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1)

“等等。”

紀棂月一拍自己腦袋, 自言自語:“說到小師叔哦……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就剛剛我們在巷子裏遇見的那個小孩和那位隐藏了自己真實姓名的修道者,我擔心會不會和巫雲山上那座魔窟有關系,所以想先傳音告知小師叔他們比較穩妥……謝前輩, 您覺得呢?”

她不确定謝喬喬的态度,故而疑慮的補了一句。

謝喬喬倒是無所謂,正要點頭——她看着紀棂月手上的傳音法陣, 忽然想起張雪霁也給過自己一個傳音法陣。

謝喬喬:“稍等。”

她從袖口抽出那張繪有法陣圖案的宣紙打開, 比對着上面的法陣,用靈力慢吞吞構築出第二個一模一樣的傳音陣法;謝喬喬不擅長這類陣法構築,即使靈力足夠,所花費的時間也遠比紀棂月久。

直到确認陣法構築和圖上所繪的完全一樣了, 謝喬喬才滿意的收起宣紙,催促紀棂月:“好了,你開始彙報吧。”

紀棂月看着謝喬喬手掌上靈力構築的傳音陣法,猶豫片刻,鼓起勇氣問:“謝前輩,我、我能知道這個陣法是要傳音給何人嗎?”

在謝喬喬沒有開口回答之前,紀棂月腦子裏飄過了中洲十幾個和劍修有關的名門世家。

謝喬喬:“張雪霁。”

紀棂月:“……誰?”

謝喬喬好脾氣的重複了一遍:“張雪霁。”

傳音陣法上靈力微微閃爍着光芒, 張雪霁幸災樂禍的笑聲傳過來:“喲, 紀棂月?你要彙報什麽?寫知錯保證書嗎?”

即使看不見人,光是聽見這個聲音,紀棂月已經感覺自己的拳頭要硬了。

她深呼吸——強迫自己無視了張雪霁的聲音——其實在聽見張雪霁聲音時,紀棂月是松了一口氣的。

她原本還擔心謝喬喬的傳音對象,會是和上元仙門對立的門派或者世家。

張雪霁雖然讨人厭了一點, 但至少立場沒有問題。

她對着自己掌心的傳音法陣, 把自己跟着謝喬喬前去尋找杜永安接任務, 卻意外發現他和化名‘陳未眠’的修道者有來往一事, 彙報給了戚忱。

傳音法陣那頭,戚忱始終沒有傳來聲音。

彙報完畢,紀棂月有些緊張的追問:“是我做的有什麽不妥嗎?”

戚忱:“……無妨。你先來巫雲山,與我們彙合。師兄他們有了新發現——謝姑娘現在還在你旁邊嗎?”

謝喬喬看了眼紀棂月掌心的傳音法陣,開口:“我在。”

那邊頓時又沉默下來。

謝喬喬疑惑:“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幫忙嗎?”

戚忱:“沒什麽,就是……算了。謝姑娘要來巫雲山這邊看看嗎?”

謝喬喬:“我還要去幫杜永安找貓,已經收了他的定金。”

戚忱語氣稍顯柔和:“那就等晚上在城主府碰面後,我再和你說吧。”

謝喬喬點頭。

剛點完頭後,她又想起傳音法陣只能傳音,對面戚忱也看不見自己的動作。于是謝喬喬又補充了一句:“好。”

傳音法陣被那邊單方面的切斷了。

雖然被戚忱切斷了傳話,但紀棂月并沒有失落,甚至還松了口氣。如非必要,其實她也不太想和小師叔聊天——紀棂月道:“謝前輩,我要先去巫雲山和小師叔他們會和,他們好像在巫雲山的魔窟裏面發現了新的東西。”

謝喬喬:“哦,你去吧。”

紀棂月戀戀不舍:“那我就不能繼續幫你找貓了。”

謝喬喬:“沒事,你在與不在,都大差不差。”

“……”

兩人在這段路分道揚镳,紀棂月往巫雲山去,謝喬喬則往布告欄那附近去,想想打聽一下有沒有人在那榆樹附近看見三花貓的蹤跡。

她之前用靈力構築的傳音法陣還維持着,謝喬喬沒有切斷,對面也沒有切斷。

謝喬喬安靜的走了一會兒,傳音法陣中再度傳出張雪霁的聲音:“你接下來要去哪?”

