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心
“太宰先生,有您的快遞。”下面傳來了呼喚聲。在太宰治下樓拿快遞之前,坐在前臺邊的江戶川亂步便聞聲看了過去。他的目光随着那個牛皮紙顏色包裝的包裹移動着,神色複雜,眉頭蹙成了一團。
“那是什麽?”他問太宰治。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太宰治拿着包裹考慮了片刻,認真端詳了半天,确認了沒有被布置任何機關之後才拿出了小刀,三兩下拆了封,看到裏面層層疊疊的物品之後愣在了原處,“信?”
他把信堆放在了桌面上,開始了雲裏霧裏的整理過程。
突然,正在整理信息的樋口一葉聽見了一聲呼喚。
雖然來之突兀,卻清晰異常,她能确定是外頭有人在呼喚她。她把桌面上的一堆文件慌亂地藏進抽屜,小心翼翼地将頭探出窗外,看見不遠處房東立在那裏不動,目光迫切地盯着她。她這才恍然想起,或許是因為這個月的房租還沒有交,所以才被找上門了,于是她朝對方揮了揮手,示意稍等片刻。對方立馬焦急如焚地追上來乞求她不要離開,不要回屋。
樋口一葉狐疑地掃視了周圍一圈,沒有發現任何人,仔細打量了一下,确定面前的人不是假扮的之後才慢慢打開門走出來。
“樋口一葉小姐,是你吧?我沒有找錯吧?”
“是我沒錯。”
得到了樋口一葉的撫慰,房東終于調整了呼吸,目光仿佛重新有了聚焦,确定她是樋口一葉後,空洞的瞳仁裏有了幾點可稱之為希望的光。
“是我,不用急,慢慢說。”
樋口一葉趁勢頻繁地安撫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了,為何一副受到了巨大驚吓的模樣。男子眼中的光頃刻間泯滅,只在眼都沒來得及眨一下的瞬間便被帶着腥臭味的紅光吞沒。帶着仿佛低燒一樣沉悶熾熱讓人顫抖地壓迫感,那些紅光鋪天蓋地地濺到樋口一葉的眼角、鼻梁、唇縫、耳廓。鮮血恍如宿命般噴濺到她的身上。她的人中處全是一道道往下流的血液。樋口一葉雙眼失去色彩,沒有擦拭噴了她幾乎滿臉的血,顫栗地看着面前這顆方才還尚好卻突然被削去了一半的頭顱。
她沒有呼吸,亦沒有出聲,任由疑似腦漿的液體流至她還攀在這個人肩膀的手上,深紅粘稠的血粘滿了她的手與臉蛋。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已經什麽也聽不見了。
腦袋被削去一半的屍體在她手中滑落,或許是因為她已經失去了按住屍體肩膀的力氣。屍體跌落在地時并沒有那種僵硬的碰撞聲,只有腦漿碎骨一同從打開的頭窟中倒出來的聲音。稀裏嘩啦。還保持着完整模樣的那團小腦經這一跌也和成了一灘肉紅色的稀泥,在地上蠕動了片刻才完全失去聲響。
在這一切都結束之後,一個陌生的人影從走廊盡頭慢慢現出,徐徐向她走來,發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聲。
“樋口小姐,如果可以的話……”
“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來談談如何,芥川?”
“我在,首領,請吩咐。”芥川龍之介回應着電話另一頭森鷗外的呼喚。
“最近生活還好嗎?”
“承蒙首領關心,其實在下的情緒很早之前就能穩定了。”
“我很想你呢。”
“太讓首領費心了,為在下這種人物……”
“那個名為費奧多爾的人就如此讓你覺得親切嗎?”
芥川龍之介不可避免地産生了猶豫。
“對方并不是善人,也是混我們這個道上的,你知道這點還和他日日夜夜粘在一起,這不太妥當,若是你有退出港口黑手黨的打算,可以明說出來。”
“希望首領能給予在下交友自由。”他偷偷地皺起了眉頭。
森鷗外自然是看不見他此時表情的,沉默半晌斟酌之後開口道:“不知道你口中的友究竟交到了什麽地步?他讓你背叛港口黑手黨,你也去做嗎?”
