為,除了能吃辣之外,她的大部分喜惡都與程蘇然相似。

有些甚至是一樣的。

舊手機備忘錄至今保存着然然的生活習慣。

再想起大小姐不明不白出現在她面前……

心情莫名煩躁,沉重。

聞若弦揉了揉眉心,甩甩頭,給“雲記”那邊撥了個電話,等待接通:“你好,我是後天預約的聞女士,關于配菜還有……”

她一邊囑咐一邊記下。

到預約這天,整個上午,微信被宋清蘿隔半小時“轟炸”一次。

大小姐興奮又期待。

忙了一上午的聞若弦看到消息,哭笑不得,很是無奈,明明只是吃一頓飯,宋清蘿卻讓她有種要去郊游的雀躍感。

[我提前去車上等,你避開人流來。]

擔心被同事撞見宋清蘿坐她的車,細心提醒一句。離午休時間還有十幾分鐘,她簡單收拾了下,離開辦公室。

經過行政部下意識看了一眼。

不偏不倚迎上大小姐的目光。

她就坐在靠窗邊工位,約莫兩平方大小,像無形的籠子。

宋清蘿對她眨了眨眼

聞若弦嘴角欲上揚,猛然想起這是在公司,大庭廣衆下,于是硬生生克制住,轉過臉去。

下樓,上車。

打開收音機聽新聞。

靜到耳朵疼,聞若弦才後知後覺地有了些期待感,好像不只是吃頓飯。沒等太久,一抹銀色出現在視野中。

副駕駛門被打開,一陣香風灌進來。

熟悉的香味。

“我來了,”宋清蘿坐進車裏,“久等。”

她明顯精心打扮了一番,紅唇濃豔,膚如新雪,穿了件帶毛領的皮上衣,金屬挂飾在腰間閃閃發亮,個性又新潮。

聞若弦上下打量她,禁不住笑了:“怎麽像要去約會一樣?”

“就是約會啊。”宋清蘿輕挑秀眉,忽地松開了要拉安全帶的手,傾身欺近她。

紅唇緩緩吐出氣息:“跟你約會。”

聞若弦呼吸一停。

近距離發現,她的黑色眼線延長至眼尾,微微上翹,勾勒出小小的三角形。

像貓耳朵。

野貓。

心口猛然震蕩,她不得不往後退。

險些又撞到窗戶。

“吃飯而已……”聞若弦莫名慌亂,不着痕跡地推開她。

“坐好了。”

宋清蘿露出狡黠的笑,只是一瞬,又乖乖退回去坐好,邊系安全帶邊嘟囔:“假正經,就是不禁逗。”

聞若弦沒說話,關掉收音機,發動車子。

“我發給你的音頻收到了嗎?”宋清蘿偷偷觀察她。

“什麽?”

“上次你說喜歡的獨奏曲,我發到你郵箱了。”

“好,我回去看看。”

聞若弦目不斜視,一副專心開車的模樣。

只是覺得臉上有點熱。

開暖氣了嗎?

有,或是沒有,記不清,得看一眼。

她目光瞥向面板,與宋清蘿遇個正着,一愣,極不自然地收回來。

沒開暖氣怎麽會覺得熱。

也許是穿得太多,自從步入三十歲,各方面越來越注意,夏不貪涼,秋冬保暖……

“幹嘛偷看我?”宋清蘿戲谑地盯着她。

聞若弦一驚,認真解釋:“沒有偷看你,是我忘記有沒有開暖氣了,想确定一下。”

“你很冷麽?”

“不冷。”

“那為什麽看暖氣開沒開?”

“……”

直覺大小姐又要跟她饒舌了。牙尖嘴利,不好對付。

聞若弦索性轉移話題:“上午你發那麽多消息,未免太興奮了。”

“是很興奮。”宋清蘿目光不離她臉,語氣軟軟的,“因為想到要跟你吃飯,就特別開心,特別期待,感覺時間過得好慢好慢,想立刻見到你……”

她長發勾在耳側,恰好露出側臉。

隐約可見緋色在皮膚蔓延。

聞若弦自然感受到她的注視,面色仍鎮定,波瀾不驚地誇道:“嘴甜,很會說話。”

“你喜歡我這麽說話嗎?”

“任何人都會喜歡。”

“……”

老古板。

竟然不上套。

時而好騙,時而不好騙。

看在她被自己驚到臉紅的份上,暫且放過。反正來日方長。

宋清蘿悠然地想。

公司離“雲記”不算遠,十五分鐘就到了。聞若弦把車交給門童,與宋清蘿并肩而行,沒走兩步,身邊人突然挽住她胳膊——

“你……”

“怎麽了?”宋清蘿疑惑擡眸。

聞若弦沒有掙脫,把話咽回去,搖頭:“沒事。”

在禮賓引導下穿過浮橋、噴泉長廊,兩人來到空中閣樓包廂,剛坐下,主廚就親自過來打招呼,并介紹了今天所有菜式的食材和配料,以及大致烹饪方法。

前菜和主菜端上來的時間銜接得恰到好處。

宋清蘿并非有心要宰聞若弦,她确實很喜歡這裏的菜,一心想要安利,拿起筷子之後嘴巴沒停,不是在吃,就是在說。

聞若弦則邊吃邊耐心聽。

一頓飯吃了七萬。

走出包廂時,宋清蘿滿足地挽着聞若弦的手臂,心裏打着算盤說:“這次你請我,下次我請你,那麽,又可以約會了。”

“約會”二字落入耳裏,怎樣聽都顯得暧|昧。

你來我往永遠沒有盡頭……

聞若弦正要說什麽,宋清蘿突然停住,僵直地望着前方,連帶她也不得不停下。

一個氣質矜貴的中年女人迎面走過來。

“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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