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上午的一對一家教輔導終于結束， 保姆敲響書房的門，告訴兩人午餐已經準備好了。

陸平被沈雨澤狠狠鞭策了一上午，就算他是一頭驢他也拉不動磨了！一聽到要開飯， 陸平立刻把筆一扔，雙腳一蹬，身下的滑輪轉椅跐溜一聲就從桌子前劃走了。

他雙手舉過頭頂， 又像是伸懶腰， 又像是慶祝勝利：“終于結束了！再繼續下去， 我今晚又要做噩夢了！”

沈雨澤：“你昨晚沒休息好嗎， 做了噩夢？”

“呃……”陸平在坦承和說謊之間搖擺了一秒， 某種奇妙的委屈心理占據了上風， 讓他說出了真相，“其實，我昨晚夢到了你。”

聽到這樣的話， 沈雨澤的動作頓住了，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試卷的邊角， 略軟的紙張邊角從他的指腹擦過，帶來一陣輕微又讓人無法忽略的麻癢。

沈雨澤追問：“你夢到我什麽了？”

陸平：“我夢到你給我補習英文，就跟現在一樣。”陸平指了指桌上還沒來得及收好的課本，“可是因為我太笨，你就要動手打我。”

沈雨澤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 但他想聽到的答案絕對不是這個！！

“不過你放心！”陸平沒注意到他一瞬間的表情凝固， 還反過來安慰他， “我在你揍到我之前就醒了！”

沈雨澤：“……”

他把手裏的鋼筆筆帽咔噠一聲蓋上， 面無表情地從書桌前起身。

“如果你想讓我揍你， 不用做夢，現在我就可以替你視線願望。”

陸平半真半假地露出害怕的小表情， 可惜眼睛滴溜溜亂轉，一副小滑頭模樣。

兩人打打鬧鬧地離開書房，穿過客廳，來到了旁邊的餐廳。

半開放的廚房裏，一位穿着純白廚師服的男人正站在竈臺前忙碌，早上見過的那位保姆阿姨在幫他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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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碗碟已經全部擺好，那些餐具一看就是成套的，純白色的骨瓷餐具鍍着一層金邊，在燈下反射出着雅致的光澤。

廚師準備的都是北方家常菜，兩葷兩素，又煨了一爐濃香四溢的冬瓜鴨肉湯，保姆阿姨手腳麻利地給陸平和沈雨澤各盛了一碗，奶白色的湯汁香氣四溢，出鍋後灑上一撮香菜與胡椒，更激發了湯汁的鮮美。

陸平肚子咕嚕嚕響了起來，他迫不及待的坐下，眼巴巴地等着開飯。

陸平一邊咽着口水一邊說：“沈雨澤，我還以為你這樣的有錢人，正餐一定要吃什麽牛排意面的，沒想到全是中餐。”

沈雨澤無奈：“我是帝都人，又不是帝國人，為什麽不吃中餐？”

……也對哦。

沈雨澤：“你肚子都在叫了，快吃吧。”

說着，沈雨澤就要給陸平夾菜。

沒想到陸平一聲驚呼制止了他：“等等！”

沈雨澤：“？”

陸平掏出手機：“先讓我拍張照！”

沈雨澤：“……”

陸平繞着桌子找角度，連續拍了七八張。為了構圖好看，他還特地調整了一下碗盤杯的擺放。

他的這番操作，讓旁邊的保姆和廚師都看傻了眼。他們齊齊扭過頭看向自家少爺，他們原以為會在沈雨澤的臉上看到不耐煩的神情，卻沒想到沈雨澤一臉平靜，甚至主動問陸平：“需要我讓開嗎，會不會影響你取景？”

“不用不用。”陸平随口回答，“拍到多餘的東西我會切掉的！”

沈·多餘的東西·雨澤：“……你開心就好。”

其實陸平并沒有耽誤太久時間，他很快就找到一個構圖漂亮的角度，咔嚓拍了幾張。巧合的是，沈雨澤持筷的手也入鏡了，少年手指修長，青筋在手背上微微凸出，指甲略帶一點粉。陸平嘴上說“要把多餘的東西切掉”，但他向來心口不一，猶豫了幾秒，還是決定把那雙漂亮的手保存下來了。

