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王瑞恩把車停在溫寧珊家的那個小區的巷口,他問我要不要幫忙,我說不用。

我的行李也就只是一個箱子的東西而已。

打開門,看見溫寧珊剛好準備出去。

幾日不見,她的頭發燙成了成熟女人妩媚的大卷,臉上也由原來的不施粉黛變成了精致的煙熏妝,她看見我,微微地笑,興許是她眼妝太過濃厚的關系,像扇子一樣的睫毛為她的眼睑遮去了所有的光亮。

她好像有些什麽和以前不同了。是因為妝容嗎?所以顯得成熟了很多。

“回來了?”溫寧珊靜靜地問。

她的聲音還是那般柔和,無論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抑或是顯而易見的關心,都能讓人覺得貼心。

“嗯。”我回應。

今天過後,就不再是和她同住一屋檐下了。

我不會忘記,這個女孩子在我最彷徨無助的時候幫助了我。

“我要去YOGO了。”溫寧珊指了指我擋住的門,說。

我讓開身子。突然想起自己回來是收拾東西搬走的,得和溫寧珊說一聲。

“寧珊……”

“嗯?”

“我和王瑞恩在一起了。”我沒什麽事情會瞞溫寧珊的,畢竟一起經歷過大學這樣見到帥哥會一起尖叫,有暗戀的人會互相分享,失戀了會兩個人縮在被窩裏哭個天崩地裂的時代。

即使已經過去,但回憶起來,仍舊歷歷在目。

“……這樣啊,”溫寧珊一怔,而後給了我一個漂亮的笑容,“恭喜你啊,我覺得王瑞恩比童靖陽好多了。”

果然在好朋友的心裏還是少不了比較,只是冷不防地被提起童靖陽這三個字,我還是只能苦笑——條件反射般地苦笑,沒有別的。就好像看到別人朝你迎面潑來一杯沸水,你也會下意識地躲開那樣。

沒有人會願意直接迎接那樣會傷害到自己的危險。

是好多了嗎。

從某方面來說,也的确是。

但這個“好”字,始終不是從表面上來定論的。

什麽是好?和那個人在一起時候的感覺,無論是令人驚心肉跳的風馳電掣還是坐在夕陽下安靜地執手相望——只要令人覺得舒服,開心,那就是好。

他們兩個人給了我兩種不同的感覺,在我心裏,究竟覺得哪一個好,我不知道。

也許童靖陽在我心裏,即使我恨他,我想要忘記他,巴不得再也看不到他,但他在我在我心中始終是占有了一塊誰也無法踏入的領地。像是太空人成功登月,在月球上插上一面小小的旗幟,留下曾經到訪過的足跡和印記。

插得那樣深,那樣沉。

于是,我只能強迫自己去忘記心裏有過那樣一個烙印,卻無法真正地抹去。畢竟,已經融入骨血。

“我這次回來是收拾東西的,打擾你太久了啊……”我不好意思地沖溫寧珊笑笑,卻沒注意到她掩藏在身側那只攥緊衣角的手。

“你找到地方了嗎?”

“嗯……我搬去和……”我話說到一半,想了想,總不能說搬去黎華家,在我準備再度開口的時候,溫寧珊擡起頭和我對視,她的語氣說不清有多古怪——

“去和王瑞恩住嗎?”

“……嗯,是啊。”

溫寧珊這種略微淡薄卻又像平淡一問的語氣,只會讓你一怔,卻無法深入去思考這到底是為什麽。

因為最容易讓人防衛松懈的,除了親人,就是友人。

又有誰會主動去揣測和自己最親密的友人?

“若绮,有時候,我真是羨慕你。”溫寧珊看着我,突然開口說道。

我和她對視着,不說話。

寧珊,沒想到有一天你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你羨慕我什麽呢?羨慕我和普通的新人有些不一樣嗎,可以在實習期便出現在大衆的視線中嗎?還是說,你羨慕和我王瑞恩在一起?

……

寧珊,其實我很羨慕你,真的。

你有一個完滿的家庭。有家庭這樣一個堅實的後盾,無論在學校還是日後在演藝圈有多麽苦累,你總是可以回到家便安心地倒下。可我什麽也沒有了,我只能依賴着王瑞恩,現在的他對我來說就是我的全部,我的家,我的未來,全都在他的身上。

所以,你說你羨慕我,究竟是為什麽呢?

