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春滿
海濱酒店的檔次擺在那裏,餐吧的深水炸彈也很有講究。啤酒杯口浸了薄荷青桔汁,又沾了圈黃糖,好讓子彈爆裂起來的滋味更豐富。
子彈“咕咚”一聲沉進啤酒,蹿出些白色浮沫;那浮沫在杯子邊緣奮力掙紮,撞下幾粒黃糖後,才猛地迸裂消融。
帶着幾分心有不甘,也帶着幾分飛蛾撲火。
初吻?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百無禁忌。
雖然這樣吐槽,但俞漢廣還是隐隐期待。
見衛波喉結滾了一滾,卻半個字都沒有吐露,他心裏似被子彈擊穿,空落落的。
不過他眼神很快直了——衛波手背蹭掉了杯上凝結的霧氣,在衆人的目光中,一口一口地把酒喝了個幹淨。
四周頓時散出醉人氣味,蓋住了空氣中流竄的吊詭。俞漢廣一時忘記了呼吸,只覺身旁一紅一綠兩個身影愈發模糊,和天花板上搖搖欲墜的燈輝融為一體。
……
“孟總,孟總這酒量……人菜瘾大……”柳楊喝得七葷八素,頭還很有規律地一點一頓。
就是話說得不走心。
俞漢廣無奈地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孟艾,一臉黑線:“柳楊,你一個沒轉正的新人,當面嘲諷大老板,信不信孟總明天就讓你去財務領工資?行了,今天到這兒,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啊……”
柳楊吐吐舌頭,和其餘幾人推推搡搡地往外走。
俞漢廣弓着腰使不上勁,衛波忙到另一側,合力把熟睡的孟艾架了起來。
孟艾看着身材勻稱,落到肩上奇重無比,衛波彎腿,道:“孟總的酒量,的确不行。”
“老孟,不這樣的,我跟他,跟他喝過幾次,他一個人,能戰,戰我們幾個。”俞漢廣上氣不接下氣,手伸進孟艾的口袋找房卡,“年會那次也是,這次也是;醉成這樣,奇了怪了。”
餐吧和住宿的別墅區隔了條長長的青磚小徑,二人吭哧吭哧挪了十幾分鐘,才将孟艾送進房間,掼到床上。
下午剛在按摩房放松完,又這麽手忙腳亂地活動了一陣,俞漢廣酒勁雖沒怎麽散,精神反倒足了起來。他擡腕看表,叫住準備分道揚镳的衛波:“現在就要回去了嗎?”
“嗯……不早了,秦總應該也休息了。”衛波道。
秦昊天白天在大巴上和衛波聊了一路,單方面覺得投緣非常,壓根兒沒問衛波的意見,就和衛波的室友強行換了房間。
“我去,你和老秦住?”俞漢廣把“你完了”三個大字寫在臉上,“那你有的受了。我們原先在孵化器時,沒人能扛得住他那呼嚕聲。”
小徑蜿蜒地嵌在別墅群中,二人不經意間拐到了條岔道上,索性往海邊的小沙灘走去。
清涼夜風沿路撲來,裹上絲縷花香,蒙了俞漢廣滿臉。他在暗香中偏頭——衛波雙手插袋,襯衫被揉得微皺,透出了和工作時完全不同的随性。
強壓在心間的醉意又翻覆着湧了出來,游走到腕間,《小星星》的鈴聲不出意外地從那裏傳了出來。
他按掉手表,平複了下心情,忽然想到什麽,問衛波:“這個App,我是說,這個‘機氣人’,是從你爸爸那裏獲得的靈感嗎?”
“嗯,”衛波點頭,“不止是心率測量算法,我一直在關注和心髒健康有關的各類事物。”
“難怪了。我記得我們剛認識時,你擺了我一道,”俞漢廣想起二人打的那一架,回憶起那天衛波拿着葡萄酒出現在他面前的樣子,笑了起來,“你當時還要給我做心肺複蘇呢。”
路很快到了盡頭,眼前這種小沙灘在海邊極其常見,絲毫沒有任何值得觀賞之處,二人便沒駐足,往回走。
“我也有問題問你,”衛波壓着嗓音,“剛才沒來得及。”
“做《99》那麽久,你都是在收集別人的痛苦,一直沒聽你說過自己的。”
天際傳來隐約的轟鳴聲,不知是捉摸不定的春雷,抑或有航班掠過。俞漢廣聞聲擡頭望天,聲音有些滞澀:“我的痛苦嘛……我小時候不聽話,我爸就總是對我說,我親媽看我太調皮,生氣了,就去星星上住了。”
“親媽?”衛波立即懂了,“實在抱歉,我沒有想到……”
衛波将機氣人App的提示鈴聲選成《小星星》,并非偶然。
俞漢廣喝醉那次,他就發現眼前這人對星星有特別的感情;至于那顆淺黃色的“煩星”,還安靜地躺在他辦公桌的抽屜中。
原來……他和自己一樣,人生也有殘缺。
俞漢廣撥拉着被風吹亂的頭發:“沒事,那時我太小了,後來我後媽對我挺不錯。總之我家庭和睦、身心健康,一路順順當當,長成了五講四美的好青年。”
他語調随意,眼睛卻被天上的星星黏住了。
春夜裏,北鬥七星,或者換個名字,大熊座,總是第一時間C位出道,讓人移不開目光。而順着勺口或者熊背,就能找到北極星,進而發現小熊座的影子。
不知是不是酒後眼暈,大熊座和小熊座此刻竟在他眼底旋轉了起來,一大一小兩個圖案,保持着适當的距離,又帶着微妙的熟悉。
遠到像是似曾相識,也近到像是彼此複刻。
“我到了,你也早些休息。”衛波來到他和秦昊天所住的別墅樓下,準備刷卡開門。
“你真的你要挑戰驚天地泣鬼神的呼嚕聲?”俞漢廣忽然道,“要麽去……去我那裏,我房間沒人。”
他這股子鬼使神差的勁頭,像一顆來路不明的病毒,趁着夜風嚣張地散播。
被感染的衛波拿着房卡的手停了下來,乖乖随俞漢廣走了。
……
衛波沖完涼後才發現什麽都沒帶,做好了準備合衣湊合一夜的準備。
他手指撫上下巴,一聲不吭地坐在房間的單人沙發上,望着天空若有所思。
俞漢廣披着浴袍從浴室出來,臉上早已被酒氣和水汽蒸得通紅,一路蹿到脖頸。
他拿毛巾擦頭發的同時,還在背包裏不停扒拉:“卧槽,我睡衣呢?我那麽大一套睡衣呢?明天要穿的衣服呢?”
