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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山風景區,鳳凰別墅01棟的二樓露臺上,烤肉“滋滋兒”正地冒着香氣,開瓶器與瓶蓋不斷碰撞發出“叮啷”聲響。空氣是潮濕而悶熱的,這個夏季的周五夜晚似乎格外浮躁。

清豐環球購物中心北水店的員工們正在露臺上吃燒烤喝啤酒,玩真心話大冒險。

可這場游戲從頭到尾都透着一絲尴尬。

當轉盤上的指針轉向一個穿着襯衫、戴着無框眼鏡的男士時,尴尬指數頓時飙升到了極致。

只因這人是在座所有人的領導,還是不茍言笑、目無下塵的那種。

他叫謝橋,看上去正經冷傲,完全不能和下面人打成一片。

時逢暑期大促,好不容易超額完成了銷售任務,北水店的員工們打算聚在一起好好放松一下。集團總部的內控總監謝橋過來做內部審計檢查,就在北水店的辦公區辦公,于是大家意思意思邀請了他。

本以為他這種一身行頭的講究人根本不屑于參加這種基層員工的鬧哄哄的團建,誰曾想他還真來了。

領導一來,游戲當然玩不開,例行吐槽公司制度吐槽領導的話題,也完全沒有辦法進行下去。

此時此刻,看見居然是謝橋抽到了真心話大冒險,店長姜雪當即端起一杯紅酒對他道:“謝總,真沒想到你會來,非常感謝本次檢查你對我們提供的指導,這對我們的幫助非常大。對于工作中存在的問題,我們一定好好改正。下次你來,争取你挑不出我們的任何毛病!我軍令狀就立在這兒了。

“這杯酒我敬你!至于這游戲,咱們就略過吧。這實在不合适——”

坐落在寸土寸金老城區的北水店購物中心統共7200平,是清豐集團的自建物業,出租給各商戶的部分有6000平,此外還有一個1200平的自營超市,年銷售額高達百億。

姜雪就是這家自營超市的店長。

她肩上責任不輕,不過也才30出頭,行頭幹練、笑容得體,很有商業女精英的架勢,對謝橋說的這段發言實在官方。

謝橋看向她,淡淡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幹了,只道:“沒什麽不合适。我選真心話,有什麽想問的,你們盡管問。”

這一輪次提問的人輪到商管經理潘匡。他問了個不痛不癢的問題:“那個謝總啊,大家都在猜你今年多大。方便說麽?”

謝橋瞧他一眼,道:“35歲。”

人事經理王玥然趕緊拍了個馬屁。“真看不出來,謝總太年輕了吧!這回店裏面的小姑娘看到你來,都在猜你是不是只有20歲呢,真是比那些小鮮肉帥多了。”

王玥然大概有點喝多了,顯然把馬屁拍過了頭,将尴尬指數又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順便得到了姜雪一個不贊同的瞪眼。

等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不好意思了,趕緊掩飾般低頭吃起了東西,但也不忘暗中偷瞄謝橋的反應。

幸好謝橋看上去面不改色,似乎并不介意。

他還笑着指了指眼角的皺紋,自我調侃說:“早就不年輕了,我可比不了你們年輕人。”

言罷,站起身,謝橋往走廊方向走去。“稍等,我去趟衛生間。”

走至衛生間,謝橋鎖上門,取下無框眼鏡,緩緩走到鏡子跟前。望向鏡子的時候,他面無一絲表情,眼神更是漠然到了極致。

湊近鏡子,細細看了一下眼角的位置,果然,皺紋膠有些脫落了。幸好露臺上燈光黯淡,沒叫人瞧出端倪。

把臉上的東西全都洗幹淨後,鏡中映出一副極為清俊的皮囊。漂亮的五官恰到好處地搭配在一起,讓人無端想起春水,又或者秋月。

只是他的眼神太過冷漠了。于是春水化作了冰,月色也融成了寒霜。

從公文包裏拿出皺紋膠,繼而左手拿筆在前額、眼角、鼻唇溝的位置塗上少許,用吹風機吹幹,再用粉底調了一下顏色,最後他為自己重新戴上那副綴着銀鏈子的無框眼鏡。

數次面部整形,顯老的皺紋妝,再加一副眼鏡,這些元素共同構成一張假面,把這副假面戴上了許多年,時間久了,他連自己從前的樣子都快忘記。

他幾乎快要想不起,從前自己的名字是許辭。

收拾好東西,許辭離開衛生間,回到二樓露臺。

他坐下的時候,正好看見輪|盤|指針指向了一個叫朱秀的姑娘。

朱秀是北水店超市的財務。

店長姜雪大方得體,人事王玥然性格脫線,對比之下,朱秀的性格顯得格外內向,全程都不怎麽說話,只是低着頭。

她這樣的性格,抽到了真心話大冒險,整個人都拘謹起來,雙手緊緊交握着,似乎非常不安。

另外,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麽炎熱的夏天,在沒有空調的露臺上,她還穿着長袖,甚至領口也用絲巾仔細圍了起來。