“這種請求他是不會說的,請您放心吧。”不安的情緒湧上了他的心胸,使他的呼吸緊張了起來。
“但他确實不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是對手,遲早會有敵對的一天,你不能忽視這個可能性,芥川,這些都是你必須面對的東西。”
這些都是我必須面對的東西?他不解地看着手中的信封。
“這些都是你必須面對的東西”,這樣一句字體工整的話語赫然寫于封面。太宰治在打開這些信的內容之後,仿佛陷入了生命的停滞。江戶川亂步的呼喚他聽不見,無論如何提醒他快清醒,他都沉浸在這些文字敘述的故事中無法醒悟過來。
“我不知道你會在哪裏,你也不會知道我身在何方。或許有些許總是巧合相逢的緣分,卻沒有延續緣分的理由與資本……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無法忘記……如果在你的眼睛裏加入人情世故的色調,你是不是也會從畫裏活過來,飛去沒有任何人知道的遠方,再也不會回來?凜冬已至……要我心喜,也要我嘆惜。要我慶幸,還要我割棄……我很喜歡你……”
這些再熟悉不過的日語文字此刻恍如被潮水打得厚重的羽镞,萬箭攢心式穿透了太宰治的胸膛,他拼命想要逃脫這致命的羽翼,然而身體與感官已開始漸漸失去知覺,不知何處何方才能逃離。
夕晖在玻璃上映出了悲傷昏黃色澤的光,慢慢打在他身上,他的耳朵與眼眸全都灌進了朱紅色的夕陽。夕陽仿佛擁有灼燒性能般燙着他的呼吸道,就連文字也能摧殘他讓他耳鳴眼花。
他确實是知道了織田作之助喜歡誰,但他僅僅只是受到了驚訝,僅憑這點信息不能影響他繼續過新生活。然而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織田作之助沒有拿那種一見鐘情式的情感當兒戲。織田作之助用了多少勇氣才從“芥川龍之介”開始下筆,又用了多少綿長至極的情意才續寫到“我很喜歡你”,除了織田作之助本人外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太宰治決定勇敢去面對這個沉重且荒誕的事實,并給出一個交代。
他不知道這些是誰寄過來的,但這些确實是他必須面對的事實。他曾用過各種方法追上芥川龍之介,甚至試過卑微如走狗,現在他好不容易打算放棄,就這樣懷着遺憾過新生活,可是織田作之助的深情再次提醒了他——不能輕易就放芥川龍之介走。他失去了織田作之助與芥川龍之介。織田作之助比他想得更加愛芥川,甚至比他還要深情認真。織田作之助懷着對芥川的遺憾離開了人世,芥川卻只是聽說過織田作之助的名字。
為什麽呢?為什麽芥川可以不負責任就走人?奪走了他人的感情,間接害得別人被敵方組織盯上,付出了性命,然後自己一走了之?這些寫給芥川的信就活該一個回複都得不到嗎?這些心意居然沒有得到過任何回應?就算是為了織田作之助,也不能輕易讓芥川逃走。
這些情書,究竟是裝着織田作之助的愛情逃向哪個誰也未注意到的角落去了呢?紙與紙那毫米可計的間隙中裹挾着的思念,在哪片墳土泥淖裏熠熠曳輝?太宰治不知道。不過至少太宰治明白,只要得到芥川,這一切就能結束了。只要重新讓芥川回到他身邊來,再也不離開,這些問題也會得到解答。沒錯,他會這麽做。織田作之助是在黑如泥濘的時代中唯一給予過他光明的友人,芥川龍之介是放不下卻也沒辦法的畸形的執着,所以他這麽做是沒有錯的,一切都是為了友人,為了追求,為了執着,其次才是為了自己。
他沒有錯。
“我沒有錯!”樋口一葉重複道。
她被迫跪在了冰涼的地面上,雙手被綁于背後。她擡頭,咬着牙根打量着面前的陌生男子,果斷地開口:“我沒有做過虧心事,沒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我什麽也不會說的。”
“我還沒有開口,不用緊張。”男子露出了友善的微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
