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年老體衰的皇帝抓不住長生夢,還極度驚恐逐漸長成的子女會奪他的權力。如今的神啓帝就像是一只驚弓之鳥。不過他的憂慮一點都沒錯,皇女皇子哪個不想要坐上那張寶座?群臣各為其主,還有幾人在意即将成為過去式的老皇帝?誰都想為自己的未來争一争。
嬴夢槐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與笑吟吟的嬴清言拉開了距離。“你去清州了?”她的聲音很輕柔,頃刻間便被微風給吹散了。在百姓來清州府讨公道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封《告清州子民書》,想來其中定是有人在催動,要不然怎麽會擴散得那麽快?
“姐姐,你在說什麽呢?”嬴清言眨眼,故作不解。
嬴夢槐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嬴清言,如花笑靥與過去時光重疊,一些幼年時的記憶逐漸地浮現。曾經的湘妃盛寵一時,可她始終對皇帝冷冷淡淡的,再加上她的來歷是皇帝身上的污點,每每被群臣們提及,久而久之,無情的天子又厭倦了她。被天子厭棄的人,除了皇後,誰還能夠在宮中獲得體面?那段時間嬴清言的日子并不好過,畢竟在宮人們最擅長的就是看碟下菜。那時候尚不知“争”,只知道作為長姐要庇護這個妹妹。可惜在宮中最不需要的就是手足之情,無情最是帝王家。
車輪在青磚上滾動,漸次停在了宮門外。嬴夢槐收回了落在嬴清言身上的視線,理了理被鮮血濡濕的鬓發,淡然地走向了來自府上的馬車。車簾被玉色的鵝毛扇柄一撥,露出了師長琴的半邊臉。她憂心忡忡地凝視着嬴夢槐片刻,視線一撇,不期然與嬴清言撞見。嬴清言擡眸,露出了一個頗具挑釁的笑。
“殿下?”師長琴低聲詢問。
“沒事。”嬴夢槐溫聲道,“不過一個小小的傷口。”
師長琴擡手,一團靈力在她的掌中聚集,嬴夢槐伸手一拂,又道:“是君父所賜。”師長琴一怔,面上掠過了一抹無可奈何。只是在清州的時候就已經将道理說盡了,如今沒有再度提起的必要。
“鏡知姑娘安頓好了嗎?”嬴夢槐又問。
她想起即将離開清州府的那一夜,雖然她下了馬車詢問,可實際上心中沒有抱有太大的期待。鏡知是從醉生夢死樓中走出來的,但是很多時候她并不像那些琴師。她的身上籠罩着一團迷霧,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那時候,鏡知只問了兩個問題,一個是對大秦敕封諸神的看法,而另一個便是未來的道。
她其實并不想見大秦三十六路神祇。
他們雖然以昔日的某位英豪為名,可聚斂成的殘魂還是過去的蓋世英傑嗎?那是對他們的尊敬嗎?不,這是一種踐踏。誰會願意在身後變得神不神、鬼不鬼?
至于她的道念是秉承見秋山而來的,為天地生民謀一個大好的未來。她本想着是道念說動鏡知,讓她成為志同道合者,未曾料到她對前者更為感興趣。她并不關心天地間的道,仿佛一切都與她無關。
“安頓好了,我跟她有過論道,但是在她的身上,我看到的是道門弟子的游世,而非是儒者的入世。”師長琴想了一會兒,又道,“在進入醉生夢死樓之前,她的過往是一片空白。不知來歷,不知去處。”若只是個路人,師長琴不會關注,可要是作為殿下的輔臣,那就恨不得将祖輩的履歷都一道挖出。
嬴夢槐面露訝色:“你懷疑她是道門的弟子?”
師長琴沉默了片刻,忽然間笑了起來:“其實出自哪裏無關緊要。”她并沒有繼續說鏡知,而是話鋒一轉,“有段時間尚未見恩師了,不知恩師的《文藏》編纂得如何了。”頓了頓,她又嘆了一口氣道,“若是《文藏》現世,恐怕恩師就沒那樣的清閑了。”
《文藏》入世意味着恩師一直想要創建的傳道于天下的“大同學宮”有了最堅實的基礎。可如今不管是世家還是宗門,道典都是血脈、師徒相傳,學宮若是得以創立,就意味着打破這樣的界限,撼動世家、宗門傳承的基礎,他們又如何會罷休?若是販夫走卒、市井屠狗之輩皆入道途,那世家、宗門如何淩駕于衆生之上?
