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分手快樂

任務失敗了。織田作之助在那之後沒有了消息,芥川也只能懷着一腔悲憤回去。事後去向森鷗報告時,森鷗外有些失望地嘆了一口長氣,但是在芥川以為他要責備自己時,他又只字未說,只是讓芥川好好休息,芥川也只能讪讪退去了。此事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不歡而散。包括中原中也那邊,芥川也始終沒有破除和他的冷戰局面。

芥川龍之介本以為就要和中原中也冷戰到底了,誰知森鷗外突然又讓他們兩個一起去出差,原因據森鷗外本人說,是為了讓芥川放松心情,不要拘泥于失敗。森鷗外關心的話語直接當面傳給了太宰治。時時刻刻都守在芥川身邊的太宰治心中不悅,後來聽說芥川又要和中原中也一起離開,他當即就怒不可遏了。他的怒火肉眼可見。很難相信一向用沒心沒肺來修飾自己的他會露出這麽明顯的情緒波動。

太宰治心中放不下這檔事。他做了那麽多事情,在芥川心裏設了那麽多局,森鷗外卻能用首領的身份把他的努力全部化為崩潰一虧,這算什麽?森鷗外這麽阻礙他和芥川能有什麽好處?為什麽非得和他太宰治作對呢?

太宰治拉住了接下命令就馬上動身的芥川。

“別走。”

“太宰先生……您這樣我很為難。”

“那如果我說,不要離開,是我真實的心願呢?”

“您知道的,森先生是我們兩個人的上司。違背您的心願讓在下很自責,可是違背森先生的話是大不敬。我尊敬自己的職業。”

“就因為這種理由嗎?”之前那些就什麽也不算嗎?我以為那些可以一直鞏固到最後,結果在一道突如其來的命令面前,居然是這麽易碎,這麽虛假嗎?不……其實他早就知道這些都是虛假的。芥川對他的服從是虛假的,芥川對他的默認也是虛假的,是他裝聾作啞罷,只不過他沒有想到這個虛假被戳穿得這麽迅速且利落,沒有任何前兆與緣由。

“太宰先生到底在難過什麽?”芥川龍之介用一種看不理解陌生人的目光看着他,“您也有事情做,不是嗎?我們各有職責。”

芥川龍之介皺着眉頭,用側身的角度瞥過他一眼,然後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離開。太宰治只覺一位身着黑色長服的人影從他模糊的眼界飄過。

他知道,是芥川從他面前離開了。因為穿着他送的黑色外衣,所以芥川的整個身影顯得更加黝黑且瘦長。那身影的側面輕柔美麗,承接着天花板上昏黃的燈晖,厮釀出亮紫色的反光,順着衣服紋路流到尾端。芥川的削肩膀和脖頸在單薄衣襟反光的映襯下,像是開放出了一簇簇鑽石般的碎花。

他不會這麽罷休的,他要去找森鷗外說清楚,讓森鷗外不要再試圖插足了,這只會讓他對港口□□越來越失望,越來越沒有歸屬感。如果在這裏只能畏手畏腳地幹得不到好處的背地手段,那他還不如現在就拉着芥川離開這個組織算了。

但是接下來的消息打破了他的計劃。織田作之助給他發來了消息,讓他來到災難現場,有些話要對他說。聽織田作之助的語氣那般悲傷深沉,他也只好先把私情放到一邊了。

而另一邊,芥川龍之介和中原中也二人也彙合了。

後者不敢直接看他的眼睛,假裝低頭看手機屏幕,漫不經心地說:“你剛剛受了傷,戰鬥的事情就交給我吧,你在後面看着就行。”

“那在下參加這個任務的意義是什麽呢?前輩。”

“這你得問首領……”

是啊,芥川參加的意義是什麽呢?又是為什麽必須得讓他們一起?難道說森鷗外故意制造機會,讓他們兩個解除誤會,化解冷戰期?這麽想着,中原中也猶豫片刻後,主動提出了邀請:“那先去酒館坐一坐吧,好好談一下。”

“談什麽?”