謝喬喬:“去布告欄附近的大榆樹底下。杜永安說他之前就把貓散養在那附近,應該有人見過那只貓。”

“正好,我這邊也打聽完消息了,那我們在大榆樹底下會和?”

謝喬喬:“好。”

她單手托着那個傳音法陣,繼續信步往前走。走了好一會兒,謝喬喬發覺傳音法陣還維持着。

謝喬喬疑惑:“張雪霁,你還要和我說什麽嗎?”

張雪霁:“好像沒什麽要說的了。”

謝喬喬:“那可以把傳音法陣消掉了。”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随即傳來張雪霁有點無奈的聲音:“好。”

傳音法陣被單方面取消傳音後,光芒就暗了下來。

謝喬喬沒有多想,撤去靈力抹消法陣,快步行到布告欄附近的大榆樹底下——今天榆樹底下沒有坐着閑聊的人,連附近的行人也很少,只有那顆巨大古老的榆樹還靜靜的矗立在太陽光底下,每一片葉子都被照得明亮刺眼。

謝喬喬走到大榆樹的陰影底下站着,臉頰也被太陽曬得微微發紅。

她背靠着大榆樹粗糙的樹幹,擡手搭在自己額頭上。太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最後落到謝喬喬的手背上,曬得她手背都發燙。

凡人的身體總是對一切冷暖都很敏/感。

像多空洞的石頭,風,雨,沙子,太陽光,從空洞裏穿過去,很輕易的就能被凡人感知到。

太脆弱,太容易受傷,太容易死亡。

思緒漫無目的的漂浮,謝喬喬不自覺曲起一條腿,腳尖晃來晃去摩挲地面。地面堆積的枯葉被她踩碎,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音。

她生活的地方是個漁村。

漁村的地面是柔軟的沙子,棼實的土。總之,很少看見這樣高大的樹,也很少有這樣厚厚堆積一層的樹葉。只有老師的院子裏有一顆小小的桃樹——太小了,春天只開可憐的那麽兩三朵桃花,連桃子都結不上,可老師總是照顧得很仔細,澆水施肥,從不假手于他人。

“這種樹呢,就和養孩子一樣。它不生蟲,不枯萎,好好的活着,每年春天還抽芽發葉,那我這個種樹的人就很高興了嘛。”

老師一面給桃樹澆水,一面碎碎念:“也不是每一顆桃樹都非要開滿樹的花,然後結很多桃子的。不開花不結桃子,那也不能改變它是桃樹的事實。”

謝喬喬那時候蹲在走廊下擦地板,默不作聲的聽着老師說話。

老師站起身錘了錘自己的腰,轉頭喊她:“喬喬唉——”

“喬喬同志唉!”

謝喬喬把搭在額頭上的手放下來,睜開眼,冷淡的擡眼看向對面——張雪霁正從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走過來,向着她招手。

他整個人都被太陽光照得明亮,眼尾下垂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看起來更像小狗了。

他還騎着三個輪子奇奇怪怪的東西。

不像馬車,也不像什麽仙人的坐騎法器。

見謝喬喬看過來,張雪霁頓時更起勁了。他蹬着自己臨時拼湊的三輪車騎過來,捏着剎車停在謝喬喬面前,挺直胸脯:“快看!我剛在前面兩條街撿到了合适的木板,再和袖裏乾坤中的一些材料相結合,組裝出來的三輪車!”

