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噩夢漩渦

太宰治在第一次看到芥川龍之介的時候就篤定了自己看穿了他。看穿芥川龍之介并不需要任何功夫,甚至不需要動什麽腦子。

芥川龍之介明明活得孤單得要命,卻又不會輕易選擇死亡,一直在尋找生存的意義。當然也不排除是因為他的妹妹芥川銀。所以,自己的出現會讓他把生存的意義定為自己,這點也是在太宰治的意料之中。

芥川龍之介不會去掩飾自己的性情與鋒芒,畢竟如果他會圓滑的話,也不至于在貧民窟過得那麽痛苦。他總是衆目睽睽之下對看不慣的人橫眉豎眼,口氣清高,态度冰涼,說話尖刻,加上他那悲劇的性格,目下無塵的追求,這一切的一切都注定了他只會越活越孤獨。

和太宰治這種早已身處孤獨之中不同,太宰治早已學會在孤獨中吃喝玩樂,沒心沒肺地插兜一笑,好像什麽都不在乎。芥川龍之介卻還在孤獨的過程之中,還會因為不停添加的孤獨與痛苦而産生動搖。他還年輕,還青澀,還天真,還不懂什麽是圓滑與精明,直來直去的,受再重的傷害也不知道悔改。

或許當初正是因為看出了他還在孤獨的過程中、正是因為看出了他以後還會孤獨下去,所以太宰治才選擇了牽起他的手吧。

港口黑手黨都知道太宰治撿了一個小徒弟回來,黑眼睛,雪白膚,纖細腰,削肩膀,眉眼有些神似莫妮卡,卻還要更加俏還要更加柔幾分。怪怪的,他一個貧民窟的孩子,什麽也沒有,居然能被太宰治撿回來,還聽說出師後會直接擁有高職位。那左想右想,或許只有芥川龍之介出賣色相這點比較可靠了,否則如何解釋他突然得到的這一切?

任誰都能一眼看出不少人在嫉妒芥川,誰都能一下明白芥川是如履薄冰。可即便衆人皆知又如何呢?芥川确實不懂得精明玲珑,确實沒有人緣,确實目前還沒有一點業績,氣質也确實足夠讓人覺得冰冷。無人可以否認,至少所有人都是首先被芥川那危險的美麗與無神的目光所吸引,而不會首先想到他悲慘的身世與黑暗的過去,所以大家都會先去排擠,而不會先去同情。

大家都心知肚明,包括太宰治也知道這件事。

那個時候太宰治猶豫過,要不要幫助幫助被冷暴力的芥川,但是他最終還是沒有選擇伸出援手。

他自認對港口黑手黨根本不忠心,不會長久待在這裏,而芥川一旦離開港口黑手黨就真的無處可去了。憑芥川這個性情和身世,就算太宰治真的願意離開□□後帶芥川去別的地方或者流浪,芥川又能适應哪裏,又能被哪裏所接受呢?只有港口黑手黨是最适合芥川工作的地方。如果太宰治有一天真的離開了,芥川就必須要學會面對這個事實,要學會獨立與自尊。

所以比起被芥川依賴,太宰治其實更想被芥川讨厭。他希望芥川可以獨當一面,可以擺脫自己這個陰影,可以不以他為中心去過屬于自己的生活。

他沒有選擇幫助芥川。無論是芥川被排擠,被語言攻擊,被诽謗被争對,亦或是被某些膽大的人弄髒衣服、寫下一些惡言的紙條,他都只是在旁邊看着,沒有插手。

太宰治覺得,自己是為了芥川可以在沒有他的日子裏活下去,所以才對芥川狠的,所以一切行為都是正确的,都不需要對芥川解釋。

太宰治已經完全沉醉在自我美化後的行為表現中了。

同時,他認定自己是那種一旦決定做什麽就會堅持到最後的人,不可能愛上芥川龍之介。他怎麽可能會有一天去想着對芥川好一點呢?怎麽可能。他怎麽會……對自己的做法産生動搖呢?

直到現在,太宰治都還記得上次,被欺負到都挂上淚螢的芥川龍之介,細語頻頻地叫着太宰先生太宰先生,然後用那雙霧蒙蒙的眼睛看着他。

芥川難得顯出脆弱模樣,雙肩竦縮着,不停眨弄那雙被淚紮得癢的眼,目光是感到自己丢了大臉後的那種羞憤。他咬牙切齒似是不甘心,卻又不得不吸吸鼻子,嘀咕着說抱歉,然後雙手掀開黑色外套的衣角,為了不踩到旁邊的碎石而一步步小心地向太宰治走來,步态極其緩慢,估計是不想再出糗。

那一瞬間,太宰治突然覺得,一向被他以“需要狠所以不贊同一切優點”這個理由定義的芥川龍之介,粲然綻放出萬世難再遇的美感。

芥川龍之介因為得不到太宰治的誇獎而失望地背身離開,那原本只是浮在芥川身上的如乳沫一樣的燈晖,順着芥川的腰部舒展伸直而開始劇烈顫動,在他面龐上每一處落影與身上每一個衣褶中簌簌往回。當他離開那兒時,那晖光便交混了一點渾積的暗灰色,毫無色彩地癱軟垂落于寂寥地牆壁了。