“談一下你和我。”

“嗯……”

中原中也自認為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并且他一直在鼓勵芥川走出太宰治的陰影,學會反抗,他一直覺得,就算最後芥川沒有接受自己,他也不會自怨自艾。只是在得知自己付出真心和努力後,得到的卻是一個沒有給他任何餘地的沖擊畫面,讓他覺得自尊和信心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踐踏。

他不是怨恨誰,而是對自己居然能被傷害到這種地步感到自我嫌棄,感到無地自容。他不再是那個永遠都能在芥川面前笑得燦爛的太陽了,他現在是一只被摔在泥淖裏的流浪狗。

“在下不會喝酒。”芥川龍之介坐在了他對面,在他把酒放在面前時輕輕推辭道,“如果因酒精誤事,可能會給您添麻煩。”

“知道了。”中原中也笑得十分無奈,把手伸了回去。從側臉看過去,他嘴角升起的角度很僵硬,顯得那麽難過,似乎循環往複的世界終結于此。

“我知道了。”他重複着說,“知道了我在你眼裏并不重要的事實。”

芥川龍之介低着頭沒有回答。粼波澹澹的酒反射着光怪陸離的燈光,摘下他今人沉醉的眸中瑩光悄然擁入懷裏,在酒杯裏纏繞游動。身後吵吵鬧鬧的酒場浮華場面。如火如荼的空自期望。無中生有的情感。以及他睜開眼後一瞬間傳達過來的沉重的思念。

“我之前以為,如果我消失的話,你的生活會出現破綻,但事實證明不是的。你不需要我也能安全回來。”那雙因酒精渾積而略顯朦胧的眼望向芥川龍之介,一顆如鉛鑄羽毛般的心開始鳴動,輕盈又深沉,寒冷又炙熱。他還沒有定下神好好再看清芥川龍之介的臉,就像喝了迷幻劑一樣眩暈,一場關于疼痛與麻木的海嘯卷襲過來,讓他整個人像是漂浮了起來。

“你不需要我也能安全。不需要我也能找到幸福。不需要我也能活下去。”

“在下在您開始遠離之後,去找過您很多次,都被拒絕了。我并不是不在乎。”

“那你為什麽還不答應呢?”

“您要聽實話嗎?可能會很傷人心。”

“我一直聽着。”

“好吧。”芥川擡起頭來,對着他微微一笑。

他心中的情意瞬間便如一種迅猛的發酵運動般崩塌式地膨脹開了。

“前輩,我們不是一路人。這些日子在下努力地思考過了,也因為您的冷淡和逃避變得冷靜下來,反省了很多,之前那些熱情也在這段時間內消失完了。”

“熱情都消失完了?對我的熱情嗎?就這麽一周兩周,就可以消失完?我不信……”

“事實就是如此。”芥川龍之介哭笑不得地彎起唇角。橘晖通過背光的角度深沉地點于他的輪廓邊緣,他的笑容借此迸發出令人共情的光輝。

“而且在下和您在思想和作派上也不合拍……我們走着截然不同的兩條路。”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我們并不志同道合的呢?”

“從太宰先生阻止我們開始。”

“他威脅你離開我?”

“請不要這樣誤會。太宰先生的舉動讓在下非常心寒,在心寒過去之後,在下也完全冷靜下來了,冷靜地思考這些情感,最終發現我們并不能長久。”

“我怎麽也沒有想到這一點,真的,芥川,這是我想不到的……”

如果太宰治從未出現,他和芥川是否就能避免這種情況呢?如果太宰治從未存在,他和芥川是否就不會因這突如其來又強硬無比的尴尬而舉步維艱,無法繼續發展?中原中也扶着額頭苦笑,發出了類似于哽咽的聲色,給人感覺有了些發酒瘋的模樣。

“就差一點啊。就差一點,你就答應我了。”

“其實差了很多。”芥川也低下了頭,沒有再擡起來。

“很多。”他學舌着,目光盯着杯底的那一層酒水,“黑眼睛……我的小黑眼睛……你是從貧民窟出來的,對吧?”

“是。”

“我也是貧民窟的人。我們年齡相差并不大,加入港口黑手黨的時間先後也沒有隔太遠,按理來說我們應該早就在貧民窟裏相遇過才對,為什麽我們就沒有在這之前就相遇呢?為什麽沒有呢?如果我多留心一下,也許就能發現你了吧,就能在太宰治之前牽住你了吧。可是我卻沒有。”

“這不是您的錯,前輩。您醉了。”

“就是我的錯。明明可以的,卻沒有做到,明明應該的,卻讓其溜走。這就是我的錯。”

“這不是您可以控制的,前輩,時光不可能退回去了。”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了。

這時,中原中也看見了一抹如夜間閃電的晖光,在波漾的液面一竄而過,幾乎在那一剎那照耀了整個世間。那一剎那的亮光過後,他漸漸模糊的眼界裏好像飄起了螢火蟲。他在那些螢火蟲中看見了如一片廢墟的貧民窟的家鄉,看見了曾經的那些夥伴,看見了芥川龍之介,也看見了曾經什麽也不懂的自己。

杯上又寬又深的水紋絲不動地承受着這片閃光,他從中看出了時間的悲鳴。如果這時候一片巨大的雷擊襲來,那麽在這間小屋裏閃爍的火光會照亮身邊的一切吧。宛如他第一次看見芥川龍之介時那抹照亮了他人生的微笑一般。

“我會如以前一樣尊敬您,前輩。”

“那能得到什麽?”