他稍微調了一下顏色，然後登陸partner賬號，趁熱打鐵選了兩張照片發了上去。

一張照片是早餐，一張照片是午餐，不偏不倚，格外公平。

@fake-diamond：今天大家有好好吃飯嗎？【照片】【照片】

他選擇這兩張照片是帶着私心的。

早餐是他親手做的，代表着“陸平”的存在；午餐是廚師準備的，代表着“沈雨澤”的身份。

看，這只可憐的小老鼠又一次在舞臺上假扮成貓咪的模樣，暗搓搓地向臺下的觀衆們呼喊：快看呀，我在這裏！我在這裏！不要忽略我呀！

自從上一次陸平在partner上發布了馬場合影卻被群嘲之後，他已經很久沒再登陸他的賬號了。粉絲們自然不知道他心碎的始末，還以為他是三次元太忙。

這次陸平的照片選在周六中午發布，正是流量最大的時候，很快評論區就被熱情的粉絲們攻占了。

“第一！”

“開心，男神家的飯看起來好好吃！”

“咦，早餐吃的是什麽啊，那個籠屜裏裝的是燒麥嗎，還露着餡兒。”

“那個長着尾巴的面團是什麽啊，裏面是豆沙嗎？”

少見的椒江美食不出意料地引起了粉絲們的興趣。不過很快，讨論點漸漸偏移了。

“看到第二張的手了，嗚嗚嗚，一眼認出了男神的手！”

“怎麽男孩子的手也能這麽漂亮啊？”

“靠，同樣是碳基生命，人家的手是手，我的手為什麽是紅燒豬蹄呢？”

“嘿嘿嘿，是誰看到修長的手指就露出奇怪的笑？嘿嘿嘿，是誰我不說。”

陸平盯着熱熱鬧鬧的評論區，每刷新一下，就有新的評論蹦出來。他看得正起勁，都快忘了面前的美食了，直到餐桌另一側的沈雨澤敲了敲桌子，才喚回了陸平的注意力。

沈雨澤不動聲色地問：“陸平，是飯菜不合你胃口嗎，你怎麽一直看手機？”

陸平一抖，手裏的手機差點掉進湯碗裏，他真是昏了頭，居然當着沈雨澤的面登陸partner賬號！

“沒有沒有沒有，飯菜都特別好吃！”陸平趕忙收起手機，不好意思地說，“今天的菜太豐盛了，我就拍下照片和人家分享一下。”

他故意說的含糊，希望沈雨澤以為他是在和家中父母聊天。

但沈雨澤早就猜到他剛剛做了什麽，不過沈雨澤不想拆穿他，順着他的話說：“先吃飯吧，這湯再不喝就涼了。”

陸平聽話地端起湯碗，乖乖喝了一口。

湯勺在碗底攪動，帶出了幾片片得肥瘦勻稱的鴨肉，鴨皮先被烤出金棕色澤，再放入瓦罐中煨軟，鴨肉的油脂彙入湯中、又被冬瓜吸走，一碗湯即醇厚又不會過分油膩，出鍋前撒的胡椒粉更是成了這碗湯的點睛之筆。

把烤鴨二次加工後炖湯的做法，在南方相對少見，但在帝都十分受歡迎。

陸平吃過烤鴨，但還是第一次喝這種湯，濃濃一碗湯一轉眼就喝個幹淨，胡椒的辛辣讓他胃裏暖融融的，連額頭都帶上了汗。

放下碗，陸平抹了抹鼻尖上的汗，一擡頭，卻發現坐在對面的沈雨澤還在慢條斯理的用勺品湯。

陸平一直覺得沈雨澤的用餐禮儀特別好，就連喝湯也動作斯文，持着勺子的手在湯底輕輕攪動，看起來賞心悅目。

他再看看自己面前的空碗……哎，他完全是在“牛飲”嘛！

沈雨澤注意到陸平的目光，問他在看什麽。

陸平脫口而出：“在看你……的手。”

“我的手怎麽了？”

“你的手好看啊。”陸平想起網上的粉絲評論，酸溜溜地說，“你個子高，手又細長，不像我的手——”

說着，陸平伸出自己的右手，五指張開舉到沈雨澤面前：“你看我的手，骨節也不明顯，血管也幾乎看不到，每次護士給我紮點滴，都要找好久。”

明明陸平并不胖，可他的手卻很圓潤。他真是羨慕死沈雨澤了，在他看來，只有沈雨澤那樣的手才算是有“男人”味，不像他的手，明明都要成年了還如小孩子一般。

他正抱怨着自己的短板，沒想到沈雨澤居然也向他伸出手，同他一樣五指張開，輕輕貼了上來。

兩只手一大一小，一只骨節分明、纖長勻亭，一只線條圓潤、肉感十足；在十指相觸的那一瞬間，沈雨澤掌心的炙熱毫無保留地傳遞到了陸平身上。

男孩像是觸電一般，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不知為何心裏亂跳，慌張移開視線，結結巴巴問：“你，你突然伸手做什麽？”