謝喬喬誇贊:“雖然我看不懂,但是感覺很厲害。”

張雪霁:“本來只想拼個自行車的,但是木板多了兩塊,覺得還是拼三輪車更劃算。”

謝喬喬認同:“嗯,不能浪費。”

張雪霁原本就要比謝喬喬高。

他坐在按照自己身高調整的坐墊上,即使是坐着,也比謝喬喬高點。等謝喬喬說完話,他還不錯眼的盯着謝喬喬看——謝喬喬的臉蛋很紅,但張雪霁确定這絕對不是因為害羞。

張雪霁摸了摸自己的臉,又看着謝喬喬泛紅的臉,道:“你熱啊?”

謝喬喬:“說正事。”

張雪霁‘哦’了一聲,一邊伸手摸自己袖裏乾坤,一邊和謝喬喬談‘正事’:“我去找绾绾小姐的侍女打聽了關于绾绾小姐的事情。其實绾绾小姐被妖怪擄走的那一天,根本不是出門游玩,而是準備和情郎私奔的。”

“半年前城主在府中召開月季花會,邀請城內通文識字者皆可前往。绾绾小姐在這場月季花會上與一名落魄秀才一見鐘情,二人通信傳情很快就到了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地步。只可惜他們的感情并沒有得到城主大人的支持,城主大人強令二人分開,并讓那位落魄秀才在一個月之內帶着他的弟弟搬離渝州城,否則就要他們二人好看。”

“有情人被迫分離,绾绾小姐不甘心自己的幸福就這樣消失,所以讓自己的心腹侍女春秀代為傳信,約那位秀才月上柳梢之時,二人一起在城郊外會和私奔。”

他一邊說話一邊在自己袖子裏找東西。剛開始謝喬喬還以為他要掏出什麽決定性的證據來了。

結果張雪霁從自己袖子裏掏出一塊用糯米紙包起來的奶黃色方塊,方塊還用一根木棒串起來。

有冷冰冰的白氣從方塊上面往外冒。

張雪霁嘀嘀咕咕:“太久沒吃了,要不是看見你熱成這樣,我都忘記自己還做過這玩意兒……給你,甜的,奶油味兒。”

謝喬喬:“這是什麽?”

張雪霁:“雪糕,夏天吃的,你要慢慢舔也行,直接咬也可以。”

“哦。”

謝喬喬接過雪糕,咬了一口。

糯米紙和奶油凍塊的味道立刻在嘴巴裏化開了,正如張雪霁所說——是甜的,而且甜得一點也不膩人。

就是有點凍牙齒。

她咬着雪糕,語氣變得黏糊:“那個帶着弟弟的落魄秀才,是陳未眠?”

張雪霁打了個響指:“回答正确~”

“剛剛紀棂月傳音跟我說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就立刻把它們聯系到一起了。為了确定我的猜想,所以我特意繞路去了一趟東街馬尾巷,找到杜永安問了一些其他的細節。”

“杜永安原本并不是渝州城的本地人,而是出生在遠離渝州城的鹿城。他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從小和那只三花貓為伴。直到陳未眠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提出用巨額酬勞雇傭他假扮自己的弟弟,将他從鹿城帶到了渝州城。”

“現在可以确認的是,‘陳未眠’這個名字肯定是假名,對方是修道者,但未必如紀棂月所猜是中洲世家的人;六塊大洲合并起來的地域足夠遼闊,光是蓬萊洲本地就有不少人可能弄到金雀硯臺,所以要靠金雀硯臺來确定對方的身份未免有點異想天開……咦,你就吃完啦?”

謝喬喬手上已經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木棍了。

張雪霁回憶了一下,從他把雪糕遞給謝喬喬,再到現在這根光禿禿的木棍,他頂多也就說了三句話吧?

謝喬喬舔了舔嘴唇。

不知道為什麽,吃完雪糕之後,她覺得自己更口渴了。

“嗯,吃完了。”謝喬喬道,“陳未眠是修道者,為什麽還會眼睜睜看着绾绾小姐被妖怪抓走?是打不過妖怪嗎?”