太宰治突然覺得,那抹燈光不能照耀于芥川身上了,真的令人為之悲哀。

就像不能再默默關注着他的自己一樣。

真是一個美麗的人,那因為得不到自己認同的目光是那樣真切又感人,他太宰治又不是瞎子,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呢?但是他絕對不能表現出一點對那目光的恻隐,因為這會暴露他對于芥川衷情于自己的竊喜。

是的,他在為芥川衷情于自己而喜悅。

不知從何時開始,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這個事實。也許自己是發現得太晚,也許芥川确實是性情遲鈍……不,不是也許,是芥川的的确确頑固遲鈍,可也确确實實的那般有吸引力。

太宰治忽然理解了為何衆人皆知芥川的異能之恐怖還想要去傷害他,忽然明白了為何衆人皆知芥川孤獨凄慘還會去給他添加傷疤。因為他是那樣富有魅力,那樣脆弱單純,那樣讓人忍不住想要看他更加悲慘的病态美狀。

他本不應該貪戀芥川的癡心,卻又希望芥川可以一直這樣下去。他本來應該一直對芥川實施虐待,但如果不停這樣對芥川的話,芥川總有一天會明白他只是在借着訓練名義發洩內心深處的矛盾情感。

如果再這樣狠心下去,芥川會離開他。

如果不想讓芥川離開,那就回應芥川的期盼。

可是回應芥川帶來的只會是與他的初心完全相背的後果。

究竟什麽才是為芥川好,太宰治自己都開始猶豫矛盾了。

他有時候恨自己為何會與芥川龍之介相遇。若不曾相識,便不會産生心悸想把這個孩子帶到自己身邊,若不曾相知,便不會在□□生活的腥風血雨之中閃出一點堪稱愚蠢的期待。

事情有些脫離他的控制了。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芥川龍之介的眼裏有了光芒。以前芥川的眼神完全是空洞又警惕的,如今卻漸漸柔軟,接了人情味。芥川內心在乎的人已經不止他太宰治一個了,本來太宰治是計劃讓芥川慢慢學會獨立,可如今很有可能芥川比他料想的還要早地離開他。

可是他能怎麽辦呢?表現出自己希望芥川別分神的私心?還是偷偷暗示芥川自己很介意?

沒有人能徹底懂他的心,甚至有時候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當他選擇去相信內心最真實的欲想時,他的心又告訴他說,不要一味相信自己的心,因為它有時候會撒謊。

現在到底該怎麽去對待芥川,他也不知道什麽才是內心的真實想法了,也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有沒有撒謊。

有一天,芥川說自己終于接到了森鷗外派給他的任務。這是芥川首次打出業績的機會,不僅是對他能力的測試,也是對他以後在港口黑手黨地位的一次奠基,所以芥川在對太宰治說這件事的時候,神态特別嚴肅認真。

他剛想說什麽,中原中也不知道從哪裏跳了出來,對着芥川說:“快點啦,我等你好久了。”

他不禁感嘆命運巧合。原來這個任務是讓芥川和中也一起出的,這不就是在他的痛處上撒鹽嗎?很難認為森鷗外不是故意這麽做。行吧,那他能怎麽辦?還能上去勒着森鷗外的脖子讓他把中原中也換成自己嗎?這顯然不現實。

芥川對着中原中也點點頭,然後對他說了一句“我走了,太宰先生”,随後便邁開了步伐。

那步伐是充滿着喜悅和自願的,并沒有不舍與艱難。

那步伐是邁向中原中也的。不是向着他。

太宰治莫名想起了和芥川龍之介初遇的那個夜晚。他還記得,當時上界的月光耿耿驟然臨于下土,芥川的心中喜悅幸福,還不滿足。如今燈晖似月一如當初,他看着芥川,心中動搖且酸澀,卻怎麽也不能訴說。他除了站在原地看着芥川和中也的背影外什麽也做不了,他清楚自己的定位,也清楚自己在芥川和其他人眼中的形象。

只是,為什麽一定得是中原中也呢?為什麽?

因為這個人對你溫柔又耐心,所以才這樣嗎?如果溫柔與耐心能漸漸敲開你的心扉,能打開你總對外人警惕的門楣,那從頭到尾就沒有對你好過的我,是不是從與你相遇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落不得圓滿的結局?是不是從與你相遇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我們之間只有刻板的尊敬與單調的在意?或許吧。

芥川龍之介生着皎白的幾縷發尾,一襲黑衣,身形纖瘦,而中原中也赭紅色身影更是焜耀異常。太宰治在後面看着他們離開,覺得他們的背影就像一個月亮一個太陽。淺淡的黑白與濃郁的橘紅。這個發現幾乎讓太宰治快裝笑裝不下去了。

