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醉酒

沈卻雲原以為學院宿舍裏他住的也算頭一份了,東杏花的條件基本上每一屆都有學生酸唧唧翻來覆去說,卻不曾想卓山玉比他住得還要好——這一點不似學生宿舍與先生住宅的區別。子臺府本就是個貿易往來、繁榮富貴的城市,一介書院所在的東區又是其中最金貴的地段,挨着奉波河一十八街,寸土寸金,是以學院雖也不差這點底氣,校舍還是有些緊張,因此宿舍的建制格局,學生與老師是一樣的。

同樣的一方狹窄空間,同樣一桌一床。偏生卓山玉的桌子是百年黃花梨制的八仙桌,衾被絲滑細膩,看缜密的針腳便知不是凡品。青紗帳幔垂垂,肚大矮圓的镂金三足香缽裏頭燒着時下最興的蜜沉香,香味甜而不膩,紙糊的窗戶也給改成了木框玻璃的樣式。無一處一精美,無一處不奢華,這裏不似是甚麽修真界劍尊的住所,倒像是夏王朝哪個皇子的寝宮。

沈卻雲這一腳踏上去,踩得不是地板,而是堆積而起的靈石山。

‘纨绔公子哥’還特地在屋外用籬笆圈出一小畝花園,其中争奇鬥豔之花自不必提,小徑兩旁栽種的老槐樹也是別有風味,沖淡五分脂粉氣,生出一片安詳寧靜來。

卓山玉便讓他在那裏練劍。

他不用沈卻雲之前驚鴻一瞥放入脊背的劍,而是同沈卻雲一樣挑了根簡陋粗糙的木劍。

授課的慣例先是要講些道理訣竅,卓山玉漫不經心拈着劍:“我們劍修學劍呢,最重要的是明白一件事——為什麽要修劍,找到自己的道。”

他微低頭看向沈卻雲。不似往常般平和閑散,眉目挑起,生出淩厲。

沈卻雲作思考狀:“學生目前學劍,大抵是為了要變強些,免受弱小的苦楚。再多的便是沒有了。”

“正常。找準劍道,不是一蹴而成的,縱使再天才的人物,可能一輩子也找不到;而即便是天賦平平的人,也可能在吃飯喝水尋常時就悟了。”卓山玉将木劍往前一橫,“劍先修着,一邊修一邊找。”

他遂為沈卻雲演示了劍法中最基礎的“抽、帶、提、格”等招式,動作輕緩而不失利落,朱紅外罩随風而動,很是潇灑。

末了,他收劍:“你便照着這個練,每日各五百下,練久了自然就悟了。”

沈卻雲問:“那若是一輩子都不能悟呢?”

“不可能。”他斬釘截鐵道,“你之天賦,百年難遇。”

那是你孤陋寡聞了,老師。沈卻雲暗自撇嘴,我以後指不定要讓您大吃一驚呢。

卓山玉端了盤瓜子仁在廊前坐着,懶散靠着廊柱,一邊吃瓜子一邊看沈卻雲練劍,時不時叫停提點他幾句。

這些修劍的基本招式,沈卻雲前世便不知道練了幾千幾萬次,縱使中途一度放棄,腦中深深銘刻的記憶卻是不會忘記的。更何況游戲給他的這具殼子,力度和強度也是實打實的,昨夜他沒頭腦練了那麽久,今日也不見肌肉有什麽疲乏酸痛的。

劈、折、挑——

其他招式還好,動作幹脆不拖泥帶水,行動間亦有沈卻雲自己的風範。只是——練到“刺”這一招時,一切大不相同。握劍出手之勢迅而急,往虛空刺下力度總無故軟上三分,連帶着劍尖下挪,整套動作大致上沒什麽差錯,就只有這小小的一個偏差。

可就是這樣小小一個偏差,對敵時可能會成為致命弱點。

“停。”卓山玉嚼着瓜子仁,“刺那套動作,你再做一遍。”

沈卻雲原模原樣又使了遍,連那細微的偏差也原原本本複制了。

“你為什麽出劍時要收力?”卓山玉問。

沈卻雲也是一臉茫然:“學生也不知曉,自然而然就這般了。”

“那你繼續往後頭練。”卓山玉凝神更仔細看着。

截、洗、雲——

不知是不是方才中途叫停的緣故,之後沈卻雲練的每一個招式,或多或少都有點問題,不是力道不夠,便是用力過猛。卓山玉看着看着,眉心微微蹙緊。

上午的聯系結束後,他特地叫住沈卻雲,問:“你是有什麽暗傷不曾?”