張雪霁搖頭,表情變得微妙起來:“不是打不過,他是根本就沒有打。他直接把绾绾小姐和她的侍女都送給了那個妖怪,讓妖怪帶他進入魔窟蓮花井中。”

謝喬喬:“我們在魔窟裏面,并沒有看見井之類的東西。”

張雪霁:“是的,但我們當時只想着快點把昏迷的绾绾小姐帶出魔窟,根本沒有仔細探索其他地方。就連魔窟蓮花井這個地名,也是侍女春秀告訴我的。現在想來,當時在魔窟裏面的諸多經歷,本身就透着詭異。”

“每當我們要檢查或者從四周的壁畫中尋找什麽線索時,總會恰到好處的撞上室內機關發作,不是被墓內機關傳送分開,就是遇到難纏的妖怪魔物,就好像魔窟長了眼睛生出靈智,自己知道針對我們一樣。”

謝喬喬眉頭皺起:“是先我們一步進去的陳未眠,在暗地裏搞鬼?”

張雪霁:“還不清楚,但不管怎麽說,我都要再進一趟魔窟。”

“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弄明白,我的好奇心實在不能裝聾作啞……酸梅汁喝不喝?”

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長圓筒形水杯——膠質杯蓋被做成一只黃色尖耳朵的動物形狀。

張雪霁抓着杯蓋擰了幾下,擰松後把水壺遞給謝喬喬:“這個杯子我沒喝過。”

謝喬喬:“哦。”

其實她沒懂張雪霁為什麽要把杯蓋擰一下,又為什麽要強調這個杯子他沒喝過。

她接過杯子打開杯蓋,裏面斜插着一根白色軟膠管。謝喬喬盯着那根吸管研究了一下,兩手捧着杯子低頭吸酸梅汁。

酸酸甜甜,還是冰的。

她咬着吸管,臉頰無意識的鼓起來,看起來更像是十五歲的少女,而非性格古怪的劍仙了。

謝喬喬盯着尖耳朵杯蓋,問:“這是什麽妖怪嗎?”

張雪霁:“才不是妖怪,這是寶可夢!”

謝喬喬:“……一種動物的名字?”

“呃……應該算物種名字吧。”張雪霁摸了摸自己鼻尖,解釋,“雖然皮卡丘是寶可夢,但寶可夢不是皮卡丘,同理,雖然妙蛙種子是寶可夢,但寶可夢不是妙蛙種子。”

謝喬喬:“就和張雪霁是普通人,但普通人未必是張雪霁,這個道理?”

張雪霁:“……雖然這麽解釋也是對的,但你拿我舉例子總讓我感覺哪裏怪怪的。你都不會覺得它可愛嗎?”

他指了指黃色的皮卡丘杯蓋。

謝喬喬把杯蓋舉到眼前,目不轉睛十分認真的盯着研究了好一會兒,得出結論:“沒什麽感覺,看起來像黃皮耗子。”

張雪霁:“……”

算了,這種感覺好像也沒有錯。

“總之,我現在打算去巫雲山,你呢?還繼續留在這找貓嗎?”

謝喬喬把水杯蓋子蓋回去,垂着眼睫,語氣平靜:“我跟你去巫雲山。”

張雪霁愣了一下,詫異:“你也去巫雲山?”

謝喬喬搖頭:“山上不安全,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

“走吧,去巫雲山——你打算騎着三輪車去嗎?”

