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Chapter 04

九號,唐允破天荒地起早,到祠堂給關二爺和弘社前輩敬香,态度足夠謙卑恭順。唐協亭站在他斜前方,這兩年略微發福,腰身寬了兩寸。

唐鄭敏儀從祠堂門口過而不入,省去了用早餐,直接出去吃。多少年她同父子倆心照不宣,好像樓上的香火氣會傳到樓下,倒她胃口。

實則不過是因為出身于本港豪門鄭家,骨子裏看不起丈夫混黑丨社會。

慶幸唐協亭懂得未雨綢缪,一九九七将近,他現下日日穿西裝打領帶,嚴格管束唐允,唐太不茍言笑,內裏很是欣慰,表面又連個眼神都不給。

她在鯉魚門道剛開了鋪面,最近跑得勤。去年在澳門食過一次葡式蛋撻,贊了句味道好好,唐協亭便差人去考察,請了地道的師父來港,親自為她開店。

每每應酬場合,交際圈中少不了贊唐生唐太好恩愛,唐太好福氣。

敬了香後,唐允着價值不菲的襯衫又栽進被窩,倒頭就睡。

昨夜龍七和肥番玩同一個場子,肥番吸到嗨,為争一個嘉欣差點同龍七揮刀互砍,兩邊帶的馬仔也少不了煽風點火,見血才最勁。

唐協亭這些年鮮少管弘社的事,龍七和肥番仗着自己與唐協亭同輩,唐協亭明面上勒令不準生事,暗地裏這些飛仔難免不安分——飛仔已經混過半生,許是該叫“飛佬”。

他惹不起這兩位爺,任他們倚老賣老,挂着邪笑的嘴臉仔細看寫着的是要他們早死早安分的毒咒,開口還是“阿叔們消氣”,陪着幾瓶酒下肚,又叫了個詠儀,蒙上眼睛玩捉人游戲。

你摸中我我選中你,一間包廂裏咿咿呀呀好生喜氣。唐允看着兩張油臉挂着淫丨笑,假意接電話出去吸煙放風。

死撲街,沒正經,真以為自己能玩到Miss HongKong。頭幾年連出多少驚世靓女,選美也步入平淡期,觀衆不買賬,夜總會叫曼玉的倒是抓得出一大把。

世間男人大多平庸低俗到沒邊,靠另一種方式證明能力,實際上慘不忍睹,再不多說。

一支煙熄滅而已,差五個人叫過。開玩笑,弘社太子允賞臉喝酒,天大面子可要抓牢,蘇州過後無艇搭,逾期不候啊。

最後還要搬出來明日屬九,按例給先人上香,才算溜走。時間太晚,又不能在東山臺的住處将就一夜,幸好阿正躲在外面看場,滴酒未沾,載他回家。

唐協亭鐘意印度老山檀,滿室氤氲,短暫儀式他都暈酡酡,被熏得更加頭腦發脹。唐允長久不見上午天光已成習慣,再度醒來接近天黑,天黑了才是他的時間,大寫的晝伏夜出的怪物。

阿正叫幾個馬仔等在門口,唐協亭日日準時到公司上班,唐允臉色挂着微愠出門,滿腹空空。

一行人巡過灣仔的場,抓了幾個頂風作案交易藍精靈、四號仔的,人也被扣住,唐允今夜莫名煩躁,歸結為昨日酒喝不順——他最厭作陪老東西飲酒。

像是先知,過紅磡隧道之前堵車,唐允便差阿正下去存錢,堵到入口阿正剛好上車。

路過尖東的時候,他想到前面不遠拐過去就是廟街,廟街附近沒幾個場子,開口說道:“先去深水埗。”

然後到砵蘭街,收完利是他還可以順便到輿樓找那個神婆算一卦談談心,完美路線。

而他口中的神婆,坐在方寸大小的輿樓唯一桌前,表面上滿分鎮定,對坐的是胸前紋下山虎的古惑仔。

這群人是廟街新聚集的幫會,不懂得審時度勢,弘社大佬唐三爺都開始經商,這些後生仔才開始拉幫結派,你說又能旺幾時?

被推出來的這位也有點打怵,他們十幾人是先驅,是敢死隊,今夜預謀做驚天動地的大事,找南街活仙姑來算一卦,十塊錢買個心安,保準不虧。

蘇绮丢了銅錢到卦盤上,還在不甚熟練地翻看《易經》上的爻辭,她是易學差生,過去絕對沒有好好溫書。

坐對面的飛仔頻頻看手腕間鍍金褪色的Rolex手表,時間越來越緊迫,“你到底行不行?都已幾時還要翻書?”

“今日之事是否可成……”蘇绮重複他問過的話,煞有介事地看卦盤答道:“未必可成。”

眼見那飛仔額頭已經流汗,蘇绮忍不住翹起嘴角,只覺好笑,再神叨叨地加上句,“根據今夜星象看,可往東北方向人多之處,砵蘭街,有助行事。”

“大師,砵蘭街本就是紅燈區,你指點古惑仔去那邊,豈不等同于沒說啊。”

“彌敦道。”砵蘭街一段東側的彌敦道,已經足夠縮小範圍,“一卦一問,該付錢了。”

那些古惑仔走後,蘇绮無聲收拾卦盤銅錢,阿詩手裏提着根細長頭巾扭着腰肢走進來,在蘇绮面前晃了兩下。

“你今日跑神,非說找不到這條,我沖澡出來發現就在洗手臺旁邊。”

蘇绮接過,背對阿詩系上,阿詩還在說:“還要多久才能祛除?我見你一張小臉挂着條巾都厭煩。”

