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看穿了他心裏的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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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很短,周一很長。
在京州搬磚時,衛波每周一早上都要開兇殘的站會,十幾個人直愣愣杵在會議室裏聊工作,堪稱對大腦和脊椎的雙重傷害。因而他會在周一特意早起一個鐘頭,躲過可怕的早高峰,提前來公司做準備。
宜州的生活節奏比京州慢不少,他租住的小公寓離公司不遠,不用擔心像原先那樣,在地鐵裏被擠成照片。
但他過來還不足月,一時半會,沒能改掉早到的習慣。
衛波鎖上剛租來的“共享電動爹”。這種自動駕駛電動車雖然還沒大規模投運,但已于宜州的互聯網圈悄然流行。
他在未來創業城外側那一排早點鋪子中随便挑了一家,提着包子豆漿就進了寫字樓。
園區有些風評不錯的烘焙店,咖啡館和餐吧也點綴其間;但作為典型的東方胃,面包咖啡他一口都吃不來。
不僅如此,他嘴巴也刁,甜鹹酸辣敬而遠之;上學時,津海市聞名全國的醋椒豆腐,都沒法讓他動心。
選來選去,只有完美結合脂肪、蛋白質與碳水的包子豆漿,才是激活大腦的靈魂搭檔。
公司四下寂靜,徒留一閃一閃的路由器和門上的【EyeMore愛夢】logo陪着衛波。他如一只剛捕到獵物的小獸,找到了個背風擋雨的洞穴,心滿意足地享用盛宴。
這種不被打擾的感覺,很自在。
“你怎麽不開燈!擱這兒演《Office有鬼》呢?”他的自在很快被某只花蝴蝶不識趣地打擾了,“衛波,大周一的,來那麽早幹嘛!”
衛波放下包子豆漿,無奈地回頭,向身後望去。
“你來那麽早,又是為什麽?”衛波直接反彈。
——他已然掌握了和花蝴蝶交鋒的制勝奧義。
要是在上周,即使不動手,俞漢廣怎麽也會打起精神,和他唇槍舌劍。
可現下他卻沒心思。
既然昨天池斓有心提醒,危機公關事件和立項又與他息息相關,他必然要提前來公司未雨綢缪。
他懷疑孟艾甚至還會拿他和衛波打架的事做文章。
俞漢廣沒理他,自顧自用桌上的便簽條疊了顆小星星,丢進電腦旁的透明玻璃罐裏。
但凡心情煩亂之際,他就要疊顆星星攢着,還自得其樂地給它們起名叫“煩星”——這是自上學以來就養成的獨特愛好。
每隔一段時間,他會點一點“煩星”的數量,然後倒掉,算是清掉些“大腦緩存”。在創業公司待了這些年,他明白,事情壓不垮人,但負面情緒壓得垮。
才短短幾周,玻璃罐眼見又要被塞滿了。
他收回目光,打開電腦整理會議思路,想着等一下無論是狂風驟雨還是腥風血雨,都好應付。
俞漢廣今天莫名有些迷信,穿了件印有【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code.】(1)的白T。
這T恤是他壓箱底的大招兒,平時基本不穿來禍害人;因為每次穿着來到公司,都像開了挂,拳打開發腳踢産品,開啓“老子橫着走”模式,效果好的出奇。
他希望,這件T恤能在接下來的會議中,給自己帶來好運。
好運似乎缺席了。會剛開了十分鐘,俞漢廣就挫敗不已——他喊孟艾“老孟”喊了這麽久,卻依然摸不透老板的心思。
因為這場核心員工臨時會議,不是狂風驟雨也不是腥風血雨,是他沒有料到的和風細雨。
愛夢每間會議室都配了精良的視聽設備,但今天孟艾進來就把門反鎖,也沒有用話筒和音響。
他聲音不大,卻極清晰。
還不是因為會議室太安靜了,坐了一群各懷心事的寒蟬。
“老秦,你博士都沒讀完就來了愛夢,算是第四個加入公司的員工。在座各位除了我和老鄒,沒有人比你更清楚這些年愛夢是怎麽走過來的。你總說創業公司工作壓力大,危機感強。”
簡單熱場之後,俞漢廣以為孟艾要提周六的黑料事件,做好了挨訓的準備,可孟艾卻把話頭對準了CTO秦昊天,發了一通毫無來由的感嘆。
“你說說心裏話,到愛夢之後,你的危機感到底有多強?”
