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到了第二年,春天好像加快了步伐想要來到這座城市,一場濕潤的雨最先抵達了這裏。易澄前天晚上沒睡好,這天在陪着陳景煥工作的時候,不小心又打起了瞌睡。幾個小時後,他總算清醒了。
陳景煥不知道在畫什麽畫得入迷——又或者,他是故意讓易澄看到自己畫布上的東西。
一個裸體的男孩。
僅憑幾個色塊的排布,無需細化,易澄已經驚詫地發現那個男孩正是他自己,不受控制的,一聲驚呼從他的喉嚨裏發出。
陳景煥本來是背對着他作畫,這會他平穩放下筆,轉身問道:“怎麽了?”語氣平淡,甚至像是在責怪易澄的大驚小怪。
易澄不是沒見過陳景煥畫自己,曾經陳景煥也讓他在飄窗前的床上擺出動作,在他身上比劃各種布料,他姑且認為自己是承擔了模特的工作,于是十分聽話地做了陳景煥說的一切,然而……
“模特也會偶爾光着身子的。”像是讀懂了易澄的想法,陳景煥不慌不忙解釋,“我原先給你看過那麽多油畫,你都忘了嗎?”
“……”易澄沒有說話,紫灰色的眼眸裏帶着點懷疑,看着他。
陳景煥那天的耐心出奇的好,他沉聲又詳細道:“你看,那些油畫上面赤裸的神明和天使,是不是很漂亮。”這是一種蠱惑式的語調,然而易澄對男人的依賴讓他內心的想法開始動搖。
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易澄的回複,陳景煥直接命令道:“脫掉你的衣服。”
“什麽?”男孩驚呼,他不明白,本來只是男人畫了他的裸體,現在卻要讓他真的脫掉衣服。
“我說,脫掉你的衣服。”他又堅定地重複了一遍。
男孩下意識想跑,但他在陳景煥的注視下一步都挪不動:“不,我不要。”他的聲音在抖,他又要将自己整個人蜷縮起來,就像是第一次見到陳景煥的時候那樣。
然而他的動作并沒有能得逞,陳景煥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畫架處走到他跟前,他輕而易舉地将男孩的雙手反剪到背後,目光冷冷地掃在他的臉上:“易澄,聽話。”
“你要幹什麽?”
恐懼已經壓過了一切,易澄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對陳景煥的感情竟然是如此複雜,從始至終,這個男人沒有傷害過他半分,可他卻莫名對他的每一句話言聽計從。只要陳景煥開心,他才會開心,如果陳景煥生了氣,那他就會感到恐懼。
那時候他完全不能理解這一切是怎麽造成的,他只是下意識的腿軟。
就在他快要承受不住陳景煥這種目光的時候,男人卻放開了他。
“真不知道你怕什麽呢。”他呢喃一樣的聲音出現在易澄的耳畔,“唉,只是讓你脫件衣服給我畫個畫而已,你的膽子卻比兔子還小。”他無奈地笑了笑,仿佛剛才咄咄逼人的并不是他。
易澄還沒從驚吓中恢複過來,卻在男人下一個動作中瞪大了雙眼——陳景煥自己脫掉了上衣和褲子,緊實漂亮的身體裸露在他的面前,陽光照在上面,打出來的陰影讓每一塊肌肉都更加鮮明,他正對着光源,大方地讓男孩打量自己的身體。
易澄說不出話來,他的心髒正在以一種奇異的方式跳動,他想,或許他應該移開視線,但他的雙眼卻像是脫離了控制,一直黏在男人的身體上。未經歷過人事,他還不能理解這種感覺,他只是覺得自己變得很奇怪,奇怪到好像陳景煥下一句再說任何話他都會點頭。
于是,他聽見男人說:“輪到你了,我的天使。”
他的意識是恍惚的,直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已經不見了。他還保持着原先躺在墊子上的姿勢,室內卻已經恢複了以往的沉默。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走進來,會發現眼前的畫面十分詭異。
