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心念通

“還有什麽想問的?”

陳舊章谄媚拾起一粒粒四散的棋子,黑白棋子盡入盒,他移步過去為王揉按發酸的肩膀:“既然吾王手段通天早已提前知曉此事,為何還同意姜公主入燕?姜王心毒,表面屈尊,實則暗藏殺機,咱們何不發兵一舉攻下吞金城,讓姜國徹底消散在歷史的雲煙?倘王願意,臣願效犬馬之勞。”

“你太心急了。”

“臣愚鈍。”

燕王笑道:“你不是愚鈍,你是不解風情。”他一臉戲谑:“寡人送你的美姬,滋味可好?”

所謂美姬,皆是他後宮玩膩了的女人。

陳舊章文武雙全,乃燕國棟梁之材,然其生得高大威猛,不愛修飾胡須,形容邋遢,在以風流俊秀為美的九州,他女人緣并不好。

家裏的正妻,還是燕王從後宮精心挑選好生養的,硬塞給他的。

被問及床笫之事,七尺大漢少見地露出羞容,只他皮膚黑,再害羞從明面也瞧不出異樣,燕王自小與他一起長大,見狀放過他,轉而道:“美人帶刺,帶毒,也終究是美人呀。九州第一美的稱號,你以為誰都能沾一下邊?”

說來說去,仍是舍不得不見那位姜公主。

陳舊章表示明白,王上好色,一夜連禦八女的戰績不是一般人可比。

“可是請來了,吾王萬金之軀,哪能以身犯險?臣願為吾王取來解藥,助吾王心想事成!”

三句話離不開一句效忠,燕王目色痛惜:“休要再說這樣的話,解藥豈是輕易可得?美人與愛将,自是後者對我燕國更為重要。罷了!”他眸光冷寒:“寡人請公主前來,也不止是色心未泯,姜王那個老小子,想趁我國亂出兵,打我燕國措手不及,寡人就讓他看看,讓九州看看!我燕國是弱是強?”

“吾王英明!”

“報——”

“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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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王上、郡守大人,姜國公主已至!”

陳舊章看向坐在高位的男人,燕王大笑,起身振衣,方要出去迎接,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去,召集寡人的忠臣良将來,君臣共歡!”

郡守府,白胡子宗師依王命請來王室明珠,袖手而去。

身穿白衣的侍女手拿一條白綢,眼中滿了驚嘆:“公主,冒犯了。”

綢帶蒙住眼睛,姜嬈被領去府內最大的持守堂。

一條腿邁過門檻,壓低的吸氣聲此起彼伏,陳舊章與同僚紛紛看傻了眼——早聞姜公主貌美,今日一見,見之而忘俗,這般女子,委實是上天厚愛的造物,瑰姿豔逸,儀靜體閑,目睹此等美人,誰還看得上家裏老妻?

再去看王上癡癡迷迷杯中酒灑在手背渾然未知的情狀,陳舊章心中一沉,對帶刺的玫瑰生出百般警惕。

他可沒忘了,公主是姜王精心布置的一道棋子,為的是毒殺王上。

不得不防。

“吾王?”他輕聲提醒。

燕王怪他多事,起身繞過案幾,大步走到姜嬈身前,呆立半晌,顫着手為其解開眼前的白綢。

綢帶緩緩落下,一雙清寒徹骨的美眸映入眼簾,燕王倒退一步,捂住心口,只覺心髒要從血肉之軀跳出來。

“公主甚美,不負盛名,寡人着實心悅。”

看他被美色蠱.惑得神魂颠倒的模樣,陳舊章冒死出聲:“吾王!”

“煩不煩?就你長着嘴?”燕王瞪他,随即笑看姜嬈:“兩月之前,寡人單方面撕毀和親盟約,此事有我諸位肱骨大臣作見證,你可知為何?姜王不厚道,舍得祭出愛女,坑慘寡人一把,寡人哪好教他早早失落?實不相瞞,公主踏足此地之日,正是我燕國七萬大軍借道奇襲姜國之時,公主說一說,此刻,姜王會怎麽想?惱羞成怒?悔得腸子都青了?還是,氣得卧床不起,病歪歪的?”