嬴夢槐聞言面上多了一抹愁緒,她輕聲道:“所以我們要快,要在老師千夫所指之前,登上那個位置,作為她最有力的後盾。”
大荒十二州就像是一張緊繃的大弓,在拉到了極致的時候發出了一陣陣令人心顫的哀鳴。等到箭上弦,它會指向何方?
殘月如弓。
丹蘅在酒館中飲酒,她的後頭綴着一條礙事的小尾巴。
“師姐,你斬了三尊神,大秦就算明面上沒有動作,暗地裏也會朝着你下手,跟我回蓬萊吧。”曲紅蓼苦口婆心地勸說。
“你以為他們還有機會出手嗎?”丹蘅短促地笑了一聲,“難道仙盟不準備借着這個機會從帝朝的身上咬下一口肉來?清州伯以及那三尊僞神魚肉鄉裏,草菅人命,可是一個極好的彰顯仙盟正義、彰顯諸君仙風道骨的時刻呢!”
曲紅蓼沉默不言。
丹蘅說得沒有錯,仙盟虎視眈眈,準備等一個絕佳的時機對帝朝出手。到時候帝朝自顧無暇,哪裏來的空閑對丹蘅這個“罪魁禍首”下手?若是清州伯能在清州境內解決就罷了,可偏偏帝朝出了嬴夢槐這樣一個大義凜然的異類。“官官相護”這個在四海皆可行的道理在嬴夢槐的身上行不通了,她不僅不做僞飾,反倒是利用清州的百姓給她一個斬應邱山的借口。神啓帝或許會痛罵她,但不會真正對她如何。而她在民衆之中,賢明與仁義的名聲更進一步。
“師姐,我不明白。”曲紅蓼困惑地開口,她注視着兀自飲酒的丹蘅,又道,“你生于蓬萊長于蓬萊,得道脈正傳,為什麽會對仙盟有這樣大的惡意,每每提起都是譏諷與不屑。”
“你覺得什麽樣的人會背負那樣多的業障?”丹蘅觑了曲紅蓼一眼,放下了酒杯放聲大笑,“我合該是十惡不赦之輩,要這天地翻覆。”
“我過去的生活的确很好,可它跟我恨這個世間有什麽關系?到處都在争名奪利,争争争,可你看千年間有誰實現那愚蠢的遙不可及的登仙夢了嗎?通天地的扶桑枯萎,溝通神祇的白玉圭黯淡,僞神在大荒肆虐,要我說,天上的那人人都尊重、畏懼的神君,恐怕早已經隕落了,要不然怎麽會讓地下的游魂那樣僭越?天門已閉,天地将傾!”
“師姐!慎言!”曲紅蓼厲聲喝道,眼皮子狂跳,她沒想到丹蘅是什麽都敢說!
“你急什麽?”相較于曲紅蓼的面紅耳赤,丹蘅是鎮定而又從容的,她悠游自在地啜飲了一口杯中酒,慢條斯理道,“我輩修道人其實不過是三千年歷史罷了。在典籍上記載,第一批有志之士等上扶桑求到了不死神藥,之後人人效仿。可他們算不得修士,而是活得比較長的凡人而已,直到五方帝君之一的青帝傳下了諸多道法,修仙界才算興起。不過人們最感恩的不是青帝,而是賜予不死神藥的帝君,他們渴望神界通過白玉圭賜下更多的寶藥,願意當一條條搖尾乞憐的狗!這一當就是千年!怎麽現在主人死了,當狗的就不知道怎麽生存了?!”
“既然如此,那就去陪你們的主人嘛。”
“對了,師妹啊,不要追了,再追就休怪我刀下無情了。”
丹蘅起身,将碎銀子往桌上一抛,也不看面色紅紅白白的曲紅蓼,揚長而去。
曲紅蓼瞠目結舌地望着丹蘅的背影,好似在看一個陌生人。
十年前師姐坐上金車離開蓬萊的時候,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如今下了昆侖,她變得更加瘋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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