“危機感……當時是真沒有。因為老忙了,壓根兒沒時間去想。”秦昊天不是宜州人,一口北方腔調聽上去很喜感,“當時就是後悔,非常後悔,發SCI都沒有這麽累。”
“剛來那會兒,就我一個技術,天天通宵撸代碼,哪有功夫想這些有的沒的。那時候可安心了——楊烨不僅幫我,還拍胸脯保證,我可以免費睡他的行軍床。”
“現在愛夢起來了,兄弟們都嗷嗷厲害……我那叫一個開心啊,因為終于過上了六點就下班的幸福生活。”秦昊天攤手道,“危機感不就這麽來了。我老是在想,我的水平跟不上怎麽辦?咱們做的東西不好玩、賣不出去怎麽辦?這樣我不就沒法六點下班了嘛!”
秦昊天說到激動處,手之舞之地比劃了起來,像極了《動物世界》片頭那只憨态可掬的熊貓;這讓在座的寒蟬們略微輕松了些。
“老秦說得對,安全感是最大的危機感,而危機感是唯一的安全感。”孟艾斂起笑容。
和風細雨下,是洶湧的暗流。
“愛夢滿打滿算七歲了。從最初只有1款游戲,到現在上架了7款重游戲,15款輕游戲,這還不包括下架的8款、立項失敗的76個項目。”孟艾天生對數字敏感,記憶力也強。
“但我們仍然是一家很年輕的創業公司。愛夢沒那麽多條條框框,甚至到現在連KPI都沒設過,績效也都是自己定,再和上級溝通。因為做游戲靠這裏——”
他手指在太陽穴附近畫了個圈:“産出來自于大腦,來自于不竭的思考和創造,而不是機械地完成指定任務。”
這是愛夢從招聘開始就定下的規矩:只選有自驅力、有想法的強人,讓強人自己定目标,因為自我驅動永遠是激發潛力的最好方法。
與其拽着庸人向前跑,不如用豐厚的報酬,和強人攜手火力全開。
也正因此,即使游戲行業員工跳槽頻率極高,人員流動比玉湖後山的小溪還快;可愛夢身處其中,離職率還是低得驚人,是宜州互聯網圈的奇跡。
“我知道你們都很有能力,想出成績。結果呢?被危機感追在屁股後面跑。”
孟艾聲音愈沉:“産品群壓力大,PM不好當,楊烨和孫晗這些年從單打獨鬥到帶着團隊,非常辛苦;大家都看在眼裏。”
他天青色的襯衫松快地挽到肘部,雙手撐着會議桌,一只腳斜搭在在另一只腳邊,端的是個憊懶的富貴閑人。
不過富貴閑人卻出口犀利:“目前已經立項的106個游戲中,産品群牽頭的有74個,接近七成。基數擺在那裏,即使概率保持不變,出的問題也必然越來越多。上周末發生那樣的事,情有可原。”
他向楊烨投去理解的目光:“楊烨,欲速則不達,跑得急了容易摔跟頭。我個人建議,你們群組出去玩一玩,吃飯喝酒打游戲都行,給自己休個假,也給其他群組想上項目的人留點機會。”
孟艾這話借力打力,明褒實貶。
楊烨的娃娃臉上雖然笑眼微彎,嘴角卻早已沒了弧度。孫晗更是成了只鴕鳥,恨不得把頭埋到地毯裏。
“愛夢從孵化器裏的3個人,到如今已經有了146個人。人多了,訴求也會多元化。”孟艾掃視了會議桌旁的一圈人,“員工關懷工作,池斓,你們人事組做得遠遠不夠,今後要重視。”
池斓原以為這場臨時會議是陪太子讀書,此刻正心不在焉地低頭摸魚刷購物網站,猛然被孟艾一番話打到,擡起眼愣在原地。
她雖然兢兢業業,但幹了這麽多年,也難免有瓶頸階段。
人事和行政工作又很難出彩,做得好是分內之事;做得不好,缺點會被放大千百倍。
職能群負責人趙惠風今天請假,沒人擋着,她像個突然被數學老師提問試卷最後一道大題的差生,一臉窘迫。
孟艾卸下溫和的面具,開始掃射:“做得不夠的不止池斓。萬老板,你們業務群沖在一線,和玩家交流得多,經常能收到一些負面反饋。但我們收集負面反饋,是為了彙總需求,繼而跨群組合理地、高效地溝通,解決問題,比如你們上周六就解決得不錯。我講了這麽多,是希望你們擺正心态。”
“有問題就解決問題,而不是解決對方。”
話雖然是沖着萬敏哲說的,但俞漢廣知道,孟艾就差報他的身份證號了。
俞漢廣突然卸了力氣,向椅背靠去。
懸在頭頂的劍總算落下來了。
他觑着孟艾,覺得老板雖然只比自己年長大半輪,但這制衡管理的內功,起碼是老狐貍水準。
游戲這一行連着藝術,在互聯網圈子裏是個異類。
身處其間的人更加兩級分化,要麽極端純粹,心中夢想與熱愛拉滿,勢要拿出一個震撼全世界的作品;要麽是極端實用主義的擁趸,一切朝錢看。
孟艾的平衡在其中就顯得極其難得。
他能在各個群組之間端水自如,而且還很擅長“打一棒子給一甜棗”循環使用——