“沒什麽。”沈雨澤慢條斯理地收回手，語氣一派平靜，“你的手挺小的，想和你比比看。”

陸平：“……”

好吧，他承認，他的手确實比沈雨澤小了一號。

陸平嘀嘀咕咕：“你手大那是因為你個子高！我手小是因為……”他卡殼，不想承認自己比沈雨澤矮了十厘米的事實，他只能安慰自己，“我才十七歲，還沒過發育期呢，肯定能繼續長個子的！”

可陸平忽略了一個事實：他們年齡一樣，若陸平還會繼續發育的話，那沈雨澤也會越來越高呀。

……

吃過午飯，陸平摩拳擦掌，主動要給沈雨澤補其他科目。上午他被沈雨澤又是敲手背、又是彈腦門，狠狠折磨了一通，下午到了他的主場，他要揚眉吐氣了！

可沈雨澤卻告訴他，今天下午他要代表家裏人去拜訪一位本地的長輩，所以不能聽他講課了。

已經做好準備要狠狠打沈雨澤手板的陸平：“……我懷疑你是想故意逃避上課。”

“怎麽會呢。”沈雨澤臉上的微笑紋絲不動，“我一會兒讓司機送你回家。”

于是，小老鼠帶着兩套做完的英語卷子和一肚子的好飯好菜，被沈雨澤送到了地下車庫。

他們坐電梯到車庫時，正好看到司機打開後備箱，在往裏面放東西。

陸平一眼瞥過，眼尖地看到了一只印有艾莎公主頭像的兒童書包。

陸平：“……”

除此之外，還有包裝精美的幾盒補品，以及一雙嶄新的鞋盒。

如果陸平沒搞錯的話，這個盒子裏的鞋應該和他腳上的鞋是一模一樣的，唯一的區別是，陸平穿的是陸爸爸在夜市上買的山寨貨，而面前鞋盒裏的絕對是一雙正品。

陸平沉默了幾秒，轉向沈雨澤，問他：“應該不是我自作多情吧，這些禮物是送給我家的嗎？”

妹妹喜歡的書包、自己需要的球鞋、爸媽要吃的營養品……沈雨澤的禮物永遠準備的很妥帖，能送到人心坎裏去。

沈雨澤點頭：“嗯。我讓管家準備的，都是你家用得上的。”

“沈雨澤，謝謝你。”陸平輕輕咬住下唇，在短暫的停頓後開口，“但是我不能收。”

上次沈雨澤就給他家人送了很多禮物，但那一次沈雨澤是去北岸做客，上門送禮尚屬正常。但這次是他跑來沈雨澤家叨擾，他卻連吃帶拿的，這算什麽樣子呢？

沈雨澤一怔，他沒想到陸平會拒絕：“你別有心理負擔，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都不值錢。”

“這不是值錢不值錢的事情。”陸平一臉執拗地望着他，“你之前說，你交朋友從不看對方家世好壞；我交朋友也是這樣，我想和你交朋友，不是因為你富有，不是因為你大方，更不是因為想從你身上獲得什麽饋贈……我只是單純的想和你——想和‘沈雨澤’這個人做朋友。”

說到這裏，男孩頓了頓，臉上帶着一絲尴尬與羞赧：“當然，你可以說我這個人就是窮要面子。明明我腳上穿着假鞋，家裏又缺這缺那，你送的這些東西确實能幫助我們。但是，沈雨澤，如果你真的把我當朋友的話，請讓我保留這一點尊嚴吧。”

請讓他保留這最後一點尊嚴吧。

這個男孩啊，時而坦蕩時而怯懦，時而自卑時而驕傲。

他是世界上最複雜情緒的集合體，沈雨澤曾以為自己可以一眼看透他，但最終發現，自己靠得越近，就越捉摸不透陸平的想法。

面對這樣的陸平，沈雨澤根本無法拒絕他。

“是我欠考慮了。”沈雨澤低聲道，“以後我不會再自作主張給你準備禮物了。”

“哎嘿嘿，也不是所有禮物都不行。”陸平撓撓頭，“請我吃飯還是可以的。”

沈雨澤：“……”

陸平真是破壞氣氛的小能手，沈雨澤心底翻湧的種種情緒全被陸平攪沒了。

……

沈雨澤所在的住宅區緊臨椒江南岸，距離跨江大橋不遠，卡宴車在路上行駛的又快又穩，不過半小時的功夫，卡宴車就抵達了陸平家所在的巷子外。

“謝謝司機叔叔，送到這兒就行了！”陸平趕忙說，“不用開進去！”