都怪早上來得太急,大概落在了家裏。
“如果你不介意,我房間裏有換洗衣物,我現在去拿。”衛波道。
“不着急。”
聽到衛波的聲音,俞漢廣莫名安心。他無視發梢墜落的水珠,甩掉拖鞋就往柔軟的床上一坐,雙手也撐在松垮的浴袍兩側,向衛波望過去。
月色緞子一樣,毫不吝啬地蓋在眼前這人臉上,直延伸到喉結;搭在下巴上的指甲閃着珠貝光澤;透過指縫,嘴唇是一抹被剝開的淡紅。
俞漢廣心中大動,腦回路瞬間又被病毒支配,試圖弄清長久以來糾纏着他的那件事:
“衛老師,你的初吻到底是什麽時……”
話未說完,他只覺珠貝觸到臉頰,那抹淡紅色雖然柔軟,卻淩厲地撬開了他的唇縫。
他順着慣性倒在了雪白的床單上,下意識想動兩下,手腕也被攥住了。
很快,他便看清這是一輪随着潮汐憑空而生的風暴,卷着陣陣強浪襲來。
熱烈,沉重。
衛波放開他的手腕,又扳正他的臉,舌尖探入,含住他口中的微醺。
俞漢廣試着避過狂潮,在風暴中心躲一躲,但那裏反而透着不加掩飾的攻勢。
他的身體随之被劈開,只得無力地靠上衛波的胸膛。
不知何時,他又發現自己坐上了條晃晃悠悠的小海船,沒有終點,沒有到達,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潮汐。
小船在潮汐中纏裹,然後是新一輪啓航。
浪頭拍得他喘不過氣,他聳動着,從眼前這人的唇裏,攫取寶貴的呼吸。
可呼吸哪裏夠,他恨不得連同那呢喃與低語一并要來;連同那發燙的耳根、顫動的眼睑和纏覆的小臂一并要來。
船舷吱呀着再次劇烈搖晃,撞進了一輪比以往都猛烈的巨浪中。四周海霧霎時變濃,他雖然手腳發軟,還是用盡最後力氣撥開濃霾,像是要去捕住某個海妖饋贈的珍寶。
那珍寶被不知休止的海水搓揉,被不懂留情的礁石擊撞,卻仍在風暴眼中,露出微弱而晶瑩的光。
……
俞漢廣身子一輕,猛地打了個顫,喟嘆在喉間融化,逸出滿足。
嘆息聲如海妖咒語,巨浪潮汐随之消弭。大海已經在很遠很遠的後面了,小船翩然前行。
船影之上,月亮重新在天際露頭——
那裏有衆所周知的圓滿,也有不為人知的暗面。
二人面頰仍是相觸,一絲綿甜鑽進了衛波的鼻子。他眼底的琥珀像漾在水中一般顫動,喑啞問道:“黃酒?”
“……忘言……”
俞漢廣笑着在他沁出汗的鼻尖刮了下,哼出支離破碎的音節。
忘言。
問餘何适,廓爾忘言。
睡過去之前,他又想起了這句偈子。
後半句是,華枝春滿,天心月圓(1)。
……
俞漢廣的眼睛被陽光刺得轉了好幾圈,還是沒舍得睜開。
“卧兒卧?”他昏昏沉沉喊道,一時又覺得冷,便把被子往肩頭上拉了拉,手臂還習慣性地伸到床邊,劃拉着去找衣服和手機。
機器人沒答話,手指撲了空,皮膚上的觸感涼涼滑滑。
一系列反常情況像組電池,總算給他停擺的大腦供上了電。
他猛地翻身坐起,還沒來得及回憶昨夜月黑風高的到底發生了什麽,就看見大床正對的鏡中,出現了一個頭發亂似雞窩的人。
這位一|絲|不|挂的雞窩兄,正在一絲不茍地揉眼睛。
雞窩兄瞄到散在地上的浴袍,還有床尾不知是誰的、卻疊得整齊的米色襯衫,恍然間覺得一切都是錯覺幻覺。
像做了場夢。
俞漢廣的眼睛終于恢複了正常視覺,在艱難接受了“雞窩正是我自己”的事實後,覺得昨夜确實有可能發了一場夢。
這夢又正巧發在春夜——
是chun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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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仍舊出自李叔同圓寂前的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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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三八婦女節快樂!坐穩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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