“我走啦,再見。”溫寧珊朝我揮了揮手,打開門,走了。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看見她下樓的身影,直到被陽光吞噬,讓我看不見。

第一次覺得,她的身影是那樣瘦小,像是風一吹就會倒。

你和我說的再見,今天這樣的分別,也不知道何時才會相見?

往後我的第一目标是朝影壇發展,而你,必定是做一個歌手。你說的再見,究竟是等待下一次的相見,還是暗喻着再也不見。

我暗暗地笑了笑,回過神來。

我在想什麽,當然會再相見啊。

——我和你是好朋友,一輩子。

……

把洗手間裏的洗漱用具全都收拾好,從衣櫃裏取出自己帶來的衣物,疊好,放進行李箱裏。指尖在碰到那條墨綠色的圍巾時不禁地頓了頓,突然碰到了過去的痕跡,回憶如潮水般蜂擁而來——

……

“怎麽穿那麽少?大冬天的賣肉啊?”

“……今天學校有表演。”

“你穿這樣是去選美麽?選的是衣服還是人?”

“……”

“戴上。”

“……不要!我讨厭綠色!”

“不戴那你就把這條圍巾吃下去。”

“……我戴。”

……

這條圍巾經歷了那麽長的時光,還和他給我的時候一模一樣,沒有變得陳舊。

可我們的所有都已經變了。

那年嚴冬,學校舉辦了一場T臺秀,每個學生都要穿上自己親手制作的衣服上臺展示。其實想來自己當時也不是穿得很少,只不過是心口處略微地有些裸露,在每個人都裏三層外三層裹得像個粽子一樣的冬天,有些格格不入而已。

當初自己并不喜歡像綠色這樣太過鮮豔的顏色,還是一味地追随着普遍不搶眼的黑和白,排斥着與黑白無關的顏色。

如今的演藝圈,哪一個藝人身上的穿戴不是五彩斑斓,不是鮮豔奪目?

一個人在一個環境裏呆久了,也會入鄉随俗,會随波逐流。

一個人和一個人相處久了,也會被對方影響,沾染上對方的習慣,去接受對方的喜好。

現在想起,原來真的只是只有自己一味地去配合他、去迎合他而已。那些被現實承認的——兩攻必有一受,兩強必有一弱,愛情非得要一方的退讓,方能圓滿長久。

可是退讓的那方承受得久了,也會累,會想得到回應。

原來最終的原因,只是因為我們不适合嗎?

我自嘲一笑,把行李箱合上,提起,朝樓梯走去——

無論是什麽都好。

反正都已經過去了。綠色。童靖陽。都早就離開了我的生命。

心底那一輕微的觸動,再多想,也只是反映出自己有多麽的可笑而已。

******

提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昏暗的樓梯間全是春天裏還沒有散去的黴味,雖然是白天,但一走到沒有窗口的地方,這裏卻像是黑夜一般。樓道上吊着的壁燈常年沒有人理會,早已經失去了光亮,無論你經過時發出多大的聲響,它都不會再燃亮。

微弱的陽光從牆壁的破洞穿透進來,照耀出漫天飛揚的灰塵。

外面是一棟棟破舊低矮的房子。

這樣一個平民居住的區域。

這樣一個每天都充滿了各種黴味各種吵雜的地方。

這樣一個有着溫寧珊的地方。

這樣一個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而就在今天,自己,終于要離開了嗎?

聽說黎華在這邊有好幾個家,不知道王瑞恩所說的是哪一個。只不過,無論是哪一個,在這個寸金寸土的城市裏,大概也是幾萬塊人民幣一平方的豪宅吧。

想想這樣的自己,居然有一天也會住到那樣的地方。

再一次拖着箱子經過這樣一條逼仄的小巷,來到巷尾時握着拖箱把柄的手莫名地收緊,深吸一口氣,埋頭朝裏面飛快地走。

一刻也不想多呆。

這條無論是黑夜抑或白天都是深得看不到通向大馬路的巷口的巷子,像是一條黑幽幽通往十八層地獄的道路。

箱子腳下的輪子在幹澀地拖過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時發出幹澀刺耳的聲響,今天我穿的是平底鞋,不需要擔心會一腳踏進坑裏摔個四仰八叉。

穿高跟鞋的人,就該光耀四射,就該踏上高臺。又怎麽應該走這樣的道路?