謝喬喬目光落到張雪霁坐着的三輪車上,冷淡的詢問,就像在問他晚飯吃什麽一樣平靜。即使張雪霁騎着的是謝喬喬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她也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好奇心和關注欲。

這點張雪霁很确定,謝喬喬并不是一個好奇心很強的人。

她的眼睛裏只能看見自己的目标——雖然目前為止,張雪霁還不知道謝喬喬的目标什麽——但他很清楚,謝喬喬這個人,只要确定了目光,就不會再分任何多餘的目光給其他人。

所以她并不好奇巫雲山上有什麽,也不好奇绾绾小姐和那位僞裝的假秀才之間的愛恨情仇。

她單純是為了自己,而決定去巫雲山的。

這個認知讓張雪霁的心情微妙起來。

很難形容,甚至有點受寵若驚的隐秘歡喜。即使這種感情無關男歡女愛,但切實的被一個清冷沉郁的人放在心上,那種感覺仍舊讓人有點雀躍。

因為你知道那個人對待別人是如何的不近人情,冷漠疏離,也知道那個人在面對你時理所當然的偏心和例外。這種偏心總是讓人意亂神迷,無意識的覺得自己也是如此重要特殊之人。

即使張雪霁經常說自己上輩子加這輩子,都是奔三的人了——但他上輩子死的時候畢竟還是少年,這輩子從嬰兒長大又是少年。

沒有被生活苛待,沒有被柴米油鹽醬醋茶浸泡,輕快明亮的少年。

他自然會因為謝喬喬的一個決定雀躍。

他自然難逃心動——被太陽曬到的每一寸皮膚都發熱,他無法理直氣壯的直視謝喬喬的側臉,慌張的移開目光:“呃,我騎三輪快點……你要不要坐?”

謝喬喬擡眼看他,表情有點疑惑。

張雪霁反應過來,懊惱的用拳頭錘了一下車龍頭:我在說什麽鬼話!我邀請一個能禦劍飛行的劍修坐我的三輪車?

謝喬喬:“坐後面木板上?”

張雪霁開口,磕巴了一下:“對、對的——”

謝喬喬爬到三輪車後面的木板上,乖乖坐着,兩手捧着皮卡丘水杯搭在并攏的膝蓋上。

她回頭,面無表情的提醒張雪霁:“我坐好了。”

張雪霁心無旁骛的騎車。

當然,這純粹是他想象中的心無旁骛。他腦子裏開始背質數,背着背着就開始背圓周率。

“張雪霁,你在念什麽?”

謝喬喬疑惑的聲音從後面傳過來,張雪霁下意識挺直了背:“圓周率。”

謝喬喬:“……那是什麽?”

張雪霁:“是一個無限不循環小數,代表圓周長和直徑的筆直,一般出現在小學的數學教材之中——”

“……”

謝喬喬老老實實回答:“聽不懂。”

張雪霁捏下剎車,從自己袖子裏掏出一疊宣紙:“我這有小學五年級的數學書教材,為了方便這邊的人理解,我還對裏面的內容做出了些許改編和删減,包括附加練習題也适當降低了難度……”

那疊雪白的宣紙在太陽底下,散發出比帆船布還要明亮奪目的光。

那光晃到謝喬喬的佩劍上,也晃到謝喬喬茫然的臉上。她看着好像進入了某種奇怪格式開始滔滔不絕推銷那疊寫滿字的宣紙的張雪霁,沉默了片刻,探頭看了眼上面端正整齊的字。

張雪霁的字寫得比她好看多了。

謝喬喬:“張雪霁,我看不懂。”

滔滔不絕的張雪霁卡住了,嘴巴還維持着張開的姿勢。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宣紙,又看看謝喬喬。

謝喬喬略微仰頭看着他,神色平靜,但睜得比平時還要圓一點的眼睛,能看出她真的很茫然。

張雪霁猶豫的尋找着措辭:“喬喬同志,我記得你識字?”

謝喬喬:“識字,但是看不懂這上面的東西。什麽是方程?植樹問題又是什麽意思?這個人為什麽一邊往池子裏放水一邊又要往外面抽水?他很閑嗎?”

