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所以你究竟要吃什麽?”顧寒山問。

向衡嘆氣:“點外賣吧。”他走到沙發坐下,掏出手機:“我找找。”

顧寒山沒提醒向衡是她請客。她坐在他旁邊,腦袋湊過去一起看。她想吃面,還想吃甜的。

向衡的目光從手機屏幕上一轉,就看到顧寒山頭頂的發旋。

他多看了兩眼,忍不住道:“顧寒山,我認真跟你說,不開玩笑。你一定要提高警惕,要注意安全。尤其是跟異性接觸,你不太會應付這些,對方三兩下就能把你的底細打聽清楚。當他們知道你無依無靠,還有病史,很多事就都有可能發生。詐騙就是這麽回事,找到你的需求,抓住你的心理,然後攻擊弱點。有些騙術非常高級,上當的過程理智又自然,嚴重的等悲劇發生都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直到回看一切,冷靜仔細想,才知道自己受騙了。”

顧寒山擡起頭來,看着他。

兩個人離得很近。向衡能在顧寒山的眼瞳裏看到自己的影子。

她的眼睛大大的,明亮清澈,目光非常單純。

向衡繼續道:“我說過了,我是警察,我知道你對你父親的死亡有疑惑,我會幫你查一查,你自己不要亂冒險,好嗎?”

“可是這件事沒有破綻,連立案都不可能,你能查的也有限。”

“怎麽會,我們警察有的是辦法。”

“比如我想查梁建奇,我要看他的手機,我就這麽找你,你能辦到嗎?”

向衡一時語塞。

“你不能。因為梁建奇沒犯案,你們無權查他。現在他行政拘留,他的手機和私人物品都上交到你們警方的手裏了,但是與他犯的案無關,你們就沒有權利查他的手機。就算他的手機擺在你們面前,未經他同意,你也不能打開。”

向衡無話可說。因為她說得對。

“但是我用我的方法,我看到了。梁建奇自己按開了指紋鎖,把他的手機相冊亮給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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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衡不高興,這有什麽好得意的。

“我爸說過,公權力是好東西,但越是厲害就越要受管束。你們警察受到的限制,比我們普通人都要多。”

向衡聽明白了,顧亮做那些危機處理時肯定私下裏做了些越界調查的事,才會跟顧寒山說起這些。

顧寒山的思維已經不同常人,再有一個這樣劍走偏鋒的爸爸領着她。他帶着她處理工作上的那些事,他把那些調查資料輸入她的腦子,訓練她怎麽調取篩選,哪些有用,有什麽用。也許他還教她人性的弱點,教過她怎麽利誘威脅。她學了半調子,卻想用來做偵探。

顧寒山繼續道:“任何事都是兩面的。就像刀一樣,你想用它切水果,它可能把你的手割傷。但你想切水果,還必須用它。法律也不是十全十美,但大家都得遵守它。”

“你知道這點就好。”向衡警告她。她那打算殺人報複的心思,最好收起來別再想。

“所以要利用好它。”

向衡:“……”他們是不是又沒在講同一件事。

“我不害怕,向警官,如果有人真的要傷害我,我會反抗的。我就算殺了人,那也是正當防衛。”

向衡:“……”他是這個意思嗎!利用法律?殺人是這麽輕輕松松的事嗎?

向衡開始冒火。

顧寒山還繼續道:“我還能找到不下十個醫生為我作證我确實從小到大都有精神問題。我會被判無罪的。”

“顧寒山!”向衡喝斥。

通常他發這麽大火的時候,壯漢嫌疑犯都要抖一抖。但顧寒山只是冷靜地看着他:“幹嘛?我什麽壞事都沒做,你要因為我有正當防衛的念頭逮捕我嗎?”

耍無賴嗎!向衡更生氣。“不要有鑽漏洞這種念頭,不要利用法律犯罪。你根本不知道越界之後有多痛苦!你會被毀掉的!”

“能有多痛苦?比腦子爆炸還痛苦?炸得渾身抽搐,嘔吐眩暈。還是比電擊大腦更痛苦?靈魂都在天上飄,假裝躺在儀器上的不是我,只有這樣才能撐下去。”

向衡僵在那裏,死死盯着顧寒山。

憤怒還是心疼,同情還是警惕,無意識思維怎麽判斷切換?

