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十三封信
岑蔚想說:山城又沒有心橙, 留着我也喝不到。
“這兩天一直在開會,公司要敲定首輪門店擴張的城市,山城在名單裏,大概明年就能落地。”
岑蔚用力咬着手指, 強忍淚水, 也不敢呼吸。
那頭沉默很久, 周然輕輕問:“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岑蔚搖搖頭, 可他看不見。
“那你好好休息,我挂了。”
岑蔚把手機從耳邊拿下,蜷縮身體抱住自己。
客廳裏, 顧可芳拍拍岑悅彤, 問:“妹妹是不是又在哭啊?”
岑悅彤嘆了聲氣,她白天在寵物醫院照顧生病的貓貓狗狗, 晚上回來家裏還有一只可憐的小狗等着她。
“讓她哭吧, 她得自己走出來, 我們拽不動的。”
岑蔚很少會看手機,也不怎麽回消息。
沒有人知道她經歷了什麽,也沒人發現她的異常。
也許是大家都太忙了, 工作就把生活占滿,留給自己的時間都很少, 無暇再關心別人的。
周然起初會給她發很多消息, 岑蔚看到後會挑着回。
他問她家裏的杯子和快遞箱要怎麽處理, 她自己回來拿還是他給她寄過去。
岑蔚說:沒關系,你扔了吧。
後來周然也不發了。
但他突然開始在朋友圈活躍了起來。
岑蔚每條都看,每條都贊。
一般沒什麽文字, 都是圖片。
有寫字樓, 有藍天白雲, 有心橙的咖啡,有超市貨架上的薯片,有街道夜景,有播着懸疑片的電視機,有他辦公桌上的馬克杯。
五月底的時候白朗睿來看過岑蔚一次,他是聽祝樾說的,兩個人是大學同學,祝樾又是岑悅彤的男朋友,當年也是因為這層關系岑蔚才和他認識。
白朗睿帶了一些調理身體的藥來,主要是改善胃口的,岑蔚最近瘦得太厲害。
他進房間的時候,岑蔚正坐在椅子上聽歌。
聽到聲音她擡起頭,眼裏閃過驚訝。
白朗睿一瞬間眼眶有些發澀。
這一點也不像岑蔚,記憶中她總是笑盈盈的,不會生氣也不會抱怨,是永遠追随太陽的向日葵。
她現在太死氣沉沉了。
白朗睿清清嗓子,揚起笑臉問她:“今天陽光很好,要不要我帶你出去走走?”
岑蔚摘下一只耳機遞給他,目光又回到窗外。
對面居民樓的牆壁上布滿了爬山虎,綠油油的一片,岑蔚總喜歡盯着那兒發呆。
白朗睿是請假過來的,當晚就要回去。
走之前他問岑蔚:“如果我早一點知道的話,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岑蔚看着他,搖搖頭,也許是說不會,也許是說不知道。
六月,山城的天氣已經很是悶熱。
岑蔚不會再一個人哭了,會應家裏人的話,但她還是不願意出門,吃飯只吃菜。
她的平靜不是痊愈,更像粉飾太平。
今天下班後,岑悅彤帶了只小狗回來。
她敲敲岑蔚的卧室房門,把小狗放到地上,讓它搖着尾巴跑過去。
聽到吱吱的叫聲,岑蔚放下手中的畫筆。
小狗繞着她的腿打轉,看着像金毛和土狗的串串,小家夥挺乖,岑蔚把它抱進懷裏,問岑悅彤:“哪來的?”
岑悅彤說:“送來檢查的,沒主人,我覺得挺可愛就帶回來了,送你養了。”
岑蔚瞪大眼睛,她什麽時候說要養狗了。
一低頭,對上它烏黑的圓眼睛,她心裏的不願意又瞬間消散。
确實挺可愛的,憨厚樸實的可愛。
“你給它取個名字吧,公的。”
岑蔚用手指蹭它毛茸茸的腦袋,小聲說了兩個字:“粥粥。”
岑悅彤疑惑:“為什麽?”