張雪霁:“……”

失策了,雖然喬喬同志不是文盲,但她可能沒學過數學。

張雪霁幹咳一聲,把那疊宣紙重新塞回自己袖子裏:“現在就學習這些,對喬喬同志你來說還是太早了。等巫雲山的事情結束,我們下山之後,我再找點更基礎的入門書籍給你——不斷的放水接水那個,其實現實中是不會這樣做的。書上之所以提出這樣的問題,是為了更直觀的讓做題者理解這個知識點的應用。”

“如果放在現實裏,是不可能有這麽完美的條件用來給我們計算的,需要綜合考慮的因素很多,同時也需要用到更多的數學知識。”

謝喬喬聽不懂,她點點頭,‘哦’了一聲,抱着劍重新坐回去了。

雖然話題在中間跑偏到了奇怪的地方,但多虧了謝喬喬突如其來的打岔,張雪霁現在已經不緊張了。

他一邊老老實實的蹬車,一邊在心裏唾棄自己:張雪霁啊張雪霁!你不能因為自己穿越到了一個堕落腐敗的世界,就也和本地人一樣堕落腐敗啊!怎麽能對十五歲的高中生心動呢?這要擱原來的世界,三年起步最高死刑,你可清醒點吧!

謝喬喬不是多話的性格。張雪霁則因為自己心虛,所以也一反常态的沒有唠叨,安靜的蹬車。

三個輪子的效率自然要遠勝過人兩條腿的效率。在張雪霁非常認路的情況下,他們沒有開多久三輪就接近了巫雲山。

巫雲山依舊和他們上次來的時候一樣,從山腰往上開始便處處籠罩着白色濃霧。但現在巫雲山上還插着醒目的上元仙門藍色旗幟,山腳處也有身穿藍衣的弟子在巡視。

張雪霁看了眼崎岖的山路,還有山腰間籠罩的濃郁白霧,道:“三輪車開不上去,接下來還是步行吧。先去和上元仙門的人打一聲招呼。”

謝喬喬沒有說話,安靜輕巧的跳下三輪車木板,站在原地安靜的看着張雪霁——張雪霁被她這樣看着,停頓了一下手上的動作。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謝喬喬的意思,無奈的轉身走過去和那些巡邏弟子交談。

見張雪霁主動攬下了和外人交流的重任,謝喬喬松了口氣,腳步輕快的跟在張雪霁身後。但她臉上仍舊是沒什麽表情的模樣,完全看不出她此刻其實心情不錯。

兩人剛一走近,巡邏的弟子就立刻攔下二人:“什麽人?這山現在被封禁了,閑雜人等,不得接近!”

張雪霁從袖子裏摸了摸,掏出一枚令牌,出示給巡邏弟子看。

那是一枚玉質令牌,上面還有刻字。巡邏弟子看見那枚令牌,愣了愣:“道載學宮的人?可是……”

張雪霁:“學宮弟子的令牌皆與弟子本身性命相綁定。人在牌在,人死牌碎,我想還沒有人心大到來冒充學宮弟子,在上元仙門面前招搖撞騙吧?”

巡邏弟子遲疑了一會兒,先向張雪霁作揖:“請這位道友稍等,我需要去詢問一下師叔他們。”

他向同伴遞去一個眼色,示意同伴們好好看着這兩個人,自己則走到稍遠一點的地方,使用傳音陣法向那邊确認着什麽。

張雪霁看着這群人謹慎的樣子,有點無語。

他随手把令牌塞回袖子裏,嘟囔:“學宮弟子的招收标準是筆試又不是根骨測試,那我普通人就不能是學宮弟子了?怎麽每個人一看見我拿着道載學宮的令牌,第一反應都是先去請示上司啊。”

謝喬喬在發呆,沒有搭理張雪霁的碎碎念。

很快那名巡邏弟子就走回來了,歉意道:“剛才因為沒有确定您的身份,所以多有冒犯。請跟我來吧——這山上的迷霧中藏着好幾個傳送法陣,我們也是連夜排查才确認了所有的陣法位置,你們小心不要觸發那些陣法。”

張雪霁:“不會不會,我肯定注意。”

謝喬喬:“哦。”