“不用了。”樋口一葉冷笑道,“你就是那個一直纏着芥川前輩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眨了眨眼,歪頭作思考狀:“這種說法不太好,我和他是你情我願的關系。”
“在俄羅斯搞同性戀是會判死刑的。”
“可以去北歐,我不介意。”他游刃有餘地回複道,“冰島就是個不錯的選擇,小姐你覺得呢?到時候我們會請你做伴娘的,你是龍重要的部下,我也會優待你。”
“請不要用你那張嘴說出芥川前輩的名字。”
軟言好語不能得到這個女人的信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早有預料的,只是他沒想到低估了她對芥川龍之介的喜愛程度。僅僅是對芥川的一個稱呼,就能讓她敢對未知的強者說出這種話。想到這裏,陀思微笑出聲,在樋口一葉驚訝的目光中緩緩伸出了手:“有意向和龍一起加入我的團隊嗎?”
“加入你的……”
“我需要你們,需要你。”
“需要我?”
“是的。”
肯定了一聲後,他再次重複了一回:“我需要你回來。港口黑手黨需要你回來。”
“可是……”
“可是?我認識的芥川君從不會對上司下的命令報以猶豫。”
芥川龍之介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總是在挽留自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總是在讨好自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總是把自己放在心尖上的……
他自然會聽從命令回去,無須質疑,只是在聽到這個命令的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馬上推送出了離開之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反應這種畫面,這種畫面不知為何有力地痛擊着他的心。心。普通好友之間會有如此獨特而敏感的心可言嗎?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間的感情真的早已經超出了友情,或者說早已經變為了愛情嗎?他頓覺自己剛才說的話如刺在吼,灼得聲帶甚至呼吸道都發疼。
“我手上有個非同一般的任務打算交給你,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這份重視。這是一件追捕任務,對象是懸賞金70億的人虎,具體來說就是能化作虎獸狀态的人類。你不用擔心找不到懸賞對象,組織的其他成員已經确定了人虎是誰,待會兒就會把信息傳送給你,只需要你去進行活捉便可。”
“明白。”
“好的,那我就挂掉電話了。”
“請等一等。”芥川龍之介難得顯露出了慌張,“在下不明白,這和您剛才說的背叛好友有什麽聯系嗎?”
“聯系?”
“是的,這是寄給我的,這和你有什麽聯系嗎?”太宰治伸出了手,神态面無波瀾,眼神深處卻閃着危不可測的情緒。
江戶川亂步把搶來的信握得更緊,慢慢與太宰治拉開距離:“這種東西不會給你帶來好處的。”
“這是我朋友的遺物,是他最後留給我的東西,如果不還給我,我會做出很可怕的事情,希望你能明白。”
“你有種的話早就殺了我了。做不到吧?”
“這些信意味着他的愛情,它們會指示我應該做什麽,這是我最後能為朋友所做的事情。”
“什麽事情?你是指找個合理的借口,重新去追求芥川,用這個理由去綁架他?”
“怎麽能說是綁架呢?”太宰治仿佛讓步般,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卻完全不能讓江戶川亂步信任他,“我和你不同,你被冷落後馬上就放棄了,我可做不到這麽看得開。亂步先生,仔細想想吧,我的朋友等待着我完成他的遺憾,只要我做到了,他的心願就會被滿足,他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欣慰吧,而且芥川之後也會慢慢愛上我的,我會成為他唯一的依靠,一切都會回到當初最美好的模樣,三個人都能得到幸福,這簡直是萬千之喜,不對嗎?”