“我、我選真心話。”朱秀聲音很輕地說。

緊接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許辭竟開了口:“上一個回答問題的是我,按規矩,這回該我提問?”

沒人指望集團領導能真心參與這種游戲,就在尴尬和驚訝并存的氛圍裏,許辭盯着朱秀的眼睛,問:“你有男朋友麽?”

所有人全都愣住了。

什麽情況?

謝總不會是看上朱秀了吧?

謝橋也許并不是那麽的年輕了,可他容貌實在出挑,放娛樂圈也确實毫不遜色。對比之下,朱秀就僅僅只能稱得上是清秀。

再者,謝橋職務是總監,但職級已到副總裁級別,據說跟集團太子爺關系也不錯,可朱秀只是區區一個月薪幾千塊的小財務……

謝總來門店檢查,也就兩天時間,他難道對朱秀一見鐘情,要當場上演霸道總裁愛上灰姑娘?

以王玥然為代表的門店員工們目光全都變得八卦起來,朱秀的臉也紅了。

幸好許辭态度坦蕩、眼神寡淡。就好像他問出這個問題,單純只是配合這個游戲的尺度來活躍一下氣氛,別讓大家因為他的存在玩得不痛快而已。

讀懂這一層,朱秀面上的紅暈漸漸散去,低下頭,下意識拉了一下兩邊的衣袖,再提了一下領口的絲巾,她點頭。“有、我有的。”

游戲又進行了幾輪後,許辭起身告了辭。

在所有人如釋重負的目光注視下,他不疾不徐,緩緩走到走廊盡頭的房間裏,鎖門、洗澡、卸妝,最後在一顆安眠藥的作用下安然入睡,一夜無夢。

·

次日,烏雲密布的清晨,一道又一道蛛網狀的閃電不斷滑過天際,雷聲轟鳴不止,大雨傾盆而下,白雲山地區迎來了一場暴雨。

別墅內燒烤和啤酒的氣味尚未散去,客廳、走廊、KTV室等地散落着一些零食塑料袋、燒烤簽子、酒瓶。

又一記閃電劈過,走廊裏的燈滅了一盞,昏暗光影裏走來一個腳步顯得有些虛浮的姑娘,正是朱秀,她的酒像是還沒有醒。

走到浴室門口,她停了下來。手掌按上浴室門,那裏貼着一行提示:【門鎖已壞,無法反鎖,進入前請敲門,謹防裏面有人正在使用】。

朱秀并未多看這行提示。大概是因為頭暈,她站定、垂着頭好緩了一會兒,再一個用力試圖将房門推開。

可朱秀并沒有成功,門背後似乎被膠帶一類的東西黏住了。

酒醒了幾分,朱秀下意識覺得不妥,後退幾步後,去敲響了人事王玥然的房門。

這間別墅一樓大部分都是KTV、臺球廳、棋牌室這類娛樂用房,唯一的兩間住房一間被朱秀占據,另一間則是王玥然。

片刻之後,王玥然睡眼惺忪地跟着朱秀來到浴室門口,兩個人合力推向房門,黏住房門與牆體的密密麻麻的粗膠帶總算脫落開來。

王玥然率先踏進房中,摸索到牆邊開關打開來。

只聽“啪”得一聲,雪白色的燈光将整個浴室照亮,兩個姑娘盯着眼前的一幕愣了好一陣,先後爆發出兩聲足以驚醒別墅裏所有人的尖叫——

浴室內,瓷白的地磚被混雜着水的血液淋成了淡淡的粉,偌大的半圓形浴缸則被濃稠的血液灌滿。髒器、數塊碎肉、幾根手指、一只半截泛白的腳就那麽飄浮在血液上。

浴缸中央躺着一個穿着白色衣裙的少女。她肢體完整,兩條腿伸出來,雪白腫脹的兩只腳懸在浴缸外,兩只同樣慘白的手則輕輕放在了浴缸邊緣。

空氣中充斥着一股奇怪的甜膩味道,一群螞蟻正緩緩往浴缸邊緣爬去。

在浴缸正上方的牆上貼着一張防水紙,上面印着一行紅字:“殺掉你,然後吃掉你。吃不掉的部分也要包裹着我死去。我的身體裏有你,身體外也有你。你陪着我,我陪着你,我們就這樣一起死去……”

