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大哥。——方若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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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回到片場，古芊菁和席若雲已經在攝影機前準備就緒，席若雲輕抱雙臂，溫婉懂禮地朝古芊菁微笑點頭，古芊菁也同樣抱着手臂，只不過是高舉到胸前，揚起腦門，用鼻孔沖着席若雲，是高傲不可一世的神情。

席若雲也不在意，看着古芊菁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個入世未深的小女孩，充滿了母愛的包容。

王瑞恩看了看站在一旁做替補的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然後迅速地把目光轉移到片場的門口，停留了幾分鐘後，能夠細微地聽到王瑞恩口中某些不悅的詛咒——他好像是在等什麽人。

我從背包裏拿出劇本，瞄了眼已經被臨時演員坐滿的椅子，那些女孩子們的妝容争奇鬥豔，像一朵朵奇葩，互放異彩。她們用着疑惑并且憐憫的眼神地上下打量我這個穿着被洗白了的牛仔褲和沒化妝的女人，像是看到了這個演藝圈裏的稀有動物（非保護級）。

我席地而坐，目光望向攝影機裏那兩個美豔的女人，席若雲的臉在燈光下有了血色，大概是貴價化妝品的功勞。而古芊菁，她化着妖豔的妝，媚眼如絲，像一個得瑟的狐仙，如果她身後有一條尾巴，毫不懷疑她馬上就要翹到天上去。

說真的，我從來沒有這樣一次那麽發自肺腑地佩服古芊菁的演技（或者說她與生俱來的本領），席若雲和她在戲裏是一對原本相親相愛的姐妹，後來因為古芊菁的羨慕嫉妒而導致反目成仇。此時，古芊菁溫柔并且妖冶地笑了，她握住席若雲的手，嬌嗔地說：“姐姐，我們一去試鏡吧。”像極了宮廷戲裏那些在相見時互稱姐妹，在背地裏恨不得你被拖去車裂的妃嫔。如果古芊菁去演反派，絕對前途無量。

不過，席若雲也不是吃素的，她反握住古芊菁的手，笑靥如花地說：“這樣多不好，受到邀請的是你，我怎麽能去湊這個熱鬧。”

古芊菁捂住嘴巴笑了，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條縫，“哪有啊，你就當陪我去嘛，好姐姐。”

然後席若雲羞澀地點了點頭，和古芊菁相親相愛地牽着手在布景下走着，藍天白雲，和諧又美好。

“Cut！準備下一場。”王瑞恩的聲音結束了這場現代版的宮廷鬥争戲，面無表情地走進了洗手間，我甚至有那麽一個瞬間以為，他該不會和我一樣，看到古芊菁的戲快吐了吧？

不過，在我吐出來之前，有個人比我先吐了。

席若雲捂着胸口臉色煞白地走到片場的一邊，找了個垃圾桶昏天暗地的吐了起來，而上一秒還在鏡頭下和她相稱姐妹的古芊菁，早就一邊捂着鼻子一邊翻着白眼從席若雲的身旁路過，避之不及，還順手招來了一個場務叫他倒杯咖啡。

我突然為這樣虛假的世界感到心寒，以往無論我怎麽被古芊菁侮辱踐踏，回到宿舍後起碼還有溫寧珊的關懷和關古威的嬉皮笑臉。而席若雲，這個身為一屆影後的女人，此時在這個片場裏竟然無人問津她的身體。

我有些不忍，走到她的身旁，把紙巾遞給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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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若雲深吸一口氣，直起身來，目光從我拿着紙巾的指尖一直流轉到我的臉上，眼底充斥和滿滿的哀傷和苦楚，一下子沒了在休息室見到她時那般完美的姿态，現在的她看起來那麽真實，絲毫不像是在演戲。

“謝謝。”她接過紙巾，在我的指尖上留下她冰冷的體溫，輕聲說道。

“……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凝視我，眼眸被氤氲包圍着，迷離動人。她揉了揉眼睛，慌亂地轉過身，朝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我疑惑地站在原地，古芊菁犀利而嘲諷的目光在我的後背刷刷地刮過，一回頭，看見的是她端着咖啡悠閑地看好戲的樣子。