他啧啧搖頭:“可惜公主了。辛苦來一趟,做不成寡人愛妃了。”

姜嬈安靜聽着,算算燕王撕毀和親盟約的時間,也就不難明白青陽令前恭後倨的态度。

至于姜國如何,兩國開戰又如何,她人已經站在這兒,能做的都做了,姜國是敗是勝,再與她無關。

“王上好圖謀。”

鮮血和厮殺裏成就的王位,注定燕王骨子裏的帶了一股蠻勁,蠻是蠻人的蠻,也是野蠻的蠻,他坐回高位,一改為色所迷的蠢樣:“那麽公主見了寡人,為何不跪?來人!脫了她衣服,讓我燕臣看看,何為九州第一豔色!”喝令聲聲振屋瓦,有人定力不足默默吞咽,有人睜大眼睛想要勸一句“不可!”

左右宦官面面相觑,尋常時候得令早已去動,絕不會傻呆呆躊躇在原地犯難。

不是不想動,是……

是美人容色甚冷。

場面僵持,須臾,姜嬈眉梢霜雪消散,低眉哼笑,廣袖潇灑一振,聲腔一如既往地冷淡動聽:“入燕地前,聽人提起燕王,常以荒.淫暴虐形容,王今日欲與臣子共賞美色,何必大費周章?”

“哦?你有什麽好見解?”

“沒見解,只‘順從’兩字罷了。”

玉手搭柳腰,白嫩的指節輕拉衣帶,繁瑣的宮裝徐徐解開外衫。

持守堂內,吞咽聲不止,陳舊章一聲咳嗽,驚得一衆男男女女俯首耷眉,脊背生汗。

稠豔長衣墜地,燕王呼吸混亂,一手重重按在案幾邊沿,留下不深不淺的指印。

姜嬈魅惑一笑,指尖若有若無撩過銀白衣領,餘光有一霎看向心急如焚的郡守大人。

果不其然。

陳舊章火急火燎頂着一腦門冷汗挺身而出:“吾王,此舉大大不妥,有失王室體面,國風威嚴!還請吾王三思!”

雙膝跪地,大有王不答應,臣不起身之決然。

“王上三思!”

忠臣良将,在勸谏君王學好一事上,總是心擰成一股繩。

燕王沉眉不語。

陳舊章代而下令:“請公主入後院【美人居】歇息,速去!”

侍婢心生駭然,軟着腿近前:“公主,公主請……”

堆在地上的外衫被人拾起,姜嬈腰身一扭,大大方方走出持守堂。

不戰而屈人之兵。

她人剛走,燕王一巴掌拍在案幾,頓時杯碟碎地,酒水濺開:“猖狂!真當寡人不敢要了她?!”

“吾王息怒。”

陳舊章立時叩拜,額頭磕出血。

“吾王息怒!”

心腹跪地求王息怒。

半晌,燕王心有餘悸地嘆氣:“以退為進,恃美行兇,如斯美人,世所罕見。怪不得你們心憂,寡人也心憂。”

美好的東西,不能輕易睹之。

今日看了姜嬈,明日呢?

明日是否就想着翻遍九州找尋解藥,納了姜嬈?

欲.念的閥門一旦打開,恰如河水奔流,沒有止息。

姜王打得正是這如意算盤,賭燕國的王不是合格的王,而是一個管不住下身、滿心欲.望、荒廢朝政的男人。

可他低估了燕王的權欲。

也低估了陳舊章對王的忠心。

姜嬈入燕,結局只有一個——死。

如此,才能免得王沉溺女色,免得最後死在美人身上。

而且姜嬈這個女人,臨危不亂,談笑間占據主場,逼得燕臣不得不開口制止燕國的王。

“聰明,心機,身懷媚骨,膽魄十足。此女不能留,留則成患。”

“……”燕王瞥了眼他的奶兄弟:“要不就說你不解風情,好狠的心。”

陳舊章腦門的血和汗混在一塊兒,身板挺直:“臣只為吾王着想,姜嬈一日不死,臣與諸位同僚,寝食難安。”

“還請吾王下令!處死姜國公主!”

