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走狗
這幾天雨下得很大,始終沒有停下來過。芥川龍之介從森鷗外的辦公室出來後始料未及地淋了一路。妹妹打電話說他沒帶傘,要出來接他回去。芥川龍之介拒絕了,說自己會快速回來,等等他便可。太宰治打了通電話過來,芥川龍之介沒有去接,任手機鈴聲叫到完全息寧為止。
他已經搬出港口黑手黨了。
沿着橫濱的海行走,繞過很深很廣闊的海岸線,岸邊有一排住房,住房對面有一個小山坡道。因為置于海邊,正逢下雨,所以潮濕異常,人煙稀少,坡道側面為了安全挖了一條深溝,壘着石崖。山坡上的松林和銀杏樹高聳着,枝葉稀疏,不足以把枝頭掩蓋,其高度和方向迥異,在家戶燈火的輝映下濃淡有致。溝很深,有時候小孩子會不小心掉了下去,卻也不慌張,在溝下自顧自地玩耍。
芥川龍之介發現溝兩側的石崖是黧鉛色,一點也不髒,反而很美觀,溝底也鋪上了鵝卵石,還能看見很多淘氣的小孩在上面寫過的歪歪斜斜的字。這黧鉛色的背景竟莫名有些像狄更斯某本書中的咖啡館。他停了下來,盯着那朵石縫裏綻開的紫花地丁。
“原來你在這裏。”
太宰治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還沒有等他來得及回頭,太宰治就從後面壓了上來,摟住了他的脖子,讓他一下子重心失衡,差點掉進溝裏。
“怎麽出來後沒有回去找我?我在那裏一直等着。”
芥川龍之介身上的味道十分好聞,擁抱時候他就發現了,只是稍顯淡,非要像這樣湊近了才能嗅到,無怪乎之前都沒有察覺。
“不知道您在等我。”
“別說那些借口了,一點也不能讓我開心起來。”
“不是借口。”
“好吧,好吧,不是就不是。”
太宰治把頭埋在他頸間。
這樣帶着清香飄颻的肌膚接觸,讓他感到仿佛有一種異常優美愉悅的東西,從唇縫中、口齒間、呼吸道裏滲到腦髓中來,腦髓裏的細胞都開始震動,分泌出象征着幸福的信息提示因素。任何粗心的、不懂愛的人,在接收到這幸福的信息提示後,也會變得如海棠花借助雨露一樣深情溫柔。
于是他閉上了眼睛,臉上浮現出一絲真摯的微笑:“我們去洗洗頭發吧,前面就有理發店,你的頭發都被淋成這樣了。”說着,他用手撚起芥川龍之介那白色的兩縷發尖,慢慢打着轉,“長了不少,該修一修了。”
芥川龍之介扭動了那漂亮的脖頸,回頭與太宰治撞上目光。太宰治眼中有雪沫一樣清潔至極的色澤,燈光的光點在裏面躍動,如煎茶杯中于香郁裏浮動的乳泡,整個眼神顯得那樣真情。那樣真情。讓他不懂。
他麻木地跟在太宰治後面,和他一起走進了理發店。他不太喜歡這些地方,不過比起洗澡還是容易接受的,畢竟洗頭不需要把衣服脫光。
當他坐在鏡子前時,太宰治端詳了他好一會兒,對着理發師說:“保留頭發的長度吧。”
芥川龍之介很想插嘴反駁。他喜歡原先的樣子,只是大半年沒有理發了,所以頭發都到了接近披肩的長度,他是想剪回去的,這種長度對他來說行動不太方便。
“留着吧。”看出了他的不滿,太宰治像是哄他一樣,咧開嘴現出兩排白牙,對他笑着,“很好看,我想多看一段時間。”
“會讓您覺得好看嗎?”
“會。”
如果是以前的太宰治,這個時候肯定會說,難看死了,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麽難看的人。芥川龍之介都猜得到。
如果是以前的太宰治,定會如此,可現在的太宰治只是一個陷入了流着蠱毒的愛河的可憐人罷了。不管他多麽與衆不同,不管他多麽标新立異,他始終是個心髒用肉做的人。他自己都承認孤獨了,證明他完全能夠正常地理解孤獨這些情緒。所以歸根到底,他也只是一個會因害怕失去而痛哭得如阿拉伯膠樹的男人而已。
芥川龍之介于這時忽然想起了森鷗外的那些話,于是他第一次覺得,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察覺到,太宰治可能是真的愛上自己了。
他曾以為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但是現在他發現了這兩者的共同點。當面臨真實情感洩露的時候,當撕下防備與狠辣的面具的時候,當他們因害怕失去他而不得不用溫柔來讨好他的時候,他們的眼神全都是一樣的悲情且渴求,像是走狗。
莫名的,他覺得以往心中高大無比的太宰治變得像一個指甲蓋的大小,無力又卑微,而且是用無數卑劣手段來堆砌主宰者外表的那種卑微。
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愛上太宰治。
于是芥川龍之介回答:“等您看夠了後就剪掉吧。”
太宰治的笑容有一秒僵滞,随後又馬上用一如以往的沒心沒肺掩蓋了過去。
他看出來芥川是假裝心甘情願與他接觸,其實內心在生他的氣,譬如不同意他和中原中也在一起,譬如他删了他手機裏除自己有關的一切東西,等等。太宰治已經感覺到了芥川身上的距離感,也明白芥川心裏對于他說的話哪些是作戲哪些是胡編是有數的。但是這些太宰治都不在乎。在乎這些有什麽用呢?在乎這些能讓芥川龍之介回來嗎?能讓芥川變回初見那天對他唯命是從的那個芥川嗎?