我盡力無視古芊菁對我投來的憐憫的目光，重新走回休息區席地坐下，埋頭看起了劇本。是的，她的憐憫只會在這種時候使用，用她那種活在貴族裏的眼光藐視這我這種低級的人物，像是在可憐着她們在吃山珍海味的時候我卻只能吃鹹菜饅頭。

席若雲和王瑞恩是一起從衛生間裏出來的。

她的臉頰上似乎又撲上了一層胭脂，讓她的臉色看起來盡可能紅潤些，她低聲細語的正在跟王瑞恩說些什麽，而後王瑞恩的目光停留在了古芊菁的身上，眼底翻騰起一股未知的寒意，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古芊菁的身邊，說：“劇本作了一些臨時的更改，今天你的戲就先到這裏，你可以回去了。”

古芊菁手一抖，手中的咖啡險些潑在自己的名牌衣服上。她顯然接受不了被人叫“你可以回去了”的話，而且這個人還是自己父親提拔的新晉導演。她憤怒地把咖啡被往桌子上一放，巨大的聲響讓交頭接耳的臨時演員們閉了嘴，她瞪了王瑞恩和席若雲一眼，然後拿起包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片場。當然，甄紅也跟在她的身後跑了出去。

席若雲苦笑着對王瑞恩說：“給你添麻煩了。”

王瑞恩搖頭，不在意古芊菁的态度，他拍了拍席若雲的肩膀，說：“沒關系的，一會拍完你那場戲，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古芊菁的戲我可以叫方若绮補拍。”

“好。”

我坐在距離席若雲王瑞恩十米開外的地方，他們的陰聲細語導致我完全聽不見他們說了些什麽，只是偶爾會擦過王瑞恩朝自己看來的目光，有莫名的期許。

我疑惑了，翻了翻今天的安排表，古芊菁還有兩場戲沒拍完，就這樣不顧一切地走了，丢下個爛攤子誰負責？

就在這時，王瑞恩朝我走來，席若雲也重新回到了燈光下，攝影組燈光組一切準備就緒。王瑞恩抓了抓後腦勺上的頭發，像個害羞的大男孩，對我說：“古芊菁有事早走了，一會你幫她拍完接下來的戲，可以麽？”

我愣住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連忙回應：“可以啊。”

然後把頭重新埋進劇本裏。

在我看劇本的時候，耳邊偶爾會飄入幾句席若雲毫不做作的臺詞，她的聲線飽滿靜和，和她的人一模一樣。我不自覺地擡起頭看着燈光下容顏姣好的她，全劇組的男人的目光都流連在她的身上，這個集萬千光耀于一身的女人，是每一個女演員咬牙切齒想要追趕的對象——自然的也包括我。

剛才目睹了席若雲凄涼的慘況，但現在取而代之的是她在燈光下耀眼的生命，如果給我做一個選擇，在朋友的關懷下生活但一輩子只能做小藝人抑或在孤冷的環境下生活卻能換得光輝的榮耀。我會選哪一個？

答案是——

我不知道。

我兩個都想要。我無法想象這個世界上當我失去了溫寧珊和關古威這兩個友人，我的生活會變得怎樣——大概每天都會像活在冰窖裏忍受世間的寒冷折磨一樣吧。但同樣的，我也無法想象如果我一輩子都是做這個莫名其妙的替補工作，我會不會在哪一天承受不住壓力選擇去嗑藥跳樓或者一頭栽進馬桶裏自行了斷。

或許這就是人的貪念，只希望我不會像電視劇裏演的，到頭來兩頭不着岸，失去了朋友也得不到榮耀。想想就覺得可怕。

……

一片陰影遮住了我眼前的光線，我仰頭看去，看見的是黎華化完妝後愈加妖孽的臉。他的頭發仍舊是搶眼的酒紅色，一雙鳳眸正微微眯起，有着若隐若現的琥珀色光澤，他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知道為什麽，每當看到他這種富有深意的臉，我就覺得不寒而栗。

