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壞胚子
大雪壓青松,天地蒼蒼茫茫,冷風掠過白雲山的山頭,官道上浩浩蕩蕩的隊伍朝春水鎮進發。
姜國公主人在十裏外,想一睹芳容的人已圍滿小鎮長街。
柴青不好熱鬧。
別人忙着圍觀美人,她躺在春水坊最高的屋頂,嘴裏嚼着梅花,身邊是不好好穿衣服的柳眉。
“不去看看?”
“有甚好看的?不都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再美能比姑姑美?”
柳眉偏愛她這理直氣壯的調調,不過摸着良心說,姜國那位公主委實絕色。
合歡宗收納天下美人畫像,她曾有幸目睹過少女時期的姜嬈,怎麽說呢,再驕傲的人恐怕也不敢說能在姿色上勝她一籌。
十五歲的公主已有天妒人羨的好容顏,三年後眉眼長開……這麽一想,柳眉都想下去看看了。
“真不去?”
“不去。”
今日又是細雪連綿天,雪花自高空飄落,綴在柴青發頂,須臾融化、蒸幹,她捋捋耳邊的發絲,目送姑姑一躍而下。
行罷。
只剩她一個人了。
她百無聊賴地交換二郎腿,呸出咬破的梅花瓣,耳朵微動,仿佛聽見遠處王室的儀仗風風火火而來。
柴青與姜王有仇,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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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人的女兒入燕,不上趕着找事就算她心善。
可和親隊伍涉足小鎮的動靜确實大了點。
她也确實聽到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千人護送的長隊,士兵身穿戰袍,手持長矛,整齊的踏步聲令人懷疑姜王出動了一支精銳。
天在下雪,車轍行過小鎮長長的青石路,碎雪被碾開,化作薄薄的一層水。
人們争先恐後地踮起腳尖。
“公主!”
“公主!”
煩死了。
繡着“姜”字的旗幟随風飄搖,隔着好一段距離,哪怕看不清,柴青心底還是湧出一股強烈的戾氣。
對。
戾氣。
想搞破壞。
想發瘋。
她眸子晦暗,咬着後槽牙,半晌抑揚頓挫:“姜公主,燕王妃?”
呵!
風雪刮過,屋頂不見人影。
烏泱泱的人群裏柴青裹在身上的棉襖換了一種顏色。
綠油油的,像春日長在田間的麥苗。
透着生機和滑稽。
人潮擁擠,柳眉眼尖地瞥見她,看她這身新鮮的打扮,就知道這人又要使壞。
她擺出看熱鬧的架勢抛去一道媚眼:不是說不來麽?
柴青下巴擡起,眼睛漾着一抹壞笑:我說的話,怎麽還當真了?
壞胚子。
柳眉抱臂在懷:小心掉進美人挖好的坑。
柴青不為所動:那絕無可能!
……
柴青是個壞種。
她爹不是好人,她爹的爹不是好人,祖宗八輩愣是找不出半個良民。
她自個也不是好東西,貓憎狗厭,除了養她長大的姑姑,大抵沒人真心喜歡。
她也不肖想別人的真心。
因為她自己也給不起。
她的心生了鏽。
活着,不過是庸庸碌碌地活着。
和親的隊伍途徑春水鎮,柴青有了新的壞法:她要勾搭燕國未來的王妃,将她占為己有,送燕王一頂綠得發光的帽子!
想了就去做,她随大流地杵在街道一側。
但見豪華的馬車車壁刻着繁複的異獸紋,狂風呼嘯,人們閉眼掩面的當口,柴青那雙眼雪亮。
風撩開車簾一角,一雙美目沉沉靜靜地看過來。
視線在半空相遇,迷離的風雪做了點綴的景。
見着那雙眼,柴青一愣,胸口像被狠狠捶了下。
這樣癡迷呆滞的反應,從小到大姜嬈見了太多,懶得多給一分施舍,她譏诮地揚起唇角。
玉臂輕擡。
簾子落下。
柴青一陣恍惚:她這是被挑釁了麽?
和親的隊伍漸行漸遠,柳眉扭着水蛇腰不正經地晃過來,見柴青還在那發愣,她捂唇笑:“遇上對手了?早和你說了,這位姜公主,很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
“你不是知道了麽?她根本不會把人放心上。方才她是看你了罷,怎麽樣,被小瞧了?”
忽視掉心頭異樣的觸動,柴青啧了一聲,靴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子,不服氣:“這才哪到哪。”
有幹勁是好事,柳眉轉而鼓勵她,鼓勵兩句忍不住逗她:“姜國公主,美罷?”
美。
驚鴻一面。
甚至用“美”這個字來形容,太乏味,不夠烈。
柴青拍拍袖子,又縮了縮脖子,心裏好似長了草,反正不好好站着:“美有何用?我讨厭姓姜的。”
柳眉不解。
那些個陳年泛着血腥的事兒揣在心底沒和任何人說,以前不會說,現在同樣不會掰扯出來勞姑姑操心費神。
她壞心眼地轉移話題:“我得想想如何把人弄到手。”
這模樣像極沒長大的孩子有了新鮮可玩的興趣。
柳眉揉揉她的發頂:“壞東西。”
柴青哼了哼:“就是壞!”