太宰治至始至終都盯着他,笑着對他說話,而他的目光從來沒有留在太宰治的身上。只是在太宰治讓他笑一笑時,他出于形式上的遵命,看着鏡子裏的太宰治,呆滞地勾了勾唇梢,露出了一個假得要命的微笑。太宰治似乎很滿意,笑得雙眼都眯成了月牙,然後在芥川龍之介理發結束準備從椅子上起來時抓住了他的手,輕輕裹住了他脈紋纖細的掌心。
太宰治始終沒有別開看着芥川龍之介的目光。
最終,這個瞬間便成了芥川龍之介對着鏡子裏太宰治的影像假笑、太宰治則一個人孤獨地看芥川側臉的模樣。
鏡子照出了太宰治此刻的笑容,溫柔且美觀,而芥川龍之介冷淡的臉頰仿若颠倒一樣,黯淡無光。理發店暖色調的燈光加深了彼此臉上的陰翳,也使得彼此的具體輪廓看來有些郁散不清,太宰治與他兩手相握的那一幀也掩映在了鏡身之外,鏡子的大小無法照到手的那個位置,只能看到有些貼近的手臂。
往鏡面看去,沒有人會想到這兩個人其實在默默之中十指相扣。沒有人會發現在昏黃且反光的玻璃面壁之下有兩只一直沒有分開的手。沒有人會理解太宰治那與這一幀一同定格在了宇宙維度裏的心。
這是一位年紀尚輕卻孤傲的黑手黨才會有的心,其中多有喜愛,但悲傷、不甘心依舊是主要的情感。而這份悲傷與不甘心,以及伴生而來的依賴與孤獨,是獨屬于太宰治一個人的,所以別人永遠也無法理解。
當然,這是別人所無法理解的,而太宰治自己将永不理解的一件事就是,無論他的心思多麽複雜深邃,無論他把芥川龍之介想得有多麽難以拿下,那也只是他永不得坦言的自作多情罷了。
一切都如《紅與黑》中所說的那般,愛情創造平等,但不追求平等。
芥川龍之介只會有時愛一愛他,在特定的一些場所和時間對他尊敬,給他營造一種自己得到了芥川的喜愛的錯覺。但他已經在迷戀且迷失的路上走得太遠,遠到好像要走至宇宙太古,延伸到超越時空意義的另一端,再也沒有辦法回來。要麽就繼續裝作傷害芥川的高姿态,要麽就放下架子乞求芥川不要離開。如果再不選擇後者,自己就永遠無法把芥川留下來了,太宰治明白。
感到已經擁有了芥川。感到擁有他。感到失去他。感到愛他。感到害怕他。感到有時愛他。感到有時害怕他。
我愛上了他。他有時會愛我。
“感謝您的陪伴,在下先回去了。”
“不回家嗎?”
“已經搬出去了,現在和妹妹住在城裏。”
“好吧。”
這幾天芥川心力交瘁,身體和精神上都有損傷,所以一直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樣,雖然他已經竭力讓自己看上去沒有問題了,但是身體狀況是無論如何也演不過去的。他的呼吸和話語都略顯羸弱,如同哼出幾聲顫抖的呢喃。當他咳嗽的時候,太宰治借口遞手帕離他近了一些。
芥川龍之介有一雙黑眼睛。
黑發黑瞳,白膚修頸,纖腰鳳眼。一切都是最能顯示出東方美的模樣,絲毫不偏,讓人欣羨。
太宰治真的很喜歡他的黑眼睛,只是從來沒有說出來。他想說,你這個小笨蛋,但是開口後又是你這個野狗。他想說,我的黑眼睛,但是開口後又是我怎麽瞎了眼撿了你。
他的心狠舌厲可能已經把芥川傷到靈魂裏了,就像瑪柳特卡當年在荒島上開的那第四十一槍一般。瑪柳特卡并不是對着愛人深情地呼喚“我的藍眼睛”,而是對着他的心髒開了一槍,讓他魂歸故裏,在他死翹了後才抱着屍體哭着喊我的藍眼睛,我的藍眼睛……
但是不管怎麽說,死了的人都活不過來了。
“我的黑眼睛。”
“什麽?”芥川龍之介疑惑地看着他,沒有聽清楚。
“沒什麽,我在叫你小笨蛋。”
“喜歡的話就這麽叫吧。”
芥川龍之介往家的方向走了。太宰治趁着兩人的路線有那麽一截同路,就跟在後面與他一起走。
從後面看,芥川層次疊疊的長衣繁褶,折扇般沉靜鋪在肩頭的發尾,皙如白貝的後頸,甚至于那因背光而挂着一片鴉翅色陰翳的背影,也是那麽的,那麽的,那麽的讓人感到幸福與悲傷。
太宰治嚼豆蔻一樣慢條斯理地嚼着他的背影。百分之六十是詭異的蔻香在每一寸口腔中蓊郁擴散的逸思萦人,百分之三十五是生吃的菌毒順着流入五髒六腑的禍根,剩下那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是貪香後可能引起的毀滅性的可能。但太宰治如今已顧不上那些了,也早已沒有機會去顧及了。
芥川龍之介走在他前面好幾步,影子永遠在他影子的前方。兩人的影子都在越拉越長,可他的影子長度永遠追不上芥川龍之介,只是跟在後面追求着與其的碰頭。
然而太宰治不知道的是,此後人生的所有時光中,他都将一直在芥川龍之介身後追趕,只為得到芥川龍之介的回頭或停留。哪怕只有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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