後院,美人居。

姜嬈慢攏衣衫,倚在美人榻翻看壞先生的舊作。

燕王也太小瞧人。

既早知他是何等樣人,又怎能全然不做準備?

東陽郡是陳舊章的管轄範圍,陳舊章是燕王奶兄弟,君臣好得能穿一條褲子。

入東陽郡的危險不亞于入上邪,算準燕王色性,姜嬈來前裏裏外外穿了七層衣。

如今只褪去一層最外面的,陳舊章就急哄哄地想要她命,她歪着腦袋,無所謂地笑了笑。

住進這美人居,自那日匆匆見過,接連三日,燕王竟沒再露過一回面,可見被忠臣管得嚴。

郡守大人對她真是十一分的上心,唯恐她身在燕國心向姜國,不惜以此身戕害君王,禍國殃民。

他想得太多了。

姜嬈只是逗逗那自以為是的燕王,沒打算獻身,更沒打算做他的愛妃。

九國紛争,姜國有燕的細作,燕國也有她的人。

蠱毒洩露一事,出自姜嬈手筆。這是她唯一為自己預留的保身之法。

可嘆深宮困守十幾年,十幾年的籌謀,也只能做到這。

姜王防她甚深。

好在燕王信實了毒寡婦一說,更無從知曉,此刻的她蠱毒已解。

姜嬈慢慢悠悠欣賞窗外的春天,慢慢悠悠算着她還有幾天好活。

幹枯的桃花被收進石青色的小荷包,她左手握着荷包,右手握着水藍色的香囊,親親這個,再摸摸那個,無所事事,閉上眼,懷念那日的豐饒亭。

又是一日紅日東升。

柴青在豐饒亭坐了一夜,悉心收好姜嬈送她的香囊,她站起身,拍拍袖子,帶着微薄的濕氣去了後山墳。

刺客盟死去的十六名義士安歇于此。

她跪坐墓碑前,捏着手帕認認真真擦拭石碑上的塵土。

花瓣落在她發間。

“你們都是大英雄,大豪傑,年少的壞胚子也曾神往‘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邁氣概,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要做個怎樣的人。

“爹爹說,做人,最重要的是開心,英雄、豪傑,那都是騙人努力的鬼話。

“他說人活一世,不努力也能活得開心。知足常樂。

“他不讓我受苦,卻自己受苦,癡心妄想地做橫在九州的一把尺,最後愛妻死了,他也死了,剩下一個我。我打小就不是特努力的人,活一日是一日,總想着,人這一生,死了就死了罷,誰無一死呢?就是開啓明智的聖人也會死。

“後來,我發現我錯了,不努力,會被人吃,會被豺狼猛獸撕碎。

“我努力了,十八歲晉級宗師。但我命不好,我好像從小到大命都不是很好。

“可要說完全不好,也不是,我生下來,遇見老爺爺那個好人,長到七歲,碰上柳眉那個傻姑姑,十一歲,千難萬險,也算逃回來,十八歲,季奪魂沒要我的命。

“我有什麽不知足的?”

柴青笑得雲淡風輕:“柴令是我爹,九州第一美人是我女人,別人羨慕的,這兩樣我都齊了。”

她眼裏的光黯淡下來:“我怕死。所以我來看看你們,看看不怕死的你們。看夠了,我就去做我的事。”

想到姜嬈,那破滅的光再度亮起,越來越亮,柴青握了握拳:“幹他娘的!”

她噗嗤笑出來,小聲道:“幹他爹的。”

春風吹過她發梢,松柏沙沙作響,擦幹淨每一座墓碑,她直起身:“我要走了,以後再來看叔叔們。”

柴青揚起臉,輕輕笑開,昂首闊步地往回走。

“幹他娘的,幹他爹的。”她嘴裏慢慢嘀咕,走着走着,忽然哈哈大笑,笑聲是十一歲後從未有過的釋然,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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