“就突然想到了。”
“姐。”岑蔚喊岑悅彤。
她很難得會主動開口說話,岑悅彤愣了下,應道:“欸,怎麽了?”
“你說一個男的,突然開始頻繁發朋友圈,是什麽情況啊?”
岑悅彤想了想,回答說:“談戀愛了吧。”
“哦。”
“怎麽了?誰啊?”
岑蔚搖搖頭,把粥粥放回地上。
它沒亂跑,安靜地趴在岑蔚腳邊。
過了會兒,岑悅彤在客廳裏喊:“今天爸媽出去喝喜酒,我們要不要點外賣吃?”
“行。”
岑悅彤點了兩大盒燒烤,揭開蓋子的時候一臉期待地問岑蔚:“香不香?”
岑蔚嗯了一聲,還是不碰葷腥,岑悅彤也不勉強她,這事只能慢慢來。
姐妹倆坐在客廳,一人一瓶啤酒,電視機裏播着綜藝,這期的嘉賓有楚星宇在的那個男團。
岑悅彤指着屏幕問:“這個是不是你喜歡的那個?”
“這是他隊友。”岑蔚無奈道,“右邊第二個才是,你怎麽還記不住?”
岑悅彤撇撇嘴:“我看他們都長一個樣。”
“把餐巾紙遞給我。”
岑蔚沒反應。
岑悅彤回頭,用胳膊肘推了她一下,重複道:“餐巾紙。”
“哦。”岑蔚回過神,把紙巾盒遞給她。
岑悅彤看她一眼,問:“想什麽呢你?”
岑蔚擡高易拉罐喝了口啤酒。
“我後來在蓉城,遇到了一個人,我和他住在一起。”
岑悅彤停下咀嚼的動作,偏頭看向她,說:“我就猜到你那個時候在談戀愛。”
岑蔚搖頭:“沒談。”
她又說:“沒談上。”
也不知道是因為今天的哪一個節點,粥粥的到來,手裏的啤酒,還是電視機裏的男孩,岑蔚突然有了久違的傾訴欲。
她握着易拉罐瓶,盤腿坐在沙發上,輕輕開口說:“初中的時候,我有一段時間也沒辦法開口說話。”
岑悅彤從來不知道還有這回事:“什麽時候?為什麽?”
岑蔚回答說:“有一次你和爸吵架了,他發了好大的火,具體什麽原因我也忘記了,反正我從來沒見他那麽兇過。”
岑蔚停了停,忍住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他說,不要你這個女兒了,要把你趕出去。我知道他不會那麽做,因為你是他親生的,他不會不要你。那天我躲在房間裏,很害怕,控制不住地全身發抖,好像被罵的人是我,好像如果他對我說了那句話,我就真的會無家可歸。”
岑悅彤放下手裏的簽子,坐到她身邊:“怎麽可能?他氣頭上瞎說的,而且你有被他罵過嗎?他才不會生你氣。”
岑蔚朝她扯扯嘴角,眼眶潮濕,哽咽道:“可我就是怕。”
從某一天開始,她開始習慣笑,習慣說好,怕別人對自己不滿意,怕自己哪句話讓別人聽了不開心,怕大家不再喜歡她。
岑蔚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可她沒有辦法。
“高中的時候,他害我被教導主任批評,所以我一直都很讨厭他,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我不用想着要怎麽讨好他。我會一不小心說錯話,我也能感覺到他因為我不開心了,但是第二天起來,好像就沒事了,他還是一樣,那些話過了就是過了,也沒什麽大不了。所以在他面前,我開始越來越放松,我可以随便說我想說的話,或者兩個人什麽都不做,就這麽呆在一起也會讓我覺得舒服。”
岑悅彤問:“你喜歡他嗎?”