他現在出現在我面前，但他那張無與倫比的臉于我而言沒有任何殺傷力，我看着他，只覺得他臉上寫滿了幾個加粗的黑體大字——移動的人形真相。

他只是個真相。

一個我終有一天我要挖掘出來的真相。

“黎華？”我叫他的名字。

他的唇角向上仰起，眼眉處沒有絲毫的動容，還是标準的職業笑容，他問：“我似乎妨礙到你了？”

我搖了搖頭說沒有，其實劇本我早已看得爛熟，剛才的思緒全在席若雲身上。

我将劇本小心翼翼地收進包裏，這是一份非常重要的實習工作，站起身來，坐太久導致的雙腿麻痹讓我險些摔倒在地，我不好意思地用餘光看了看黎華，發現他的目光落在了席若雲的身上，專注認真。

******

在席若雲的戲份結束後，黎華朝他們的方向走了過去，我也一并走了過去，只不過黎華是直徑走到了席若雲和王瑞恩的面前，而我在距離他們五米的地方停下。這三個巨頭相聚，我一個路過的自然是不能插足進去。

席若雲的臉色在離開攝影機面前後便迅速垮了下來，恢複了病西施的模樣，如果這裏不是片場，估計席若雲會直接倒進黎華的懷抱裏。

王瑞恩蹙着眉，“若雲，你還是很不舒服嗎？”

“沒事的，一會就好了。”席若雲努力地撐起一個蒼白的笑容。

“你今晚的戲還是先別拍了，回去休息等身體好了再補拍吧。”王瑞恩說。

“……好吧。”席若雲目光望向黎華，“華，我有些話想跟你說，能不能出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過敏感，我覺得席若雲又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

黎華點點頭，“我一會送你出去吧。”

王瑞恩和我目送了黎華席若雲出片場，他便朝我走來，他的身上有雨後晴空般純淨的味道，氣流拂起他一縷發絲，好聞的洗發水味在空氣中擴散開來，他的長眉入鬓，散發出迷人而鋒利的英氣。

他的好看，是與黎華那樣的不同。

“今天剩下的只有你和黎華的戲了，我們一起去吃個晚飯再回來拍攝吧？”他問我，臉上甚至有些紅暈，目光和小鹿的眼睛一般澄澈。

“……這樣不太好吧？”我又不是什麽大牌明星，來片場第一天就和王瑞恩黎華一起出去吃晚飯，要是被古芊菁的禦用狗仔隊拍到了，我一定會未出道就紅遍八卦圈的。

雖然，我真的很想快點接近黎華，快點知道事情的真相。

雖然，王瑞恩看起來十分誠摯、親和，讓人忍不住去接近，相處起來毫無不自在的感覺。

但是，我的志向是當個演員，不是當八卦緋聞的女主角。

王瑞恩的唇角緊繃起來，似乎因為我的遲疑而有些不悅，“有什麽不好的，還是說你不願意？”

我愣住了，突然有種強烈的感覺眼前這個前任影帝未來的導演是一個絕對的大男子主義的人，基本上容不下女人半點的拒絕。我覺得周圍正在拆布景的工作人員紛紛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慌亂局促的樣子，我覺得我現在就像一只被炸毛的雞，和面前英俊的王瑞恩形成巨大的反差，我稍稍行差踏錯，就會被遺笑萬年。

我不知道該怎麽拒絕王瑞恩這樣不能拒絕的人，也害怕他會因此不悅于自己，這樣更加不利于我想要在黎華身上找到真相，于是只好答應一起去吃晚飯，“那謝謝王導演了。”

不過王瑞恩的心情并沒有因為我的答應而好轉，他的臉變得烏雲密布，僵硬地轉過頭看了看不遠處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怨念，“你叫我王導演……感覺我很老，我們很有距離似的……”

我看着王瑞恩憂郁的臉，我的心情更加憂郁了。

……其他人不也這麽叫你的麽。

他轉過頭，認真地凝視我，“若绮，以後我這麽叫你可以嗎？”

“……可以啊。”這算什麽轉折？

“那你以後叫我王大哥吧，可以嗎？”