她避而不答,反問道:“我已經蔔過三卦,你才下來,年節要到,南街最犀利的鳳姐也犯懶起來。”

阿詩坐下,點了支煙吞雲吐霧,用眼神飛她,“你在講屁話,我拿了你的頭巾剛要下樓,耀輝哥來找我呀,總要讓他爽過。”

蘇绮笑笑,向外面看過去,剛剛等在門口的衰仔早已經沒了人影。

耀輝哥是廟街旁那家美皇夜總會的老板,弘社罩的場子,唐允若是收利定然也會照顧到。他同阿詩維持良好關系有些年頭,今日這時來過定然是收到信,唐允先去了深水埗,最後才到廟街,他借機出來約上一炮,免得太晚阿詩休息。

十一點三刻,蘇绮看着店裏挂鐘,九號将過,他必然已經離開砵蘭街,因彌敦道也有一間弘社罩的Bar,定是從那裏過來。

十二點,九號已過,他還沒來。

蘇绮心裏有些沉,将将守到淩晨一點收鋪,阿詩剛送走最後一位客人,腰已經扭不動,疲懶懶地同她say hi後回了房間。

她開門關門,表情嚴肅,忍不住納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最終把它歸咎為:唐允只是沒來找她而已。

至于那些衰仔有沒有成事,唐允是否受傷見血,明日才能知曉。

兩點半,整條南街已經荒無人煙,只有三兩的流浪漢跑出來撿垃圾找吃食,晚間成片的攤位好似草原聚堆的蒙古包,一陣人煙風沙過,夷為平地。

只剩霓虹下荒涼驟起。

蘇绮在窗前吸一支煙,心事無邊,孤寂無邊。一月的晚風微涼,吹得人異常清醒,忽然傳來粗暴無禮的敲門聲,咚咚咚,咚咚咚,節拍很穩,打在人身上一樣又疼又昏。

蘇绮一瞬間想到了兩番景象。

還是孩童時代,Childe随父母來蘇家做客,大人們在傍山那側院子裏飲茶,她同寶珊躲在房間裏反鎖住門,任Childe一遍一遍拍門不開。寶珊年幼,剛讀過童話故事,口中講着“Childe今日扮邪惡灰狼”,叽叽喳喳碎屑一地的純真……

又想到二十歲生日那天深夜,毛姑有些發熱,Daddy差司機送她去看醫生,家裏亂糟無人收拾。随後傳來拍門聲,喪盡人性的綁匪,粗鄙不堪,嘴裏罵着髒話,不知怎撬開的大門,堵在別墅門口,寶珊怕得在哭,她強作鎮定……

心口疼,壓着巨石,手指間的煙抖落在地,黑漆漆的水泥面,一層污漬幾十年化不開,說不定裏面還有哪個壓力過大的自殘者的血。

蘇绮喉嚨發啞,總覺得夢回六年前,那個慌亂逼仄又恥辱的夜晚。

“誰?”

敲門聲止住。

“唐允。”

他聲音平常,依舊是那股不正經的腔調,看起來沒經歷什麽風浪。

她本等他整夜,等到臨近三點,此時卻不再想開門。

“很晚了,有事明天再來找我。”

冷淡,百分百冷淡。

唐允手指輕點脆弱不堪的門,明知一腳踹開是最幹脆解決辦法,想到她那張死人一般冷豔的臉挂着高傲,他這次不願做粗俗人。

“你不開門,我繼續敲。”

老房子隔音差,他逼迫一般,又“砸”了幾聲,詭異的寂靜中蘇绮只覺得被動扭曲。

下葬封棺時,長釘鑿進椁板,她是板、是釘、是裏面永不蘇醒的人。

他無心之舉卻步步緊逼,不要幹脆利落,要一點點蠶食骨肉靈魂,腐臭已經滋生了,更加煎熬的永遠在下一刻的下一分下一秒。

蘇绮趕緊開門,唐允得逞。

很濃重的血腥味,她為了省電,一盞燈都沒開,月光免費,不用白不用。

唐允習慣黑暗,剛進來就脫掉外套丢在門口,裏面的T恤衫染血更嚴重,虧他今日還穿了身白,下次謹記,收利日要穿黑。

“蘇仙姑。”他喚她,漫不經心的語氣最撩人,慶幸是蘇绮,若是別的女仔早就被勾得丢了魂。

丢了魂在蘇绮眼裏等同于魂飛魄散,不吉利。

“我竟不知廟街好亂,死衰仔還想殺太子,十幾個童子雞在彌敦道守我,攔我車,癡線一群。他們阿媽沒生好,我應當同師奶們談談心,提高家教。”

只可惜跑了一個,阿正已經記住那人長相,無妨。

蘇绮聽他嘲弄的語氣,只覺得背後發涼,他身上好多血,是誰的?定然不是唐允的,他活生生在眼前,絕沒異常……

樓下有野狗在鬥毆,撕咬幾下吼叫幾聲後散去,唯有聲音盤桓在耳道。

唐允走到窗前,已經錯過“戰局”,便提着衫尾向上輕輕一帶,蘇绮看得到五指修長,腰胯曲線明顯,向上還有腹肌胸肌,一條淺淺的溝,多健美的痕跡,不知道多少女人埋在那裏幻想為終身倚靠。

男人光着上身,渾身挂着血腥氣息,手執着濕漉漉的一團衫,帶笑同蘇绮講話。

“借用洗手間,還需要一只面盆。”

好禮貌的古惑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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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封面終于顯示了,是辭目前最走心的封面,誠邀大家共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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