這一幕看上去就像是,被鮮血、屍塊、髒器包裹的少女化作了最可怕的惡魔,她殺了人,并放幹了那些人的血。

死者的髒器、一部分肢體被她拆解後扔進大浴缸,最後她将那人的血液注滿浴缸,借着鮮血完成了一場詭谲的自我溺斃。

尖叫聲響起的時候,許辭在二樓自己房間的浴室內。

照例,塗抹、吹幹皺紋膠,再戴上一副眼鏡,他為自己做了僞裝。

等他有條有理地收拾好所有東西,房門被敲響了。

“謝總,你醒了嗎?”

是商管經理潘匡的聲音。他的聲音透着明顯的不安。

“發生什麽事了?”許辭問。

“死人了!樓下浴缸有好多屍塊……那什麽……”

平時跟商戶們交涉時巧舌如簧的潘匡有些語無倫次,顯然兇案現場的畫面給了他不小的沖擊。

疑似有人淹死在了另一個人的血液中。

他活了小半輩子,想都沒想到過這種事。

“報警了嗎?”

“報了!”

“讓大家都在客廳集合等警察,別亂動任何東西。我馬上過去。”

“好的謝總——”

“讓大家別亂發微信或者朋友圈,免得被有心人利用。

“你們北水店還有下一輪暑期大促。集團更有新業務在做融資,這種關鍵時刻不能出任何漏子。”

盡管潘匡不了解集團層面的事兒,但商場的情況他了解。有人死在這間別墅,昨晚住在這裏的北水店員工們全都有嫌疑。如果這件事被競争對手大肆渲染,說他們北水店的員工中有一個殺人分屍的變|态兇手,他們的生意一定會受影響,搞不好自己的年終獎都要泡湯。

“诶,好,我明白。多謝謝總提醒,我這就去轉告大家!”

·

周一,清早。

“祁臧啊祁臧,不是我說你……

“你的情商和涵養,真的對不起你這張臉!”

這是從錦城市公安局副局長辦公室內傳出的咆哮。

副局長榮勇長着一張馬臉,眼睛輪廓狹窄,鼻子寬大,本是喜感的長相,愣是被幾十年的刑警生涯練出了一身吓人的氣勢。

此刻他右手抓着一杯養生紅棗枸杞茶,正淩厲着一雙眼,拿出逼問嫌疑人的架勢對待面前規規矩矩站着的後輩。

把茶杯“砰”得往桌子上一放,他橫眉怒道:“我聽婉婉說,昨天她有心約你去聽小提琴音樂會,你居然睡着了?”

站在榮勇面前的人身材高大修長,五官輪廓很深,長得硬朗帥氣,天生有一雙很招桃花的深情眼。

美中不足的是他沒好好梳頭。微卷的頭發在頭頂翹了一些起來,出門路過衛生間的時候,被他從水龍頭接了點水随便抹平,現在又現了原形。

虧得他的臉足夠好看,不僅能讓人對頭發問題忽略不計,還居然覺得他有些痞帥。

此人正是市局刑偵三支隊的隊長祁臧。

所謂“婉婉”,是榮勇的夫人蘇敏敏費心為祁臧介紹的相親對象。在榮勇看來,人姑娘哪兒哪兒都好,祁臧簡直不識擡舉。

恨鐵不成鋼地看向祁臧,榮勇再補充道:“幹我們這行的,加班多、危險大,掙得也就那樣。有姑娘願意跟你處,你就燒高香了。這第一次見面,多重要啊,怎麽就睡着了啊?你說說你這……

“明明也是濃眉大眼漂亮小夥子一個,這麽多年了,怎麽就找不到一個女朋友?一點風情也不解!”

祁臧非常誠懇地回答:“音樂會那玩意兒,真聽不懂啊。”

“你不懂但你可以裝啊,假裝很享受,這不難吧?”