岑蔚沒回答,只是說:“我喜歡和他一起玩。”
這話從一個二十八歲的成年人嘴裏說出來有些奇怪。
可這就是岑蔚最直白的感受。
像幼兒園小朋友那樣,她喜歡和他一起玩,她願意把巧克力分他一半,或者全部給他。
“就突然好想他。”
岑蔚仰起下巴,睫毛撲簌,淚珠從眼眶裏滑落。
岑悅彤過去抱她,摸摸她的背:“要去找他嗎?”
岑蔚搖頭,擡手把臉頰上的眼淚擦去,翹起嘴角說:“我要先談個戀愛。”
她拍了拍胸口:“和我自己。”
上大學的時候岑蔚聽到過這麽一句話,“他人即地獄”,出自存在主義哲學家讓·保羅·薩特。
當時的授課老師用愛情為例子,解讀這句話背後的深意。
“在他人的凝視下,‘我們’變成了客體。有人走在大馬路上,會對迎面走過來的人群感到不适,甚至是恐懼,就是這個道理。人與人的交往過程中總是在不斷争奪主體性,最典型的就是兩性關系,熱戀期的時候你侬我侬、不分彼此,等時間一長,對主體性的争奪戰就會逐漸暴露,沖突和矛盾随之而來,結局往往就是一方施虐,一方受虐,‘他人即地獄’。”
為了不讓這句話在她的人生中應驗,岑蔚首先不能讓自己成為那個地獄。
“我不相信有人會真的愛我,不是都說只有父母的愛才是沒有條件的嗎?可是生我的那兩個人一個都不要我,我不信有人會永遠愛我。”岑蔚說,“所以我要先愛我自己。”
山城的雨總是一場接一場,夏季又尤為潮濕悶熱。
等氣溫終于降下來一點,岑蔚開始去家附近的畫室幫忙。
上班的第一天,岑烨和顧可芳親自把她送到畫室門口。
岑蔚想推脫,她又不是去上學的,但爸媽執意要跟過去看看。
晚上她下班,他倆又站在畫室門口,還嘴硬說剛好散步散到這裏。
岑蔚笑着跑過去,岑烨接過她肩上的包,顧可芳問她想吃什麽水果。
“菠蘿吧。媽,你知道有人居然對菠蘿過敏嗎?
岑蔚不熟悉現在的藝考模式,起初只是幫忙看着學生們練習。
都是十六七歲的高中生,性格活潑的一見面就問她有沒有男朋友了。
那時岑蔚近四五個月沒有和外人接觸過,但好在學生們都很可愛,她很快就和他們打成一片。
岑蔚很喜歡待在畫室,有的時候會跟着他們一起畫速寫。
練習的模特都是用轉瓶子的方法随機決定的,有一次瓶口正對着岑蔚。
她說:“這不能算。”
學生們不答應,把她拉到教室中間坐下。
那天岑蔚穿了一件藍色碎花裙,頭發長了不少,被她紮成麻花辮挽在一邊。
四面八方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岑蔚深呼吸一口氣,視線低垂。
“老師,擡頭。”學生提醒她。
“我們肯定把你的盛世美顏百分百還原出來。”
有調皮的男生說:“岑老師做模特,我這一下子就有動力了。”
旁邊的人揶揄他:“意思你今天要多畫五張?”
在同學們的說笑聲裏,岑蔚漸漸放松下來,掀起唇角,擡高下巴目視前方。
她故意恐吓說:“誰等下畫得最醜,今天就多加十張速寫。”
晚上,岑蔚把同學們的畫發到了朋友圈。
大概是她太久沒有出現在社交平臺了,這一下炸出了好多親朋好友,大家紛紛關心她近況如何。
岑蔚挨個回複,在某一層裏看見了周然的名字。
他的評論非常簡短。
【好看,喜歡。】
在讀完那四個字,岑蔚的心髒用力收緊,然後開始撲通撲通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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