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225-230

225.

桃源境并不知道自己只還能擁有最後的片刻安寧,桃源境裏的一人、一鬼、一狐也不知道這是他們七百多年裏最後相處的時光。

司陵浮郁始終沒有坐到祁烈身旁,他從小到大認為鬼都是該被絞殺的信念太過深刻,哪怕這個信念這幾日才被近乎殘暴地扭轉,但面對祁烈他仍然無法毫無芥蒂地将其當做普通的熟悉之人來相處。

祁烈遞給他一杯酒,司陵浮郁是從未喝過酒的。

無豐山這片桃林着實美極,不知是否因為有祁烈的力量加持,明明并非桃花季節卻能日日盛放。這裏的桃花沒有花期,讓人很難想象世上真有永恒如此的美,虛幻到有一絲不太真實之感。

面前景象也不甚真實,又有誰能想到,一劍将祁烈“殺死”的天師司陵浮郁,本該在今天受衆人簇擁被天帝封賞為仙,此時此刻卻正在祁烈種下的桃花林裏,拿着祁烈給他的酒杯,跟這“無惡不作”的惡鬼一同厮混。

司陵浮郁面上表情冷硬,仰着頭一口氣将酒杯裏的烈酒盡數灌下去。

“咳、咳咳咳!”

然後咳得驚天動地。

祁烈确實存了些戲耍他的心思,想來司陵浮郁也是個沒喝過酒的,第一口必定不會很好受。他心情暢快地依靠着身後桃樹,嘴唇彎起來的弧度看得浮郁心神恍惚。

“你……笑甚。”

“仙尊喝了這杯,總該有膽子去接诏令了。”祁烈揮了揮手,一副趕他走的模樣。

浮郁皺眉:“我并非膽小。”

祁烈卻似乎驚訝的模樣:“哦?是嗎,如若不是膽小,又是為何?”

226.

這酒入喉無比辛辣,好似有綿綿不絕的後勁不斷地湧上來,竟然讓浮郁神思有些混沌,這是他修煉以來從來都沒有發生過的狀況,他不禁皺起眉頭,在心裏默念了足足三遍靜心決,卻收效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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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郁喉結狠狠一滾,一眨眼便欺身上前去,三根手指扼住祁烈下巴,逼着他擡臉跟自己對視,浮郁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給我喝了什麽?”

那惡鬼笑意更濃,分毫不在意完全不被浮郁信任這件事,無辜道:“仙尊自己不勝酒力,還怪在別人頭上,倒打一耙的能力倒是出類拔萃的。”

祁烈這句話讓浮郁更加煩躁。

他很少、很少會有這種情緒生出,就連知曉了司陵家真相的那天他也未曾煩躁過。浮郁好似有瞬間清明,知曉自己分明是胡亂攀咬,拿祁烈撒氣,實則他心裏從沒有覺得祁烈會給他一杯毒酒或者別的……不然他不會來桃源境,也不會喝下那杯酒。

浮郁匆忙放手,退開兩三步的距離,嗓音變得低啞:“抱歉,我……”

祁烈看他,聲音沉沉:“司陵浮郁,你生了心魔。”

227.

“我……”浮郁猛地擡頭,只覺落入祁烈眸裏深淵。剎那間排山倒海一般的嬉鬧聲呼嘯而過,有七八歲孩童一般尖利的笑聲,有年輕女人的哭聲,有老叟低低哀嘆,也有男子怒吼暴喝。他眼前混亂一片,好似成百上千人都在面前,卻一張面容都看不清晰,每張嘴都在說話,起先說的還不一樣,到最後,他們逐漸發出相似的聲音,聲調由高到低——

“司陵浮郁,還我命來!”

浮郁深深吸了口氣,明明豔陽高照,他卻憑空出了一身冷汗。 而後像方才都不得呼吸、憋了許久一樣頓時大口呼吸起來,不得不搖搖欲墜地往前走了兩步,伸出一只手來撐住了桃花樹的樹幹。

祁烈就坐在他面前,他居高臨下地看祁烈那張波瀾不驚的臉。

驀然覺得自己這一生實在可笑。

看似淩駕衆生,年紀輕輕竟能得來封神天恩,身為一代天師屠鬼無數,而到頭來,卻在一個鬼面前被心魔折磨到狼狽不堪。浮郁突然低低笑出了聲,他右手還撐着樹幹沒動,上半身卻兀自往下湊。

祁烈擡頭看他,看着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司陵浮郁,沒有移開視線,也沒有半分躲避。直到鼻尖幾乎貼到鼻尖,也或者真的已經貼上了,但兩人都沒有心思去在意這個細節。

浮郁啞聲:“你如今看我,是何想法? 可憐,可笑,愚蠢至極!”

祁烈靜靜看他,并未答話。

228.

司陵浮郁眸裏有隐隐暗紅,他氣息全然是亂的,每次呼吸都能感覺到他正在用盡全力壓抑、對抗。他還沒有被心魔奪去心智, 只不過腦海裏反複想起祁烈那句:“你動搖了。”

對, 浮郁承認,他動搖了。

為何不能動搖?