“我聽說死刑犯會被綁在死刑床上,怕他們行刑前自殺。我已經被綁過了。死刑犯大概還會知道行刑日是哪天,得到解脫。我被綁的時候,卻不知道盡頭是哪裏。而且每一刻,每一個痛苦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用遺忘來躲避,重新開始新生活的這種天賦,我沒有。”

顧寒山平靜地說着。向衡再撐不住,他把手機摔在沙發上,起身站在落地窗前。他直挺挺地站着,背着雙手,看着窗外晚霞,試圖平複心情。

顧寒山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不再說話了。

那個位置,她爸爸從前很喜歡站。也是這樣的姿勢,也類似這樣的場景。他生她的氣,但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那時候她也像現在這樣,看着他的背影,等他轉過身來。

可惜。

不會有了。

站在那裏的不可能是她爸爸。

她再也不能等到他的轉身。

“以前,我病得很重的時候,卻也還有開心的時候。”顧寒山忍不住說,像自言自語,卻又希望有人能聽到。“我爸爸走了之後,我變得跟正常人一樣,但我再沒有像從前那樣開心過。”

屋子裏很安靜。

安靜得,向衡能聽到顧寒山的呼吸聲,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向衡終于冷靜下來,他不該失态的,不應該。他轉過身來,與顧寒山面對面,他看着她的眼睛。

她說她像個正常人,但其實她不是。

正常人說到傷心處,會落淚,會自憐,但她沒有。她的喜怒哀樂,像深埋在海底的波濤,壓制得死死的,沒法起伏。它們被囚禁在最深處的黑暗裏。

“顧寒山。”向衡的心忽然跳快幾拍,有靈光在他腦中閃過。

她面無表情,眼神平靜,但其實她正被悲傷攻擊。

向衡讀懂了她的情緒,他踏前幾步,忽然有股沖動,想給顧寒山一個擁抱,沒有任何雜念,沒有附帶情緒,只是單純的擁抱。

他想告訴她擁抱的意義不止有控制和約束,還有保護。

但當他看到顧寒山詢問的眼神,他及時改了口:“對不起。”

顧寒山眼裏的疑問更深了。

“我該找到合适的方法來幫助你。”向衡道。

不是說教,不是喝斥。

她說給他聽,說給他這個警察聽,不是預謀罪犯的炫耀和挑釁,是她信任他,她的潛意識在求救,她自己是否知道?

“我會找到的。”向衡再道。“我聽懂了。”

顧寒山不太懂,她遲疑着。

向衡看着她,給了她一點時間理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哦。”字面意思就簡單多了。顧寒山接受。

“快請我吃飯。出去吃大餐。我餓了。”向衡換了話題。

“剛才不是說你點外賣。”顧寒山也跟着切換。

“我改主意了。”

“你怎麽總改主意呢。”顧寒山的語氣裏竟然透出了嫌棄。

只這一點點情緒,向衡也覺得高興。

“快,快點。走吧。”向衡不但主意改得快,心情回春也很快。

顧寒山去房間拿包包。向衡站在客廳,看了看茶幾上顧亮的照片。顧亮在對他微笑。

顧寒山很快出來。向衡問她:“你阿姨跟你聯絡了沒?就是賀燕。”

“打電話了,問我為什麽要秀記憶力,是不是找麻煩。”顧寒山無所謂地道:“我告訴她在泡小哥哥。”

向衡頓時無語。要批評她什麽好。

顧寒山在門口換鞋,向衡跟過去。這裏沒有男拖鞋,他進屋只得穿着襪子走,這會一邊穿鞋一邊道:“你就不能換個好借口?”

“有比泡小哥哥更合理更自然的借口嗎?你說來聽聽。”

向衡:“……算了,你說都說了。”

他反應過來這招顧寒山已經在黎荛面前用過了。黎荛也信了。

但真的,是好爛的招。

關上大門,兩人一起往電梯去。向衡道:“我要跟你阿姨聊聊,但她拒絕見我。她說會回我電話,也沒回。”

顧寒山想了想:“那我幫你罵罵她?”

向衡:“……”你居然會罵人嗎?

