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這人間

“她們走了?”

“嗯。”

合歡宗柳茴步履翩翩地走來,廣袖裏探出一只素白的手,輕輕一揚,一卷帛書扔進對方懷裏。

季奪魂一目十行看完,長聲嘆息。

大宗師之下最強者,恐怕以姜嬈合歡宗少宗主的身份,也不會猜想柳茴會出現在此,她凝眉問道:“做出這麽大動靜,你究竟要做什麽?”

能一句話引得九州排名靠前的宗派千裏迢迢送帛書而來,除了大宗師,沒人能做到。

那帛書也不是平常人可見的東西,帛書上記載的多為宗派秘聞,一定程度代表了自家底蘊,料到她有此一問,季奪魂沉吟良久。

柳茴耐心極好,他不說,她也不再催促。

夜色初降,星月當空。

奪魂山很高,伸手仿佛能觸到天。

季奪魂嗓音厚沉,緩緩道:“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柳茴瞳孔放大。

出了姜地,燕國的疆域也在下雪。

雪花片片墜落,盤腿坐在車頂的琴魔面無表情——她維持這樣的狀态很久了。

兩日前度過颍河,琴山弟子便與姜、柴二人分別,走前琴笙不放心地拜托姜嬈照顧陷入自閉的大師姐,姜嬈一口答應。

天氣越來越冷,以常理來說,習武之人不懼冬寒夏暑,但夏玉畢竟有傷在身,心境波動之大,大半月來小臉都沒恢複血色,慘白慘白的,瞧着怪可憐。

柴青‘大發善心’地将自個鐘情的花棉襖獻出去,披在一身冷淡寒涼、盤腿坐于車頂的夏姑娘肩膀,夏玉沉浸在內心世界,對外界失去任何反應。

“她穿成這樣真的好滑稽啊。”柴青摸着下巴來到枯樹下,不懷好意地問:“你看她像不像冷冰冰被迫出門賣藝的小可憐?”

“……”

姜嬈忍笑:“你不要欺負她。”

“哪有。”

柴柴宗師可厚道了。

擔心她冷着,柴青又從馬車裏摸出一件毛茸茸大氅裹住姜嬈纖薄的嬌軀:“暖和嗎?”

有個如此貼心的愛人,姜嬈哪好再嗔怪?

夏玉這會不戴眼罩也是睜眼瞎,也因此,柴青明目張膽地摟着心上人在樹下熱吻。

大冷天,天空飄着雪,山林裏的小動物畏冷都躲起來,只有餓得發慌的長耳兔蹑手蹑腳地探出腦袋。

風雪簌簌,柴青占起便宜來沒完。

姜嬈在她熱烈攻勢下連連告敗,身子軟綿綿貼着對方,鬧出來的聲響不大,也不小。

靈魂出竅的夏玉驀地睜開眼,生無可戀地咳出一口血,自閉了好一陣子,第一回 忍不住心頭怨惱想罵柴色批。

咳嗽聲太明顯,驚醒你侬我侬的小情侶。

姜嬈面色緋紅地推開身前人,柴青笑着上前一步,為她擦去唇角水光,淡定開腔:“活過來了?”

這是什麽話!

難道之前她就死了嗎?!

夏玉病恹恹地翻了道白眼,一手捂着胸口,又噴出一口血。

“哎呦!這麽激動幹嘛?”柴青嘴裏說着戲谑話,飛到車頂,屈膝坐下,為她運功療傷。

一刻鐘後,夏玉面色稍微有了幾分紅潤,四下張望:“這是在哪?”

柴青稀奇地低哼一聲:“我們要回春水鎮,你去嗎?”

春水鎮。

夏玉恍然大悟,這厮就是在春水鎮和姜嬈勾搭上的。

她點點頭:“去罷。”

反正她不想回琴山,去哪裏都行。

敗給季奪魂是多麽尋常的事,她應該看開。不是失望自己的弱小,而是驚顫對手太強大。

強大到他舉劍落下,劍意劈碎她二十幾年對這世間固有的認知。

三人重新上路,姜嬈回到車廂,柴青駕車,慵慵懶懶地和夏玉閑聊。

“宗師三段五階,褪凡、瀝心、真我、無我、超我,之後為大宗師,要走的路還很長,別氣餒,否則要旁人怎麽活?不如你的人太多了。”

夏玉抿唇:“可你不覺得,他強得……”

那句“離譜”到嘴邊,琴魔苦悶道:“我懷疑他不是人。”

“不是人?”

柴青一愣,繼而哈哈大笑:“你怎麽編排大宗師,小心季奪魂再給你一劍哦。”

“……”

夏玉撇撇嘴,看似不在意,實則已經在暗搓搓地雙手抱拳朝某一方向謝罪。

柴青笑得更大聲,貓在車廂聽她們閑聊的姜嬈也禁不住揚起唇角。

“琴魔夏玉,原來你也會罵人啊,哈哈,季奪魂不是人,這話也沒錯,宗師之力已經莫測,遑論大宗師?”笑夠了,柴青清聲道:“離開奪魂山前我問他,大宗師之上是什麽,你猜他如何說?”

這話果然引起武癡的注意,夏玉的眼睛登時變得雪亮,洗耳恭聽。

“他說,大宗師之上,是心之所向,你明白這話的意思嗎?”