沈卻雲誠實搖頭。他這身子不說暗傷了,一小道傷痕都沒有,生龍活虎得很。

“奇了怪了——”卓山玉搖頭,“算了,你先走吧。”

沈卻雲拱手告辭,轉身往外走去。面上始終帶着的淡淡笑容卻消失不見了。

他其實清楚其中有什麽問題——無非是他真得無法習劍罷了,即便他們再如何鼓吹什麽天賦論調。這話也不好對卓山玉說,總不能告訴他“師傅,我天賦好是好,可我這人就是奇怪,我就是學不了劍,你說好笑不好笑?”吧。

就這樣罷,拜師後任由他教不幹涉,學了紅塵劍法就走——畢竟他雖然學不了劍,記憶力卻是一頂一得好。

應無識特地在新開張的青衣樓裏訂了個靠窗的位置,早早便坐着等他。沈卻雲甫一進去,便見一着領口繡着金絲的黑衣青年沖他招手,一衆觥籌交錯間很是醒目。

“喲,點了不少呀。”沈卻雲挨着他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菜,戲谑道:“壇桂魚、粉陽貍……若我不是老眼昏花,這道該是蚌珠草,有價無市的仙草啊。”

應無識散着頭發,嘿嘿笑:“我家裏給了我不少錢。今個算哥哥我請你,快吃,快吃——”

他甚為殷勤地往沈卻雲碗中夾了一塊魚肉:“嘗嘗,這壇桂魚據說滋味甚美。這酒樓今早才開張,可是之前便因試菜積攢不少名氣。這不一開張,人擠人。”

魚肉無刺,入口即化,唇齒留香,更難得的是其中還蘊藏不少靈氣,吃魚,倒也算一種修煉。

應無識又幾筷子往他碗裏夾了不少菜。

沈卻雲:“你今日怎麽——這麽殷勤?”

應無識湊近他,神秘一笑:“這不是,以後還要靠您打聽打聽您師傅的消息嗎?學姐們和同級的女生可是好奇的很,诶,你說說,你師父咋樣?”

提及此,沈卻雲原來的十分心情壞了三分。也不是因為卓山玉,實在是因為他自作自受,雖然嘴上說着不在意學劍錯不錯行不行,心裏頭卻是總想着這件事,本來進自家酒樓吃菜轉移心情,沒曾想拐來拐去還是被提起了。

他擱下筷子,沒有回答應無識的問題,反問:“沒酒嗎?”

應無識:“我本來是叫了這裏招牌的重泉的,這裏掌櫃卻說學生不能飲酒,沒賣給我。”

沈卻雲心情更差了。自己開的酒樓還不能喝酒,算什麽酒樓。

“你等等,我去去就來。”遂提步往後廚走去,在酒窖裏提了一小盅碧落。

負責照看酒窖的是白玉京裏頭劉氏子,築基修為,見了沈卻雲的行徑,只無奈道:“少君還是少喝的好。”

“噓。”沈卻雲故作神秘,“這酒我有大用,不要告訴青衣侯。”

“你怎麽買到的?”應無識看着桌上的酒盅,興奮不已,微掀開蓋子嗅嗅,“這酒比重泉要好上不少,簡直是極品!”

連忙拿來兩小酒樽,用酒勺舀來呈上。酒色微黃,映着酒樽雪白如玉,燈光下潋滟。

沈卻雲無不得意:“我找他們掌櫃理論幾番,掌櫃立即意識到不能因身份之別而有所區別對待,為了賠罪,就給了我他們珍藏的美酒‘碧落’。”

沈卻雲本不欲飲酒,他這輩子沒喝過酒,不知道自身酒量如何,何況是這樣濃烈的‘碧落’,萬一酒後之情狀慘烈,少不得要叫人看笑話。可今日心裏頭着實不痛快,來酒樓不喝酒總覺得不對勁。

都說“一醉解千愁”,這話,他向來是嗤之以鼻,聽過便笑過。原不知因果在今日等着他。

應無識還在叽叽喳喳不知說些什麽,沈卻雲端起酒杯,啜了一小口。初入唇舌,只覺得清香甘冽,咽下後少傾,便覺得一股燥意從喉間噴發,使人癢得很。

周圍的人和景朦胧少許,沈卻雲不在意,還打算再喝。

手剛剛放到酒樽上,尚未端起,卻被一根如玉的手指輕輕壓住。手指一動,燥熱的皮膚刮過他掌心,眨眼間将酒樽順了過去。

沈卻雲扶着額頭,面上茫然着朝那邊看去。

便見對面坐着一個人,身量挺高,穿着醒目的紅衣,笑吟吟端起剛剛偷去的酒樽,很是大方喝了一口,道:“這酒味道還不錯。”

應無識無休止的叽叽喳喳不知何時停住了,連帶周遭也一瞬間寂靜下來。

“你……”沈卻雲死死盯着對方,“你是何人,為什麽喝我的酒?”

對面那人頭頂的紅條條比其他人長了幾倍,叫沈卻雲看得驚奇。

“哥——別說了哥……”

對面的人笑了:“我是什麽人你不知道麽?我比你厲害,所以我可以喝酒,你不能。”

于是沈卻雲又眼睜睜看着他拿起酒樽,幾口便喝光了杯中的酒。末了,還嘲諷似的一傾酒樽,示意裏面已經空了。

“你好不要臉——”沈卻雲惱了,“怎的你就比我厲害?你可知,可知我……”

“我比你會練劍。”那人道,“我會你不會,我怎麽不比你厲害。”

興許是那人話中的某個字刺到了沈卻雲,他極委屈地閉上嘴巴,不與那人争辯。只直愣愣盯着對方,像是想用目光的威力使那人屈服。

兩人對視片刻。

只見對方起身,朝這裏走了幾步,伸出手來,微微彎腰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書院。來——伸手。”

沈卻雲:“我才沒醉呢!”

那人聲音溫柔了些:“乖。”

沈卻雲乖乖伸出了左手。

作者有話要說:

清醒的雀:伸屁的手,叫爸爸。嚣張.jpg

醉酒的雀:我才沒醉呢!乖兮兮伸手.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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