江戶川亂步瞬間睜開了雙眼,碧綠色的眼睛裝着前所未有的疑惑與畏懼審視着太宰治。在太宰治第一天加入武裝偵探社時,他就提醒過福澤谕吉,千萬不要讓這個人再接觸芥川龍之介,這個人內心深淵般的黑暗一面還沒有完全褪去,只是暫時被隐藏起來了,而唯一能讓這一面爆發出來的開關就是芥川龍之介。偵探社所有人都遵守着這個不成文的契約,不可能會有人主動去破壞,這個故意破壞平衡的人究竟是誰?肯定是社外的人了。
“有人在利用你,這些東西全都是挑起你情緒的手段。”江戶川亂步把手中的信狠狠丢在地上,一腳踩上去,不滿地撅起嘴,又上去把其他信張搶到手。太宰治杵在那兒沒有動作。江戶川亂步發洩般胡亂地撕着,然後幹脆地揮臂撒開。紙屑正傾灑,如絮翻蝶舞,飛蓋妨花,“你看,只要我随便撕兩下,就變這樣了,就是這麽不值錢的東西啊。好好待在這裏做個上班族不行嗎?非得要再去幹擾芥川,再去阻止他和別人戀愛,就像當初阻止他和我一樣?”
落下的紙屑從頭至腳淋了太宰治一身,可他依然站在那裏毫不動彈,與江戶川亂步各懷心思地四目相接。兩人在此時都選擇了保持沉默,以眼神作為對峙的方式進行無言的鬥搏。碎紙片在太宰治的身旁蕩出一圈圈飛灰,像蒼白色的火焰,那些方才還完整的文字所表達的相思都化作了支離破碎,從頭至尾,頃刻便悉數作灰燼。唯剩的那一點點痕跡在夕陽中呈現出慘淡的橘紅,鳗鲡般飛旋弄舞,最後安靜地墜下,無力地在地面上蠕動。當這片刻的蠕動也泯滅後,太宰治目光無神地捧起這堆廢屑紙片,一言不發,身體無由地進行一道道的顫抖。時間鑽心徹骨一分一秒地流動,時斷時續的鐘聲散落在浮光掠影般的暖色調光晖中,一遍又一遍回唱着那份若有若無的哀傷切骨。
“只要我成功了,就不會有那些問題。”仿佛世界菀逝,只有他還在用接近于心跳頻率的速度在訴說,“只要我成功了,我就是對的。到時候我再慢慢處理這個打算利用我的幕後者。”
“你不會成功的,我已經看透了你不會成為他的選擇這個事實。你不會成為他的選擇。”江戶川亂步睜着一雙寫滿了惋惜的綠眸,垂首間眉目蹙成山丘,“他會愛上別的人。”
“愛上……愛上別的人?”
“你是說,芥川前輩他愛上了你?”樋口一葉不敢置信地仰視着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容俊逸,氣态優雅,身姿修美,随心般懶洋洋地往皮椅上一坐,便能塑造出令人側目的悅目觀感。他用那雙瞳仁細窄的紫色眼睛瞟了她一眼,于無形之中對她施壓。
“小姐,你應該是識時務的吧?加入我們之後,你會成為受重用的主要成員,而不是偌大一個黑手黨中不起眼的跑腿人物。多麽年輕的姑娘,正是黃金年華,你可以得到的待遇其實遠不止現在擁有的,你自己也這麽覺得,不是嗎?港口黑手黨并沒有重視你,也沒有發揮你才能的打算,沒有給過好處。你沒有任何必要對這種組織忠心耿耿吧?”陀思妥耶夫斯基微微一笑,“如果連唯一貼身的部下也成為我的部下,那麽龍就沒有任何理由拒絕我了,所以也不用擔心和尊敬的芥川前輩分開。非常完美的提議,不是嗎?”