壞也比喪好。
随便她壞。
“走,回春水坊,我幫你裝扮裝扮,好好一張臉,看讓你糟蹋的!”
回到春水坊,進門,她挑剔地打量柴青:“先把綠棉襖給我脫了,看着晦氣!”
柴青嘿了聲,原地轉圈讓姑姑更好感受她別具一格的俏,她語氣無辜:“不好看嗎?多應景。”
柳眉不由分說地扒下她這身辣眼的皮。
溫暖的閨房,柴青着了單薄的中衣坐在梳妝臺,文文靜靜挺像有涵養的大家閨秀。
“怎麽突然想給燕王戴帽子了?”
“壞啊。”
柴青老老實實坐在圓板凳,瞅着銅鏡裏的那張臉笑了笑:“自己找老婆,哪有搶別人的老婆好?好久不做壞事了,不如來場大的。”
“真做了就同時得罪姜燕兩國……”
“管他呢,得罪誰不是得罪?”
“……”
柳眉失笑,俯身專心為她描眉畫眼。
香豔的氣息撲鼻而來,柴青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頭。
她心坎裏流淌壞水,絲絲的戾氣和陰暗上騰,不好教柳眉看出端倪,她強迫自己眼神膠着在那圓圓潤潤的玉山峰:“姑姑,你保養的真好。”
“又看哪兒呢!”柴青小臉微紅:“好看。”
合歡宗的妖女象征性地瞪她兩眼,轉身從衣櫃裏取出新做好的衣服。
品竹色的窄袖緊身斜襟短上衣,配描繪暗紋的深色襦裙,柴青仰着脖子手臂伸平,柳眉為她系好扣子,用一枚玉環裝點在她腰間。
“好了,來看看。”
柴青舉着一把銅鏡來回觀摩:“這和我的花棉襖差不了多少啊。”
“你哪只眼睛看的?”柳眉叉着腰:“你再細看看!”
“……”
柴青不敢在老虎頭上拔毛,不過她打心眼裏覺得還是她土土的花棉襖也不差。
但這話不能說。
普天之下能耐着性子給她一針一線做衣裳的,就剩這一個了。
她點點頭:“姑姑說的極是,再一看果然和洗了溫水澡似的,整個人都新了。”
柳眉心滿意足,圍着她不錯眼地看,越看越歡喜:“何止是新了,還是我家青青長得好,臉蛋兒滑嫩細白,保證姜國公主看了會……”
“會怎樣?”
她睜着水靈靈的眼睛,很有小時候的純真無邪。
孩子是自家的好,但別人家孩子也不差,柳眉清清喉嚨:“少得了便宜還賣乖。”
柴青笑得山花爛漫:“辛苦姑姑了。”
她親親柳眉臉頰,提着裙擺很不大家閨秀地從窗子翻出去,身姿靈活矯健,可算有了點活蹦亂跳的意思。
柳眉摸摸左臉,摸了一指的唇脂,當即又氣又笑:“這不省心的小東西……”
她猜到柴青心裏藏着事,但她又了解柴青,不說,那就是沒想好怎麽說。
十二歲那年柴青茍延殘喘地爬到她腳前,一身的傷,一地的血,怎麽弄得,她到現在都沒查清楚。
今天的青青很反常。
或許……
反常的根源要從姜國找起。
風吹皺屋檐上的落雪,護送和親的隊伍長途跋涉而來,難得可以歇歇腳,一行人下榻在春水坊對面的泰安客棧。
客棧外擠滿了人,明知蹲在這見不着傳說中的公主,還是舍不得走。
門口的護衛目不斜視握着長戈,但凡有人上前一步,等待他們的都是一聲厲喝和冒着寒光的茅尖。
好大的排場!
柴青抱着一只貓兒越過高高的門牆。
整座客棧都被包下,一扇門打開,婢子柔聲道:“将軍先回去罷。”
“這是公主的吩咐?”
“不錯。”
青年将軍臉色有些難看:“初來乍到還不知當地的風土人情,公主要沐浴,本将軍守在外面也好安心。”
婢子搖搖頭:“公主不會同意的。”
“她還在怪我?我……我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燕國勢強,姜國勢弱,和親只是權宜之計!有朝一日,我必會率領大軍,攻破燕王城!”
這些話聽了一道兒,再聽也不新鮮,況且無論燕王還是眼前的少将軍,公主都心如止水,從未入眼哪一個。
“将軍莫要讓奴婢難做。”
她屈身一福,青年握緊手裏的紅纓槍:“好!既是公主之令,末将只能遵從!”
他大步走開,被風揚起的每根頭發絲都寫着“不甘”。
柴青看得津津有味,這公主的桃花應該不少,看把人迷得,估計連姓甚名誰都忘了,風大也不怕閃了舌頭,還有朝一日攻破燕王城?慫就是慫,裝什麽癡情種?
“公主,榮華将軍走了。”
內室,姜國公主淡淡地應了一聲,放下看了過半的古籍,擡腿往屏風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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