“還可以趁機要求她請我們吃飯,我們省頓飯錢。”

向衡:“……”省誰的錢?顧寒山你真的是摳門。

顧寒山已經一個電話給賀燕撥過去了,賀燕居然很快接起。

“我有事跟你談,很重要。”顧寒山跟賀燕的對話一點不客套,直接講重點,“你在哪裏呢,吃飯了嗎?那正好,我也沒吃。”

向衡撓撓眉頭,覺得有點好笑。

“我還要帶一個朋友去。”顧寒山臉板板地提要求,“我怎麽沒朋友,我當然也會有朋友。對,男的。就是我要泡的小哥哥。”

向衡:“!!!”

她跟賀燕借口裏的小哥哥是指他嗎?還是臨時換的人?

向衡看着顧寒山面不改色地瞎扯,心裏波瀾微動,騙子啊,你究竟要泡幾個小哥哥。

顧寒山已經講完電話,她跟向衡道:“去我爸以前經常帶我去的餐廳。”

“嗯。”向衡跟她一起邁進電梯。

“我要吃很多。”顧寒山孩子一樣地宣布。

“等她知道我是警察而不是你要泡的小哥哥,你會不會就吃不成了?”向衡潑她冷水。

顧寒山緩緩轉過頭來看他:“她為什麽會知道?你要揭穿我嗎?就不能等一頓飯嗎?”

“我給她打過電話,她能聽出我的聲音。”向衡冷靜解釋。

顧寒山一想,有道理。“可是我為什麽不能泡警察小哥哥?”

向衡:“……”這讓人如何反駁?

“合理嗎?”顧寒山問。

向衡:“……合理。”

很好,話題結束。顧寒山繼續面對電梯門。門一開,她率先出去,清爽潇灑。向衡跟在後頭,心情頗複雜。

天色微暗,路燈亮起。

向衡開車載顧寒山往餐廳去,路上跟顧寒山講了講他要見賀燕的目的:“先建立個聯系,了解一下,問些基礎情況。你爸的那些人際關系,商業夥伴,競争對手,經濟往來什麽的,她肯定比你清楚。你被保護得太好,接觸到的人和事範圍有限,她就不一樣。她跟你爸畢竟是夫妻,你爸有些事可能她比你更了解。還有,不同的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可以參考吸收,理一理思路,找線索。還需要排除賀燕自己的嫌疑。這些肯定不能一次聊出來,但就是先打個交道,摸個底。到時候我們倆配合一下。”

“行。我會配合的。”顧寒山應完,又問:“我坐在警察車裏,要是看到通緝犯沒有說,是不是不合适?”

向衡愣了愣。他的車子剛剛拐彎。“你看到誰了?”

“吳凱樂。”

向衡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沒想起來這人。

“那時在武興分局,我路過他們辦公室,往裏頭看了一眼。”顧寒山道,“他們牆上貼着的。”

“你看到這人了?在哪裏?”

“剛才路過的那個紅色屋頂餐廳,旁邊有棵大樹。他靠着樹站着。”

向衡變車道,并到右邊,準備繞個圈拐回去。他囑咐顧寒山:“幫我給葛飛馳打個電話。”

顧寒山用自己電話撥給葛飛馳,打開了免提。鈴聲響了好一會葛飛馳接了:“喂,顧寒山,有什麽事嗎?”

“葛隊,是我,向衡。”向衡喊話。顧寒山把電話湊到向衡嘴邊。

葛飛馳在那邊一時愣住,向衡繼續道:“顧寒山說她看到了吳凱樂。說是你們辦公室牆上貼着這人的通緝。”

“我去。”葛飛馳都沒顧上疑慮向衡怎麽會用顧寒山電話聯絡他,他心裏冒出來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顧寒山是行走的罪犯追蹤雷達嗎?

“這人是誰?什麽情況?把他資料發我手機,我正拐回去,一會确認一下。”

“H省的,G市人。偏執,暴力,反社會。他女朋友要分手,他不幹。嚴重傷人,預謀謀殺,在G市犯的案。他從前當過兵,反偵查意識特別強,非常危險,到現在還沒抓到。他女朋友一家從G市搬到我們這躲着呢。”

“搬到了江南路嗎?”向衡問。

葛飛馳一愣:“操!”

向衡一踩油門:“通知指揮中心,快派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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