兩人跟着巡邏弟子進入巫雲山。

等三人快要進入山腰白霧的範圍時,巡邏弟子從自己腰間解下一段雪白柔軟的長繩,遞給自己身後的張雪霁:“把這個綁在腰上,綁的時候留一截給後面那位姑娘,讓她也把繩子綁在腰上,這樣我們才不會在迷霧中走散。”

張雪霁把繩子綁在自己腰上,特意預留了一部分給謝喬喬,叮囑:“上面的霧有迷惑人的效果,我們三個人腰上都綁着這個,就不容易走散。當然,我知道你不綁也可以跟着我們,但我們總要考慮到上元仙門仙長們的感受,是吧?”

謝喬喬:“……哦。”

上元仙門的巡邏弟子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但暫時沒有證據。

謝喬喬從張雪霁手上接過繩子,繞了一圈綁在腰上。綁完後她還抓着繩子一段扯了扯,感覺繩子的材質跟她上次在魔窟裏斬斷的蜘蛛絲很像。

或許是以那種蛛絲為原材料,所制作的法器?

三人綁着繩子連成一線,進入濃白霧中。

白霧完全遮住了視線,但在謝喬喬眼中,白霧的有無并不重要。她可以看見的東西遠遠超過張雪霁他們的想象——雖然謝喬喬并沒有去過傳說中金子鋪街白玉圍牆,世家林立的繁華中州,也沒有去過所謂遍地仙緣,人人皆可修道的蓬萊。

但謝喬喬很清楚,自己的劍就是這世間最強的劍。

只要她想——只要她願意——這世界上沒有她的劍斬不斷的東西。

從握劍的那一刻開始,謝喬喬就已經站在了這條路的終點上。

老師說如果哪天她想出去了,那就應該多去一些地方。

去走外面的十萬八千裏長路,去看更高的天外天,去見更多的人外人。雖然村子裏的姨姨們都說,女孩子到了年紀,就該嫁人,該相夫教子了。

練劍啊,讀書啊,那是男人才做的事情。

可是老師也說——

“桃樹不管會不會開花,會不會結果,它都是桃樹。喬喬唉,也一樣,不管是讀書也好,出去行萬裏路也好,或者嫁人也好,你都是女孩子。”

眼前白霧散去,謝喬喬收回目光。

張雪霁就在她前面不遠處,正側身向她伸手。謝喬喬覺得奇怪,奇怪張雪霁為什麽要向她伸手——但她仍舊把手搭到張雪霁手心。

少年的掌心幹燥溫暖,手指也比謝喬喬更修長。

他拉着謝喬喬輕輕往上一拽,謝喬喬沒什麽壓力的走上矮坡,站到張雪霁身邊。

謝喬喬:“我自己也可以走上來,你不用拉我。”

張雪霁:“知道……就,下意識的,就這樣做了。”

他回答得有些支吾,仿佛在掩飾什麽。

在把謝喬喬拉上來後,張雪霁就迅速的松開了她的手,把自己的手背在背後。他寬大的青白色衣袖垂下來,完全遮蓋住了手掌。

謝喬喬沒有搞懂少年遮遮掩掩的心意,只覺得莫名其妙。

走出白霧範圍後,四周仍舊有大量阻礙視線的灌木叢和一些挨挨擠擠的密林。

但可以看見不少藍衣的上元仙門弟子在林木間穿行,見三人從白霧中走出,便有一名弟子上來和他們打招呼。領他們上山的巡邏弟子解開了三人腰間的白繩,向其他弟子解釋:“這位是道載學宮的弟子。”

“這位是林師兄。”

被稱為林師兄的年輕男人板着臉,向張雪霁作揖行禮:“麻煩您跑一趟了,這位是……”

他遲疑的看向謝喬喬。

張雪霁意識到了不對勁。他和謝喬喬會來巫雲山,純粹是臨時起意;但看這位林師兄和其他上元仙門弟子的态度,他們似乎是早就知道有道載學宮的弟子會過來?