榮勇端起茶杯就想砸,千鈞一發之際想起這是老婆大人給自己做的愛心養身茶,這才趕緊放下。想到這裏,他看向祁臧的表情就更怒了。

祁臧不疾不徐往即将發怒的老虎屁股上踹了一腳。“啧,我們人民警察,怎麽能撒謊騙姑娘呢?這樣不好。”

“你——?!你這小兔崽子!!”榮勇幾乎氣笑了。

祁臧也笑了。“師父,我這不剛熬夜半個月忙完一場大案子麽。實在太困了。那小提琴慢悠悠的,真的催眠,不能怪我。”

祁臧帶着手下人辛苦了半個月,剛破獲了一個大案子,還沒休息一天就被迫參與了相親……這不小心睡着了,好像也情有可原?

向來體恤下屬的榮勇眨巴了兩下眼睛,沒吭聲了。

非常會察言觀色的祁臧趕緊順杆子上爬,一把端起人桌上的一杯豆漿走人。“知道師父心疼我。我早飯還沒吃呢。謝了!”

榮勇:“…………”

順利回到大辦公室,祁臧端着豆漿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其實有自己的辦公室,不過還是覺得坐在大辦公室跟大家一起辦公方便,那小辦公室基本成了堆放雜物的地方。

确實沒來得及買早餐,坐下來後祁臧打開抽屜翻找了一下,找出不知道什麽時候放在這裏的半袋餅幹,湊合着啃了兩口,發現有點潮了,不過還算香甜。

哪知沒吃兩口,他這吃早餐的興致就被影響了——

一股一言難盡的惡臭從前方飄了過來。

祁臧放下餅幹眯起眼,走到前方李正正的位置時,很是發揮了刑偵人員的專業素養,迅速鎖定惡臭來源,一把拉開李正正右手邊的第一個抽屜。

緊接着他就看到了一抽屜的臭襪子。

這陣子大家都沒少在辦公室過夜。李正正換了的襪子沒洗、沒扔、也沒帶回家,就那麽堆在這裏,時至今日總算醞釀出極其強勁的惡臭,在祁臧拉開抽屜的剎那,相鄰有三桌的柏姝薇女士立刻跳了八丈遠。“什麽生化武器?”

李正正擡起頭,發現祁臧正擡起下巴盯向自己。他看似不修邊幅,該嚴肅的時候絕不含糊,板着臉看人的時候尤其唬人。“你現在去洗,或者我幫你扔掉?”

李正正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學着港劇說了一聲“不是吧阿sir”,趕緊道:“昨天好不容易破案,我趕緊回家補覺,就忘記把襪子帶回去了。

“老大你也挺糙的,你不會每天都會洗襪子吧?你哪是講究人呢!”

曾幾何時,祁臧确實挺不注重內務,襪子從來都是堆得沒的穿了才肯勉強洗一洗。

他這個習慣,在大一的時候被同寝室的室友糾正了過來。

那個室友名叫許辭。

祁臧記得,那天他正在寝室睡覺,許辭大概是從圖書館回來,正打算看書,但被某種味道熏到了。

他戴上手套,從祁臧床底下找出來一盆襪子,再以現場偵查人員用鑷子夾證物的講究姿勢,用鑷子夾了其中一個襪子,放在了祁臧鼻子前。

祁臧被熏醒的時候,很是有點懵。

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他一把推開許辭的手坐起來,便看見許辭居高臨下瞥自己一眼,淡淡說出一句:“去,把髒襪子洗了。”

你誰啊憑什麽對我呼來喝去的。

帶着點起床氣,祁臧當即蹙眉朝許辭瞪了過去,卻見他已端着書坐到了窗戶邊。

許辭側對着他,看一本名為《法醫病理學》的教科書。

午後溫暖泛橘的光照進來,額頭、鼻翼上的纖細絨毛清晰可見,他的側影像被描了一道淡金色的邊。

專心看書的許辭,眼神專注,眉目安靜。

望見這一幕,祁臧的起床氣也不知道怎麽就全沒了。

他老老實實去洗襪子了,臨走前還問了一句許辭:“你有沒有要洗的?順便幫你一起。”

聽聞這句話,許辭的目光從書本上挪開,擡頭望向祁臧,淡淡笑了笑,聲音很輕地說:“不用,謝謝。”

電話鈴聲把祁臧從短暫的回憶中帶回現實。

接起手機,是榮勇打來的。

不同于之前,榮勇的聲音變得非常嚴肅。“白雲山風景區半山腰的一個民宿出了命案,死者至少有兩個。

“目前來看,案發現場位于浴室,窗戶鎖壞了,內外都無法打開,唯一一個門則被人從內部貼上了很牢靠的膠帶,初步判斷是個密室殺人案。

“白雲山分局已做初步調查,但此案疑難點頗多,性質惡劣,交給你那邊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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