一滴水滴上我的額頭。

下意識地擡頭。無聲失笑。

頭頂還是被挂得争奇鬥豔五顏六色的內衣內褲,正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着水,眼前是繁亂錯雜的電線橫在兩排住宅區的上空,把天空分割成無數的板塊,偶爾有幾只麻雀在電線上短暫的停留,馬上便會飛走,像是在嫌棄這樣一個窮迫的地方。

這裏的天空真狹窄。

像是長長的一道帶子,像是被打散的拼圖上的一小塊。

我想,沒有人會眷戀這裏吧。這裏面的人,都發了瘋地像往市中心擠。

住在高樓裏,住在豪宅裏,多神氣啊,多有面子啊。

走過掉得灰白大片黴點滿布的牆壁,走過油煙熏天揮鞭子教孩子的大媽大嬸家的窗口,走過把腳翹在桌子上邊嗑瓜子邊看球賽的不良青年,走過拎着空酒瓶拉聳着腦袋在身邊晃蕩而過的流氓地痞,走過蹲在門口偷偷擰開別人家水龍頭來洗衣服洗碗的婦女——走過,曾經的自己。

隐約還能聽到婦女聯會裏那些三姑六嬸又在讨論誰家的孩子多麽優秀,誰家的孩子多麽廢物。說來說去,比的也就是那幾樣東西。自己剛上大學的那會兒,想要好好念書取得好成績博得爸爸的贊賞,也不是沒有道理的。起碼會讓他在這些阿姨們讨論起自己的時候,更加有面子。

想起自己當時抱着一條價值連城的裙子站在這裏當街被人罵得狗血淋頭,被人罵的毫無還口之力,連二十塊也無法從口袋裏掏出,第二天穿着黎華送的裙子再次走過這裏的時候,竟然會被人羨慕。

其實,羨慕,也是一個很令人糾結的詞語呢。

所有的事恍神不過隔天。

現在的自己走在街上,甚至會有一些人認出自己了,盡管只是因為王瑞恩。那些路人認出我之後,也只會小聲地議論兩句——

……

那個女的,好像就是王瑞恩提攜的新人吧?

演技還過得去,難怪王瑞恩那麽看好她。

……

這算是稍稍好聽一些的評語了。

還有更難聽的,我不願記住,也不願多想——不過就是猜測我抱了王瑞恩的大腿上位。

看到那些烏煙瘴氣的評論的時候,我不住地怒火中燒,但是冷靜下來仔細想一想,其實事實和評論者所說的,又有多大的不同?

我的的确确是和王瑞恩在一起了。

我的的确确有過想要利用他的念頭。

想到這裏,我還能有什麽言語。

終于走到了巷尾,像是走完了一個漫長的時光隧道,看遍了自己整一個窘迫的人生。遙遙望去,王瑞恩的汽車停在馬路邊,他靠在車門處,高大的身材像是耀眼的光明之神。

我最後看了眼那條逼仄潦倒的巷子,輕聲地說了聲,“再見。”

再見吧。

再見吧。

盡管自己把所有的青春歲月,所有稚嫩的童年,全都留給了這個地方。我卻沒有半點眷戀。

因為悲傷的事多于開心的事。于是那僅存的一點點開心,也全都被悲傷取代了,吞沒了,消失了。

而這個再見的意思。

是再也不見。

我要去到更高的地方。我的心不願停留在這樣一房一戶的平板房裏——這個地方,下雨會聽見房頂的風呼啦啦地刮過,窗子會搖搖欲墜,頭頂上的內衣內褲會飛來飛去狂魔亂舞,稍微不小心就會被潑婦指着鼻子罵。

我想住進高樓大廈,想住到看得見海景看得見江景,夜裏可以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望見整個繁華都市的地方。

我想飛到那個五光十色的世界裏,展翅成為一只天鵝,看一看曾經一時意氣向童靖陽擱下妄言的天王之位,究竟是怎樣的。

……

我也不過是一個有着利欲心的平凡人。

我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來到王瑞恩的車前,他打開車門,幫我把行李箱搬到車尾箱,然後擁抱了我,表達他的開心,才重新坐進車裏。

汽車朝我最新居住的地方平穩地駛動,那條小巷距離我越來越遠。

我的生命被拉出一道長長的黑影,延伸到更遠的地方,不知道是通往什麽地方,目的地在哪裏,什麽時候會到盡頭。

可此時坐在車裏一心想要飛到更高的地方去的我,卻不明白。

住在宮殿裏和住在天橋下的乞丐,差別也僅僅是自己居住的地方而已。自己的身份,由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

仍是一個乞丐。

需要依賴他人的施舍,需要依賴他人的憐惜。

沒有了別人給你的東西,你什麽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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