上次沈雨澤來他家做客，這輛豪華轎車剛一駛入巷子，就引起了所有街坊鄰居的圍觀，當時的議論過了好幾天才平息，陸平可不想再出一次風頭了。

車子靠街邊停下，陸平背着書包，溜溜達達地回了家。

進門時，剛巧看到陸爸爸在院子裏給安安拍舞蹈小視頻——小姑娘身上穿着藍色的公主裙，伴着悠揚的音樂轉着圈圈。

自從安安收到公主裙作為禮物後，每天回到家，她都迫不及待的換上裙子，讓爸爸媽媽欣賞她的舞蹈。

見哥哥回來了，安安頓時抛下爸爸，開開心心地往陸平身上跳。

陸平一把抱起小公主，讓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安安問：“哥哥，你昨天怎麽沒回家呀？”

陸平：“我昨天去沈雨澤家裏做客了……你還記得沈雨澤嗎？”

“記得記得，”安安指了指身上的公主裙，“就是送我公主裙的帥哥哥！”

“帥嗎？他長得一般般吧。”陸平故意唱反調，“難道比我這個哥哥還帥嗎？”

“這個嘛……”安安心虛地避開了陸平的目光。

陸平又氣又笑，把小公主放回到院子裏，拍了拍她的腦袋：“快回去寫作業吧，你這個有了帥哥忘了親哥的小讨厭鬼！”

送走了安安，陸平放下書包，走到了陸爸爸身邊。

陸爸爸是個很寡言的男人，對自己的兒子一直很放心。他寥寥問了幾句，比如“去沈家家裏做客有沒有添麻煩”“有沒有幫上忙”“有沒有向人家父母問好”。

陸平替沈雨澤保守了他家裏複雜的情況，即使面對自己的父親也沒說實話。“沈雨澤爸媽工作忙，都出差了，我沒見到。”

之後，陸平又告訴陸爸爸，臨走前，沈雨澤準備了很多禮物。

陸爸爸的臉色變了，當地方言本來語速就很快，這時更是不得了：“平平，你沒收吧？”

“沒有，您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陸爸爸舒了口氣，“上次人家來咱們家裏做客，就拿了不少禮物來，我後來上網搜了搜，光是你妹妹的那幾條裙子，一條就上千塊錢。你們是同學，是朋友，千萬不能因為人家家裏有錢，就覺得人家對咱們好是應當的。”

陸平嗯嗯的應了。

他和父親絮絮聊了好久，他講了沈雨澤家裏那面巨大的可以俯瞰整個椒江市的落地玻璃牆，講了“傭人房”與“業主專用電梯”，還講了中午在餐桌上喝的那碗煨成奶白色的冬瓜鴨肉湯。

他迫不及待地要把這一天一夜見過的東西全都傾訴出來，他想感嘆“有錢人的快樂我真是想象不到”，又想表達“我居然短暫的進入了那個世界”……他想說的太多了，說到最後嘴巴都幹了。

陸爸爸一直沒有打斷他，安靜地聽着。

待兒子激動的聲音漸漸平息，陸爸爸開口：“平平，爸爸不能像別人家的爸爸那樣賺那麽多錢，讓你住上大房子，你不要怪爸爸。”

陸平說：“爸爸，你的兒子不能像人家兒子一樣成績拔尖，英語考滿分，你不要怪平平呀。”

父子相顧，同時笑了出來。

廚房還有活兒，陸爸爸陪兒子在院子裏呆了一會兒後，就回去幹活了。

陸平提着書包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可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停下了腳步。

他轉過身，擡頭，看向遙遠的天邊——今日天氣晴朗，無雲無雨，在一片晴空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矗立在椒江南岸的幾棟高層住宅樓。

曾幾何時，住在北岸的小男孩也曾墊腳眺望那邊的高樓，對于他而言，那幾棟高樓就像是童話書裏囚禁着公主的高塔，而他就是童話書裏一句臺詞都沒有的路人甲村民。明明他們都在同一本書裏，可是他沾滿泥土的雙腳無法踏入那片領域。

但是某一天，公主降下了長發，邀請他進去參觀。

從此以後，那座高塔不再是一個遙遠的符號，它有了一個特殊的意義。

陸平站在院子裏，遙望着那幾棟高層住宅樓，然後——他舉起手臂，大力地向着那邊揮手。

他知道離着這麽遠，沈雨澤是不可能看到他的。

但陸平依舊揮得很用力。

“住在高塔裏的公主殿下，你好呀。”陸平在心裏說，“很高興成為你的朋友，很高興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