我石化了。如果不是王瑞恩過于認真的臉，我會懷疑他是不是演戲的毛病犯了想要以大牌的身份捉弄一下我這個新人。

但我知道，那對于一向認真嚴肅的王瑞恩來說，是不可能的事。

可他突然間讓我叫他王大哥，這麽親昵的稱呼，我……真的一下子叫不出口。

“嗯……王導演……”我別扭地答應着，然後繼續叫他王導演。

王瑞恩的眉心擰成了麻花，我想，若我不是個女人，他大概會沖上來用力掐住我的肩膀強迫我接受這個稱呼。他一字一頓地重新說道：“王、大、哥。”

我真的被吓到了，突然訝異自己原來面對陌生人還有這麽膽小的一面，我驚恐地看着王瑞恩，紅了紅臉，小聲說：“王……”在心裏糾結了一下，“……瑞恩導演。”果然還是叫不出口王大哥，叫王瑞恩導演聽起來年輕多了，這下他應該不會再說些什麽了吧。

“王大哥！”王瑞恩誓死不罷休。

“……”我低頭裝聾子。

“……若绮，在你眼裏我就那麽老？那麽像個前輩，說話需要加敬語？”

“……”我無言以對。

“喊我一聲大哥就那麽難麽？只是一個稱呼而已啊。”他沉痛地望着我。

……你也會說是一個稱呼而已啊。

我被他的“大哥論”打敗了，迅速地選擇了加入做“小妹”的行列，我兩眼一閉，管他古芊菁的狗仔隊有多麽猛烈，這都是為了早點知道真相，大不了穿着粗布衣在古芊菁的槍林彈雨下變成一地的黑灰。

我十分不自然地說：“王大哥好……”還伴随着恭恭敬敬的鞠躬，像正在對着白切雞拜把子的兄妹，搞不好身後還會突然有個八卦記者舉着兩根紅蠟燭出現，說“恭喜恭喜”。

王瑞恩頓時笑得如沐春風，清風朗朗，頓時讓我有個幻覺是不是正在藍天白雲下青蔥綠草上，歡快地牽着哥哥的手奔跑，頭頂上還有着純真的蜻蜓風筝在飛翔。

不過這個想想就好，如果王瑞恩真是我的大哥，那我一定會是個幸福的妹妹。只可惜，他只是和我毫無血緣關系的人，那些幸福的幻想，和我一團糟的真實生活太不着邊際。

我自己心裏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麽才會這樣親昵地喊他一聲大哥。

王瑞恩伸手揉了揉我的發頂，說：“若绮，以後我就是你的王大哥了。”

“嗯。”我笑着點點頭。面對王瑞恩這樣極度反差的兩種臉色，我膽戰心驚，卻有種說不出口的幸福。

或許是極少感受過這樣親人般的溫暖。

而就在我還淪陷在王瑞恩和雲朵般的笑容裏沒出來的時候，黎華已經送完了席若雲重新回到了片場，他對王瑞恩招了招手，說：“我回來了。”然後看見面對面立正站好的我和王瑞恩，不知道為什麽眯起眼睛妖嬈地笑了笑，走到我們旁邊，看着我的眼神裏依然有些複雜的情緒。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腦子裏全是王瑞恩強迫我做妹子的模樣，我盯着和王瑞恩親如兄弟的黎華，也下意識地鞠了一下躬，特別誠摯地喊——

“黎大哥好。”

在我叫完“黎大哥”後的下一秒，黎華的笑容僵硬在唇邊，空氣中仿佛傳來了“咔嚓咔嚓”龜裂的聲音。黎華挑着眉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做出了和王瑞恩之前那個一模一樣的動作——轉頭看了看玻璃上映出來的自己。他抽搐着嘴角抖了抖唇瓣，臉上烏雲密布雷電交加。他最終還是沒說話，只是沉默機械地轉身朝片場裏的某一根柱子的方向走去（……），他背影的線條直挺挺的，像剛剛在戰場上中了一槍還撐着裝沒事的戰士，看起來特別雄偉俊挺……

我疑惑地站在原地，思前想後，看了看笑得跟向日葵一樣燦爛的王瑞恩又看了看像聽到《鬼來電》裏面電話鈴聲一樣的黎華。仰頭長嘆，不明白這世界到底是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