“我拒……”回絕的話語尚未完全付諸于語言,樋口一葉就被旁邊負責束縛她行動的随從狠狠朝肚子上踢了一腳。她被痛覺奪去了約莫半分鐘的語言能力,喉嚨中發出嘶啞的低吟。在痛楚緩緩退去之後,她艱難地仰起脖頸。
陀思妥耶夫斯基挂着一張勝券在握般的得意笑臉。
“芥川前輩是不會背叛港口黑手黨的……就算殺了我,他也不會選擇你。”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随從使了一個眼色,後者點點頭,用異能力将剛才的痛覺放大數倍,漫延至她全身,從頭皮到腳趾未有一處免于其中。
“真是的,怎麽能對這位年輕的姑娘這麽過分?”陀思笑得雙眼眯成了縫,“還不快松開?”
一把小刀割開了束縛樋口一葉雙手的麻繩。本來剛才那一腳就幾乎有着沖擊到內髒的力道,驟然之間沒有任何緩和地便擴大百餘倍,漫步她全身,混亂又仿佛耳鳴的苦痛侵掠着她的大腦,其帶來的痛楚堪稱索命。她緊閉着眼睛,在雙手得到自由的瞬間馬上抱頭,指尖幾乎快扣進太陽穴。疼痛劇烈到似乎正要從頭到尾改變她肉/體的結構。她實在堅持不住了,發出神經凍僵般的慘叫。
陀思妥耶夫斯基靜靜地看她掙紮的模樣,面無波瀾,甚至悠哉游哉地打了個哈欠。
“最後說一次,你似乎對我有點誤會,把我當作了強盜,想要把你的前輩強行掠走。其實不是的,非常認真地說,我對他是真心的。沒有他,我會死的。我不會把他放走,這麽溫柔地征詢你的意見其實也是在尋找最好的解決方法,如果你還要固執己見的話,別怪我沒提醒。活下去的機會就擺在你面前。”
異能者還在将痛覺不斷以倍數擴大。樋口一葉感覺自己像是被關進壓榨機裏翻了好幾個圈,仿佛有一雙利牙咀咬她的肉,撕啃她的肝腸,同時還有一只皮裂肉幹的手捅穿了她的心髒,痛得如同身體被蛇蟲螞蟻鑽成了片甲不留的洞眼。她這輩子從未體驗過這般急劇至極的疼痛。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實力讓她領教何謂萬箭穿心與慘無人道。
“真是太可笑了……”樋口一葉的牙齒簌簌發抖。她咬着滲血的嘴唇,吃力地哼出嘲諷的笑聲,“芥川前輩的感情就必須得這樣發展嗎?太可笑了……每個人都用畸形的方式去追求他,表面裝成君子,背地裏設套陷害……哈哈哈,你不會以為自己的手段很完美吧?正是因為芥川前輩不容易得到,所以你才覺得好玩,對嗎?我很想知道,如果最後真的和芥川前輩在一起了,你這個毛子會不會家暴啊?”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部表情終于有了些變化。顯而易見的不悅與煩悶取代了他剛才的笑容,讓他暴露出了真實的內心活動。
“動手。”
繼續擴大的傷痛折磨着樋口一葉,氣味腥濃的鮮血從她的嘴角一路流淌至胸膛。特殊的血鏽味随着她的呼吸進入了體內,讓她的五髒六腑都充盈着象征半死不活的空氣。異能力帶來的壓力已經摧殘了她的肌腱,她再也無法作出任何反抗,甚至連支起身體也無法做到。樋口一葉頑強地與敵人做反抗,不肯彎下腰板,卻終究宣告失敗,身體如同被洗劫完了血肉骨脈般無力地倒下。
她身下血流粘稠如一片漿糊。她被口腔的血嗆住了,劇烈地伏在地上咳嗽,可是這個動作使她的喉嚨火辣辣地疼,只能扯出不是聲的哽噎。血塊刺進了喉口,粘稠腥臭的感覺細膩地漫延開來,她開始起雞皮疙瘩,頭腦昏暈,發出嘶啞的喘息,像是嗚咽。
見樋口一葉已成半屍,異能者不急不慢地掏出槍,對準了她的腦門。
她發出一聲悲戚的抽泣,眼中逐漸氤氲成片的水霧迅速擴散漫延,将目光所能至極之處全浸染成了支離破碎的冰冷色團。那無法吶喊出的驚慌與哀痛和淚水一同噎在喉中,在不被人知曉的情況下擊髓敲骨。
“芥川前輩……”
“芥川……你在感情用事,這不是我認識的你。”森鷗外長嘆一聲,“目前參與懸賞人虎的一共有三位,這其中就有俄羅斯的一個地下盜賊團,離你并不遠。剛才你說你那位先生不是敵人,看來真的是完全沒有對他設防。感情用事使你沒有考慮到敵人就在身邊。”