“我對您的敬意永遠不會消失。”

“好吧,但我對你不是同事的感情,你知道的,小黑眼睛,你明明知道,卻……”

“我的名聲很臭,所有人都讨厭我,您卻是受人愛戴的幹部,所有人都憧憬您的美德與功績。群衆不會同意您和我這種人在一起。群衆認為我不配。”

“那就把群衆毀滅……”

中原中也在話還沒有完全吐露之前及時停下了。別說是芥川龍之介,連他自己都驚訝自己居然會說出這種話,這種話光是想想就足以讓人餘驚難消了。他确實會揍人,會在嘴上說讓誰誰誰去死,可從來沒有哪一次真正打穿過無辜群衆的心髒。他可以不用異能力就把所有人按在地上,可是他并沒有這麽做過。所以當這句話從他嘴裏說話來時,他和芥川都愣住了。

芥川龍之介驚訝地看着他,眼神裏帶有充滿了距離感的敬畏。

“前輩,您怎麽能說出這種話?群衆或許不是睿智的,或許不是理性的,但絕對是善良的,他們并沒有錯。”

“對不起,當我喝醉了亂說話吧。”他頹廢地垂下了頭,聲音嘶啞,“我每天都看着你被群衆傷害,你明明沒有做錯,卻要受到群衆的制裁。我只是希望沒有那些陰差陽錯和障礙,只是希望你不會受傷。”

可是您剛才那些話已經把我傷害了。

芥川龍之介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但是很明顯的,不管是他還是中原中也,都已經明白了這句話所呈現的事實。

芥川陷入了一種反省式的檢讨。

難道說,善與惡的界限真的幾乎沒有,愛與恨,生與死,也都是近義詞嗎?世界上真的可以有完全真心無暇的人嗎?那些說着愛着他的人,有朝一日也會因為他不小心說錯了話而殺了他吧。想到這裏,他頭一次覺得失望透頂。他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一切都沒有可信度,一切都會在須臾之間化為虛無。包括中原中也。

“對不起。”中原中也在心中、腦海中以及靈魂的每一個角落裏,都在對芥川龍之介反複呢喃着這句話。

他反複視圖得到芥川龍之介的原諒,反複親吻對方那透露出神聖氣質的漂亮眼角。這些所有濃重的情思、悲切的忏悔和無由的忠誠,将會蘊藏于中原中也每一個看似不經意且短到形同于無的無奈眼神中,而芥川龍之介本人将只能看懂那些眼神中最淺薄的無奈與疲憊,無法讀出其中暗含的殘酷起因與理由。這個起因與理由即,中原中也很想對芥川龍之介說出的那一句:我愛你。

還沒有開始,就已宣告終止,留下一閃而過的永志。還沒有經得起推敲的心事,就已不可能相知,唯剩言盡于此的相思。還沒有收回那份癡心的驚豔,還沒有試試這種感情是不是經得起考驗,還未開始愛情哄騙。還沒有閃電,沒有想念,還未開始互相看厭。回頭就當初次遇見,發乎情,止乎禮。

“時間很晚了,就談到這裏吧。”芥川龍之介折身坐起,往門外走去。

他剛踏出一步,中原中也就恍然驚醒一般,喊着“等一等”。

芥川龍之介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但還是選擇了繼續前行。

突然,在他邁出下一步的時候,他感到一陣眩暈與疼痛襲來,頓覺四肢無力,無法穩住自己的身體。

中原中也發現了他的異常。

芥川龍之介想說“我沒事”,但是他竟然頭暈眼花到說不出話來,只能哼出嘶啞的低吟。他感到自己恍若被從高塔之巅陡然推下九層地獄,連呼叫都來不及,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連呼吸也不能正常進行了,過度的疼痛與呼吸的艱難使他什麽也思考不成,只覺眼前一黑。

“前輩?”暈倒之前他隐隐約約看見了中原中也。

所有的思想與思考都同汗水一起,在中原中也的身影中飛濺四溢消失殆盡,所有感覺都集中在最後這一眼的心酸與無力之上,身體四肢好像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芥川,你怎麽了?為什麽從來都不對我說,為什麽從來都不告訴我你的身體狀況?為何什麽都不對我說呢?芥川……我帶你去醫院……”中原中也沒有停下過呼喚他的名字,急得連呼喚聲都帶上了哭腔。

芥川龍之介白淨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就像毛姆描寫的模樣一般,看上去是那麽的死。

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中原中也感覺,芥川龍之介好像要永遠離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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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群衆或許不是睿智的,或許不是理性的,但絕對是善良的,他們并沒有錯。

芥川會一直堅持這個觀點直到最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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