心頭掠過許多猜測,但是張雪霁表面上仍舊鎮定自若:“這位是我的朋友,一個劍修,姓謝。”

林師兄也向謝喬喬微微颔首:“謝姑娘。”

謝喬喬‘嗯’了一聲,沒有下文了。她過于冷淡的态度,讓林師兄臉上露出些許尴尬。

但林師兄很快就将那一絲尴尬掩蓋了過去,更多的是焦急。

他道:“來不及耽誤時間了,請二位先随我到魔窟入口。”

說完,他走在前面為二人帶路。張雪霁眉頭一皺,眼角餘光瞥向謝喬喬:謝喬喬還是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

雖然那張面癱臉看起來冷漠得有點不近人情,但每當張雪霁看見謝喬喬臉上的表情,總會莫名的感到安心。

你看,我們天花板這不挺穩定的嘛?

能出什麽大事。

類似于這樣的心态。

能夠傳送進入魔窟的入口只有一個,現在那個入口已經被藍衣的上元仙門弟子團團圍住。

當張雪霁謝喬喬二人跟着林師兄走到這些弟子中間時,張雪霁第一時間發現了不對勁:太狼狽了。

幾乎一半以上的弟子都負了傷,還有少數陷入了昏迷。傷員大多數坐在地上,由沒有受傷的弟子進行傷口包紮,也有人在低聲交談。

“張雪霁?怎麽是你?!”

熟悉的嬌滴滴的女聲——張雪霁揉了揉自己耳朵,轉過頭去時果不其然看見了紀棂月。

紀棂月看起來倒是生龍活虎的,一點也不像受了傷了樣子。

她三兩步越過其他弟子,跑到張雪霁和謝喬喬面前:“道載學宮派來幫我們辯位找人的弟子,就是你?”

張雪霁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雖然辯位找人我也會……但道載學宮派出來的人應該不是我。現在這是什麽情況?怎麽連道載學宮也牽扯進來了?”

紀棂月眉頭緊鎖,咬了咬下唇:“楚師兄他們誤入了尚未探索的地方,和我們失去了聯系。小師叔帶着人下去找他們,也跟着失去了蹤跡……三師叔不準我們再貿然進入魔窟,并對附近的仙門弟子發出了緊急求助,希望有擅長辯位找人的仙門弟子可以來助我們一臂之力。”

“就在半個時辰之前,有一位道載學宮的弟子從鹿城傳信告訴我們,他正好在附近辦事,可以來幫我們找人。”

張雪霁:“難怪,我一說自己是道載學宮的人,他們就着急忙慌的讓我上來。不過,那個給你們傳信的道載學宮弟子現在還沒有來?”

紀棂月搖頭,急得額頭上都是冷汗:“他傳信之後就沒有再發來消息了。三師叔說連小師叔下去後都沒辦法傳遞訊息出來,我們再進去也是白搭,讓我們全都在上面等着……小師叔會不會死在底下——啊呸呸呸!”

話還沒有說完,紀棂月連忙打了好幾下自己的嘴巴,嘀嘀咕咕:“不能烏鴉嘴,這種時候就更不能烏鴉嘴了!”

謝喬喬沒有管他們說話,只是安靜的站在張雪霁身邊,既不插話,也沒有做其他多餘的事情。大部分時候,謝喬喬都在盯着某個方向——張雪霁的身後。

很偶爾的,她也會瞥一眼魔窟的入口。

她上次在魔窟斬殺那只寄住雕像內部的魔時,記住了對方身上的氣息。

對方身上的氣息很微弱,在被謝喬喬斬殺後,那點微弱的存在感就徹底消失了。但是現在,魔窟裏面又開始源源不斷散發出那種令人不快的氣息,類似于惹人厭煩的負面情緒集合體。

而且和上次相比,這次所表現出來的存在感,變強了。

“喬喬同志?”

張雪霁喊了她一聲,謝喬喬回過頭,側目:“嗯?”

張雪霁:“我想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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