我真的在感情用事嗎?芥川龍之介感到頭腦發暈。話已說到這種地步,再傻的人也明白森鷗外是想說明什麽。芥川其實也隐隐順着森鷗外話語中的提示摸到了真相,可還是執着地說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敵人請允許我和他來往這種話語。我在幫陀思妥耶夫斯基說好話。芥川龍之介為時已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與那個紫色眼睛的男人的點點滴滴。想起了對方讨巧時會故意雙肩歪斜佯裝可愛的模樣,想起了對方即使被自己打被自己罵也絕不還手溫柔地看着自己的眼神。為什麽啊,為什麽,他怎麽會,怎麽會忽然把這些全都想起來……
想起來當初他在燈光葳蕤的屋內靠着鋼琴與自己初次相遇的瞬間。悄無聲息地來到自己身邊。想起來他微微彎腰為自己撐起的那把傘。偶爾還會輕輕把外套挂上自己的肩膀。想起來他回眸時能把自己溺斃的溫柔目光。那個時候地上有幾朵砸在雨傘邊濺出來的水花,雨滴聲也猝然變得細膩起來。
芥川踏進了住所的樓層,卻被面前血肉模糊的場景震驚到木愣在了原地。森鷗外那在電話中頻頻作響的提示音漸漸模糊,原本完整的信息傳到他耳中只餘下音色無法形容的悶流。他很快發現了樋口一葉藏起來的手機,屏幕上赫然顯示着一個固定的方位。這是樋口留下來的線索,一定是她偷偷在敵人身上裝了跟蹤器,來提示他。
芥川龍之介眼疾手快,抓起手機便馬上向目的地奔去。
他盡全力奔跑着。即使追到世界盡頭,他也要追下去。即使此刻腿要斷了,他也會一直向前進。心酸以及由此帶來的悶痛麻痹了他對肺部疲憊的感覺。沒有起點,沒有更久,沒有持續,沒有結果。奔跑中唯一産生的肉身感覺便是臂肘的僵硬。他只知道自己必須跑下去。非跑不可。仿佛所有令人心肝劇烈的痛楚都在頃刻間行将終了,只有綿綿無盡的記憶殘骸還在這裏不肯離開,與心中那些遠比情話更為悠久的情愫一起旋飛,描繪出無數的往事畫面。
畫面最後定格于當初他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春闌花謝的俄羅斯街道前那個瞬間。
他打開了門。對面赫然坐着他此刻正瘋狂思念着的那個男人,以及倒在旁邊的樋口一葉。
男人對他的到來毫不意外,方才還眼帶殺意,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就變得笑容滿面:“終于……你終于來了,請允許我這樣說,我對你……”
“地下盜賊團‘死屋之鼠’的頭目名叫費奧多爾.D……”森鷗外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了。
芥川龍之介恍若失了神般緩緩跪在地面,手機從他掌中無力地滑落。圍繞着他心的冰塊,融化成水和汽,伴着痛苦從胸中向眼眸之間發出來了:“費佳……”
也就是說,芥川會愛上別的人,親切地稱呼別的人,眼裏看着別的人?太宰治些許恍惚地站在那裏,呆滞地學舌着。
半晌之後,他收回了這種神态,全然不介意般彎起一個坦然且溫和的微笑:“沒事的。如果芥川真的要這樣做,那我直接殺了他和他的新對象就行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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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搞搞蒙太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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