一個渾身純白的男孩側身躺在那裏,紗質窗簾過濾後,暖橙色的陽光灑在他的牛奶一樣的肌膚上。一條白色的絲綢蓋在他的肚子上,又從他****穿出,他腳踝上薄薄一層皮膚在陽光下仿佛半透明,而纖細的手腕上,一個銀镯子在散發着朦胧的光暈。由于害羞,他的臉頰上染了一層瑰麗的粉紅,半阖的雙眼,目光落在正前方的男人身上。
陳景煥的臉上始終挂着笑意,他虔誠地用畫筆描繪着男孩的輪廓。他同男孩一樣渾身赤裸,像是世界上最忠實的教徒瞻仰着他的神靈。
赤裸的畫家和男孩,這畫面有多麽詭異。
然而兩位這在兩位當事人看來,似乎并沒那麽難以接受。陳景煥将畫室裏擺着的花瓶拿在手邊,新鮮的玫瑰被他毫不留情地扯下花瓣,洋洋灑灑,飄落在男孩身上。火紅,像是在燃燒一樣。
“我們會一起完成最偉大的作品。”
易澄很少見到陳景煥開懷大笑的樣子,他情不自禁也被男人的情緒感染,他将散落在自己身上的花瓣拈在手裏,收集了一大把之後,将它們扔回男人的身上。花瓣飄得哪裏都是,就連顏料都被蹭髒了,可陳景煥并沒有因此生氣。
他只是開玩笑一樣,從畫架處跳開,然後随便從哪個人臺上扯下了一段黑紗,蒙住了男孩的眼睛。
“壞孩子。”
他留着易澄一個人在床前發笑,又等易澄一個人笑累了,就地又打起了瞌睡,陳景煥還在畫架前一筆一筆畫着。
那天,別墅頂樓的燈徹夜未熄,直到東方的天空開始泛白,暖色的光線開始沖破雲層,鳥雀第一聲鳴叫從樹上傳來,城市逐漸蘇醒。
陳景煥滿意地放下筆,審視着已經大概畫出些樣子的肖像畫,畫面上的男孩用一條黑布蒙着眼,渾身赤裸沐浴在模糊的陽光下,他有着雪一樣的頭發和奶一樣的肌膚,他的頭頂一圈光暈,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天使降臨凡間。
“這會是我一生最偉大的畫作,只不過沒有別人會看到,因為你是我一個人的。”他彎下腰,親吻男孩露在外面的腳踝,随後欺身而上,半摟住他,靠在不大的床上一起入睡。
……
易澄後來有幸在雜志上看到了陳景煥那期名為“白鳥”的首秀,那裏面的模特統一帶着用白色羽毛做成的假發,眼睛上綁着一條黑紗,他們光着雙腳走在秀場布置出來的白色沙灘上。整個會場的氣氛,是一種介于禁欲和聖潔之間的微妙。
陳景煥在之後的設計上也一直偏愛白色,鮮少使用時尚圈裏其他人所追捧的亮色系,有媒體問過他,為什麽選擇這麽保守的配色方案,他只是說那是缪斯的安排。
直到那個時候易澄才意識到,原來這個男人是真的将他看做心目中的神靈,而非一個普通人,他不知道對此該有什麽反應,開心還是難過?亦或二者都有。他該感謝他沒有像看待怪物一樣看待他,同時又為自己感到難過。
是的,他喜歡陳景煥,就同大街小巷裏任何一對愛人的感情一樣,很平凡、很普通的愛着。
……
回憶起來,那次在畫室裏的坦誠相見應該是這種喜歡的根源,只不過那會的他還什麽都不懂,只是單純猜測,對于藝術家來說,這種身體上的坦誠,或許是與自然相結合的一種創作方式。
就如同每個畫家都會描繪人體,因為生命本來就是一種美。身為人,所以贊美人,這是生來所具備的審美。
如果日子像光盤一樣,可以在錄制過後反複播放,那麽易澄願意将這段異國的畫室時光單獨截下來,這段日子裏,他過得十分快樂,什麽都不明白,也什麽都不用擔憂。
他從前只見過可以被看見的金屬籠子,卻不知道,還有一種籠子,能夠在無形之中,将一個人困在其中。前者往往還有掙脫的餘地,而後者就像一個沼澤,一旦深陷其中,無論怎麽掙紮,最後的結果都是被它吞沒。
……
不久之後,陳景煥就告訴他,他們準備啓程回國。
“什麽時候?”男孩從地上擡起頭,他的手上沾滿了各種顏料。一根睫毛順勢落在他的眼睛裏,他十分不舒服地閉着眼睛,卻礙于手上髒兮兮的而不能自己将睫毛弄出來,“陳景煥,你能幫幫我嗎?”