那裏本該是我一個人的位置。太宰治不敢把這句心聲說出來。

渴望圓滿,又拒絕。期待永遠,又推卻。想着芥川,又否定。愛着芥川,又排斥。動心而誅心,熱情又喑啞。

感到已經擁有了芥川。感到擁有他。感到失去他。感到愛他。感到害怕他。感到有時愛他。感到有時害怕他。

于是,此刻的太宰治可以說出世界上最無奈最愚蠢的一句話:我愛上了他,而他有時愛我。

在芥川龍之介與中原中也一同離開的那個晚上,太宰治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進入了一個暗黑的洞窟,并在裏面幾乎比痛苦還要久長地行走着。

剛開始進去時,他如同巨人那麽高大,可在彎下腰進入地洞那一剎那,他就變成了剛剛能卡進洞口的那般大小。随着他在洞裏行走得越來越深入,他本人也變得愈來愈小,最後變得如同地面上一彎指甲摁出來的泥痕。

芥川就在這個洞的盡頭。

芥川被無數根線綁着手腳,腰,脖頸,呈大字型被吊在洞壁上,他背後的洞壁上畫有一輪巨大的紅日圖案。從洞壁各個方位走進了各種男男女女,太宰治無法具體判斷誰是男誰是女,因為他感覺所有人都只是可确定為人形狀的一團顏色,他們手持兇器或者對着芥川的耳朵言語攻擊,用利器或者手腳來傷害被蜿蜒紅線緊纏嚴綁的他。

無論身上受多少傷流多少血,他也閉着眼紋絲不動,仿佛只是一架挂在那裏的木偶。

背後的紅日無聲無息地轉動。

不行,再這樣下去芥川會死的……太宰治自诩不會插手他的安危,可是怎麽也不至于對方在自己面前快死了都紋絲不動。

太宰治在下面歇斯底裏地叫喊着,想讓沉睡的芥川醒過來,但他已經縮得只有指甲印那麽大小了。

芥川龍之介的血漣漣淋下,每一滴乃至每一滴中的小分粒,對于太宰治來說都如同一只被揉成紅肉球的大象從上面墜落。天上下起了大象雨。雨中裹着一股馳神熏魄的火//藥味,還流動着一種鐵鏽的氣息,無時無刻不彰顯出一股蛀壞般的窒息味道,幾乎只吸進片刻就能讓人的肺部腫脹緊繃如爆破。

太宰治在肺部即将爆破的虛弱感與體型愈發矮小的失重中不停喊着同一句話:“芥川,快清醒過來!”

太宰治被血腥味與刀光劍影肉皮崩裂的無力感折磨到每呼吸一次嘴裏就會冒出血泡,但他依舊甘之如始地接受着這份疼痛,只有每目睹芥川被刺傷一次時,他才會重獲痛覺般敲骨吸髓地感知來自心髒頓縮的哽咽與動脈噴張的苦痛。皆飽含死亡的寂寞。

在這比死亡還要恐怖的痛苦終于結束時,太宰治恢複了原本的體型大小,芥川身上的線也融化成了血紅色的長河,稀裏嘩啦地流去了挽留不回的方向,洞壁上畫着的紅日落了下來,像是一顆熱球般滾落在芥川的懷裏。

“芥川,疼嗎?”

他本想問“你沒事吧”,卻又難以啓齒,覺得這直接暴露了自己的關心。

重獲自由的芥川龍之介完全沒有看他,只是抱着手中的太陽,仿佛得到了安全感般縮成一團,遠遠地躲着他。

“這有點不近人情了吧,芥川……”

說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明明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的人是我,那個從牆上蹦出來的太陽給了你什麽,物體能比人更有可靠度不成?

“太宰先生?”

芥川恐懼地看着他,看着他把自己懷裏的太陽搶走卻無能為力。

在太陽被太宰治從懷裏拽出來的一瞬間,那太陽便遽然化成一灘紅水流淌在地面。芥川情緒立馬失控,不敢相信太宰治居然殺了自己的太陽,于是仰面號哭,在各個角落尋找太陽在哪裏,并不停喊着一個太宰治聽不清楚的名字。

“你不是芥川,你是誰!”

芥川不可能有這麽失控的情緒,更不可能因為失去了一樣物品就哭成這樣,這不可能是他所熟知的芥川!

于是太宰治拽住了面前這個芥川的衣領。

他本來只是想要拽衣領,但是夢中的畫面一閃,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狠狠掐住了芥川的脖子。

他從死命叫着不要傷害芥川的守護者,變成了想置其于死地的兇手。

“太宰先生……好痛苦……”無數的風刀霜劍都沒能讓芥川哭泣,如今太宰治只是掐住了他的脖子,就讓他堪堪掉下淚來,“太宰先生,我疼得要命……”他以寒怆嘶啞的嗚咽繼續着這毫無意義又不可終止的求救。

太宰治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吓得趕緊松開了手。

我這是在做什麽?我把芥川的太陽毀滅了,還打算把芥川掐死?

“芥川……”

随着他這聲顫抖的呼喚,大夢初醒,等待他的是因關燈而一片黑暗的天花板。

而剛才在夢中因被他掐住而無法呼吸的芥川龍之介,伴随着他的夢醒,也就這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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