夏玉思忖片時,懵懵懂懂。

心之所向。

這四個字聽起來很容易理解,但越容易理解,越不明白。

九州僅季奪魂一位大宗師。

“他還說,這片天地是死的。”柴青愁眉不展:“我想了好多天都沒琢磨透,天地為何是死的。”

“我也……”

“他不是在故意刁難我罷!”

夏玉搖搖頭:“大宗師哪有你想的那麽無聊。”

“也對。”柴青唉聲嘆氣,眉眼耷拉:“若我能想明白就好了。”

人是活的,這天和這地怎麽就是死的呢?

風雪迷人眼。

奪魂山。

季奪魂慨嘆道:“我已經無法再突破了。”

天地為籠,人為囚,再強的天賦和頓悟,都被鎖進這可憐的世道。

柳茴震撼難言。

“天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但人無一往無前的信念,又怎能說是活的呢?”季奪魂眸中閃過一抹精光,悍然指天:“蒼生為爐,天為蓋,天不讓人獲得更強大的力量,大宗師就是盡頭麽?不!大宗師之上,仍有更高的山!”

可僅僅靠他一人,無法翻了這天。

需要更多不服輸的,人。

他這番話實在颠覆柳茴幾十年來的認知,嘴唇微張:“可這只是你的一家之談……”

若這猜想是錯的呢?

季奪魂回頭冷笑:“那又該如何解釋幾百年前人間曾有仙人來過?若有仙,那人算什麽?為何大宗師之上,我寸步不能進?若真有仙,仙臨人間,人間在天人眼裏,又算什麽?”

“我不知道。”柳茴吐出一口長氣。

“居安思危,才是長久之計。哪怕有一絲可能,季某也不願做天人眼中的仆役。”

“你……”

“我不相信那些生來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外來人。”

或許沒有。

或許有。

恐怕沒人能理解季奪魂窺破天地隐秘後的恐慌擔憂,他在武道最高處站得太久了,久到他不願任何外來的存在,毀了人間的平衡。

蒼穹之下,是人的領域!

誰來都不行。

“所以,你選擇柴青?”柳茴問道。

季奪魂提劍大步流星地走開:“不是我選擇她,是她自己闖了進來。”

生于鄉野,破而後立,天賦比其他人都要能看一些。

“別忘了,她還是柴令的女兒。”

柴令當年以破竹之勢建立刺客盟,敢向着九州所有人宣布,王道之上,尚有刺客盟為尺,王若失道,殺!

這才是亂世當有的信念。

可如今,多少江湖人早已淪喪為朝廷的鷹犬。

季奪魂是武道天才,卻不是帶領群雄的料。

只能說,柴令死得太早了。

倘他還在。

這人間,許是另一番景象。

天地養人,人反饋之,才是合乎正理的天道循環。

少一環,就是死的。

這道理季奪魂用了數年時間明白,從武境停滞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鑽研,最後得出這個振聾發聩的結論。

但這些,夏玉不懂,此時的柴青,也不懂。

奪魂山上,柳茴怔然望天,許久,山風吹過,她驀然驚醒,始覺汗濕後背。

燕地。

馬車不停歇地駛進春水鎮,小童在街上肆意嬉鬧,姜嬈撩起簾子望着街旁久違的景象,會心一笑。

“籲——”

馬兒停下。

柴青摘了戴在頭上的鬥笠,利索地跳下車,揚起明白淨的小臉,雙手叉腰,氣沉丹田:“胖嬸,我、回、來、啦!”

唰唰唰!

四圍冒出一個個毛茸茸的腦袋。

胖嬸罵罵咧咧地穿過風雪,腳下響起吱呀吱呀的踩雪聲:“誰呀!喊這麽大聲,叫魂兒呢!”

“是我呀,胖嬸。”

車簾挑開,姜嬈明眸淺笑:“還有我。”

她二人都吱聲,唯獨夏玉不吱聲好像顯得不合群,思量一二,她幹巴巴道:“也有我。”

胖嬸三兩步到了近前,心中的疑惑得到完美開解,她一巴掌打在柴青瘦削的肩膀:“你個倒黴孩子,還知道回來啊!”

柴青笑呵呵地立在那挨打。

胖嬸驚喜地瞅瞅姜嬈,視線克制地移開,見到面無表情的夏姑娘,頓時心花怒放,絲毫沒被江湖人吓到的随和坦然:“帶朋友回來了呀?哎呦,好俏的小姑娘!”

小姑娘?

夏玉眼睛睜圓,在柴青和姜嬈打趣玩味的眼神中硬着頭皮開口:“嬸嬸好。”

“柴青回來了!柴青回來了!”

“壞先生衣錦還鄉啦!!!”

在春水鎮,無論“柴青”,還是“壞先生”,喊出去總是如雷貫耳,小鎮出了個才華橫溢的先生,先生更是名震九州的年輕宗師,你說你認識柴青,還和柴青一起遛過狗,得有多少人羨慕?

得益于小童扯着嗓子走街串巷地大喊,沒多會,大部分的人都曉得柴青回來了。

窮極巷的小寡婦伸手逮住到她腰間的小娃子:“你說誰回來了?可不要亂講!”

“沒有亂講,柴青的的确确回來了,不僅她回來了,還帶回了她的未婚妻,還有個冷臉的大姐姐!”

未婚妻?

小寡婦面上一喜:“酉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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