他司陵浮郁一生,從未問過為何,今日他要問,為何不能動搖?他真以為自己榮耀加身,真以為是他是靠着自己的能力讓司陵家一飛沖天!結果呢,他劍上的血到底幹淨否?他腳下踩着的又是多少天師家族、無辜凡人的性命?!

既然天師做得不痛快,既然人做得不痛快,不若幹脆把這具軀殼交給心魔。司陵浮郁愧對世人,世人亦愧對他司陵浮郁!

桃林驟然掀起狂風,卷着花瓣四散紛飛。

祁烈沒動,一直安靜爬伏在他腿上的狐貍卻從喉間擠出陣陣低吼,一雙小眼睛盯着浮郁看,而後竟是蓄力直直跳往浮郁面上,伸出的爪子露出尖利的指甲。

眨眼的功夫,狐貍便被浮郁一個揮袖撫開,蓬松的身子“咚”一聲撞在旁邊的樹上。祁烈面上表情不變,只伸手一招,狐貍化作一道白光被他攏進袖子裏。

狂風卻又在瞬息間偃旗息鼓。

漫天花瓣沒了狂風助力,被揚起在空中又輕飄飄落下,紛紛揚揚的粉色花雨,雨點落在浮郁和祁烈身上。

美是極美,卻知道這場雨下完便是落幕。

浮郁跪坐在地,生平頭一遭姿态這般狼狽。他擡起臉來,被祁烈看去兩只通紅眼眶,浮郁一覺得不堪,二覺得恥辱,卻沒想到祁烈嘴角帶笑,遞給他一杯酒。

“司陵浮郁,喝了這杯酒,去當你的仙人吧。”

229.

浮郁不知何為愛。

若父母之間是愛,為何父親又能将母親囚禁在一方小院。若父子之間是愛,為何父親寧願他今日落得這般境地也得逼着他接了那天地诏令。若師妹對他是愛,又何來愛?師妹對他并不了解,全然不知司陵浮郁究竟為何人。

浮郁站在桃源境外,桃源境被他施了層結界,從其外看裏頭只能看見荒草碎石,絲毫不見半點世外桃源之景象。

祁烈不該被囚禁于此。

當真無人能分黑白嗎?當真沒有人能為受冤者辯白,讓造孽者伏法嗎?或者說,這人世間,甚或三界之內外,當真有法嗎?

不消片刻,一道尋蹤符便到了他面前。

起先他在結界內,父親的符紙沒辦法找到他,現在他出了結界,符紙即刻便貼在了他身上也是浮郁想到了的。那黃色符紙往他身上一貼,瞬間便化成一道黑煙消散了,父親已經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浮郁腳步一邁,明明才邁出兩三步,卻已經走出千米距離。心魔既然已經生了,若還不能做出于自己而言正确的選擇,那司陵浮郁這具軀殼早晚會真的被心魔吞噬。浮郁雖覺得被心魔吞噬并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只是他還有很多事情該做。

230.

大豐山。

司陵忠怒瞪司陵衛權,先前司陵衛權提出找向禮來冒充浮郁的時候他便再三勸阻:那可是仙人,還是封神這般大事,怎麽可以冒名頂替,這是多大的罪過?!

可司陵衛權态度堅決:我并非要向禮頂替浮郁封神,只是如今尋不到浮郁下落,仙人這便來了,如此大事浮郁竟然不在,不也是得罪仙人的大事麽?何況封神這事豈能同仙人讨價還價?怎的,難道教仙人在這兒等着,或是明日我們找到浮郁再教仙人來一趟?左右都是罪過,何不讓向禮一試。

兄弟倆已經吵過一架,奈何家主終究是司陵衛權,即便司陵忠再怎麽不願也不得不妥協。今日對他們司陵家來說是大日子,總不能真打起來鬧了個魚死網破,且細細想來……大哥說得并不是全無道理,封一個凡人為仙,雖于他們來說是天大的事,但對仙人來說只不多是小事一樁,多半不會細細核對此人到底是誰,想來這事也沒人敢來頂替。

孰對孰錯,現今這事敗露,司陵衛權竟然拿他開刀!

司陵忠怒目直視,伸手朝着司陵家門內方向,口中默念口訣,即刻便有一板大斧淩空而來穩穩落在司陵忠手心裏。司陵忠周圍靈氣一震:“你欲拿我兒頂罪,必先過了我這關!”

向禮如鹌鹑般縮在爹爹身後,現下是完全沒了主意,雙股顫顫地想攔住司陵忠:“爹,仙人還在看着,怎麽辦?我……”

而那居高臨下的小仙也是大開眼界,這家人真是好生叫人佩服,竟當着他的面便起了龃龉。凡人終究是凡人,這等人家到底是為何能被封神?!

司陵忠大斧一擡,攜獵獵風聲呼嘯而下。

“叮”一聲脆響,只見劍光一閃,明明是極細的劍,卻穩穩架住那氣勢摧枯拉朽一般的斧頭。

司陵忠一愣,對上司陵浮郁一雙沉靜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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