孟艾明着批評了池斓,暗着斥責了自己。但自己和池斓都達到了既定目标,因而批評也就僅限于口頭文章。
楊烨和孫晗是不容易,也受到了表揚;可産品群再辛苦,做出的東西不行,孟艾三言兩語就奪了他們的機會。
公司大了,孟艾管理風格往厚黑的路子走,這無可厚非,但總令俞漢廣感到別扭。
他知道,孟艾對自己的工作成果還是認可的。
只是猜不透老板對楊烨的态度。
“老孟和老秦都提到了共同的問題:溝通。”
衆人心思之前全都放在會議桌主位的孟艾身上,此刻聽到聲音,齊齊扭頭——會議桌盡頭的客座上,鄒海遙倚在工學座椅中,擱下了紫砂壺。
“早先前兒昊天做項目,麻煩海了去了,楊烨幫了大忙。這次漢廣也是,出了問題,和産品群齊心協力擺平了。”鄒海遙掌心撫上紫砂,“我不怎麽管業務,所以從其他角度談一談想法。姑妄言之,各位姑且聽之。”
“做游戲比做其他産品更難,為什麽?因為面對的不确定性信息更多。現在是信息爆炸時代,我們接收的信息,會習慣性地被技術馴化,形成信息繭房。”
他繼續道:“比如一哥們兒,愛玩大寶劍頁游,只要刷三五個視頻,App摸清了他的路數,就會見天兒給這個人推頁游,過分一點兒的,甚至開屏廣告,都是‘是兄弟就來砍我’。”
鄒海遙頓了頓,似乎在給大家消化的時間,才道:“池斓,如果你是這個愛玩大刀砍人的網瘾少女,想要打破信息繭房,你怎麽辦?”
他沒有問負責業務的幾個人,而是興致盎然地望着池斓。
池斓脖頸梗了一下。
今天梅開二度,她算是體會到了差生在課堂上被反複cue到的心情:“我……會主動看看其他內容,MOBA、IO、沙盒……”
她畢竟是英語系出身,對游戲的了解比會議室裏其他人差了一大截,此刻已經快把能想到的詞彙用完了。
“是這個理兒,如果不想讓自己被反噬,就要引入不同的信息。天才且不說,咱們普通人想做好游戲,必須得見識足夠多、足夠好的貨。”
“想見識,你就得互動,得順杆兒摸——遇到的人,見過的東西,會補上你的思維短板。”
鄒海遙這兩年的精力主要放在融資和收購上,雖然自謙“不管業務”,但不代表他不懂。
恰恰相反,他是太懂了。
“池斓,你能每天刷50條不同類型的游戲視頻嗎?”
連中三元的池斓繼續縮着脖子,聲音愈小:“……我試試。”
“‘試試’,就是做不到。”鄒海遙腰身立正。
衆人都在詫異,為何鄒總今天和池斓掐上了,又聽他正經道:“純靠主觀打破繭房,幾乎不可能。最好的方法就是引入客觀的規避機制。”
“老孟,我建議,從今天起,公司項目采用跨組多人負責制,由兩個及以上不同組的人牽頭。”
“杜絕一言堂。”
孟艾思忖片刻,點點頭,和他一唱一和:“我同意。希望大家能盡快适應多人負責制,提高産出效率。”
“說到效率,正好,下次立項會,都不要拿PPT出來了——我們做的是游戲,不是PPT。”
“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demo. 請有意向的項目經理們,直接帶小樣來。”孟艾目光在俞漢廣的T恤上落定。
他早就看穿了俞漢廣心裏的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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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code:是Linux系統創始人Linus Torvalds的一句名言,被廣大程序員奉為圭臬。
翻譯過來大致意思是“少逼逼,放碼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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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開新章
# 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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