他已經改了稱呼,因為陳景煥嫌棄喊陳先生太過生疏,但他又不願意聽易澄喊自己哥哥,所以幹脆讓他直呼其名。
剛開始還覺得別扭,但後來叫順口了也就一直這麽喊了。易澄告訴自己,名字這種東西,取出來也就是讓人喊的,總顧着尊卑也太辜負了這麽好聽的名字。
男人蹲下身來,十分小心地扒開他的眼皮,沖這裏面吹了吹:“出來了嗎?”
易澄眨了眨眼,異物感仍舊明顯,他難受得幾乎要落淚了,所以只好又求助于對方:“沒有,你能不能再看看。”
陳景煥喊女傭拿來了棉簽,一點一點将睫毛粘了出來。白色的睫毛粘在白色的棉簽上實在不好看到,陳景煥挑完覺得自己的眼睛比他都累。
“出來了嗎?”
“嗯。”
男人舉着棉簽狀似無意地将睫毛蹭在了一張衛生紙上,棉簽被扔進了垃圾桶裏,而衛生紙還放在桌子上,不知道是不是忘記扔了。
不過屋裏面的另外一個人,注意力顯然不在這裏,易澄聽說要回國的事情,又興奮又緊張,他抱着新得到的毛絨大兔子坐在床頭,繼續發問:“為什麽要回去?”
“你不适合一直待在國外。”
陳景煥給出的答複也很簡單,卻讓易澄很是意外。沒想到竟然是因為自己,他以為是陳景煥工作上的事情,不過想想也是,他的設計應該都在國外,回了國應該反到不方便了。
“那……會不會影響到你的工作?”
陳景煥搖了搖頭:“工作上的事你不用管。”
這句話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陳景煥是因為确實沒什麽好說的,而易澄是因為莫名覺得心裏有一點不舒服。他想,陳景煥這麽說也對,因為他什麽都不會。別說是他的設計工作,哪怕是上學,他甚至都沒有讀到高中。
莫名的,他又想起來之前那個站在花車上的長發模特,他看上去是那麽自信,那麽游刃有餘,在那麽多人的游樂場,他仍然是人群中最出衆的王子。
就像是……就像是陳景煥一樣。
易澄永遠記得那個第一次見到他的夜晚,馬戲團後臺髒亂的一切似乎都不能影響到男人本身的氣度,他從那些人面前經過,最後就像個國王一樣,從上俯視着他。
第一次,在易澄心裏生出了那點不甘心的情緒。
曾經他的生活都是在別人的安排下這樣或那樣,他只是在謀求生存,而待在陳景煥身邊,那些超出于生存的想法開始越來越多——他想要自己更好一點,在什麽方面都行,只要讓他能變得稍微好一點。
“陳景煥。”他的聲音很小,本能上,他覺得這個男人一定不會同意,“我想去上學。”
“嗯。”陳景煥點了點頭,像是明白了他的想法。
男孩驟然興奮起來,他又問了一遍:“你同意了?”
這回,陳景煥皺起了眉頭,他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他:“不可能的,你不可能去上學。”
作者有話說:
早點睡,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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