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Chapter 05
除去洗手間窄窄兩平米,蘇绮這間房只有小小卧室和囊括客廳、餐廳、廚房多重功能的一塊地。
唐允把洗手間的燈打開,門敞着的緣故,又照到外面一寸光亮,蘇绮站在那。
像是已經習慣她孤傲話少,他用面盆接水,染血的衫丢在裏面紅澄澄一團,血腥味變淡變輕,到處萦繞。
“過隧道之前我讓阿正去存錢,神神鬼鬼附身一樣,不然銅鑼灣收的整包鈔票都要灑滿彌敦道,誰見了不贊我一句散財童子下凡。”
“你知不知,他們見情形不好,哭着叫阿媽一樣喚差佬。我給他們上江湖第一課,疏通關系要趁早。動刀子真是太原始野蠻,怎麽這麽多血?”
水接了滿盆,他準備端起來放在一邊泡着,蘇绮冷靜地說:“一月天,你現在洗明早未必能……”
話還沒講完,他左手腕分外柔弱,鐵制面盆掉落在地上,好大一聲響。
隔壁本來就被唐允剛剛的砸門聲吵到,如今忍耐值爆表,男人中氣十足地吼:“死衰人!冚家鏟!幾時還不睡!”
唐允看看自己的手腕,再擡頭望向蘇绮,他同那些後生仔打架的時候被鐵棒敲了下手腕,本來沒當回事,如今才發現應該是傷到筋骨,使不上力。
蘇绮分外難堪,她住這棟樓已經足夠降低存在感,更從未因深夜制造噪音而被罵,雙頰升溫,扭頭要進卧室。
唐允臉皮厚,絲毫不覺得什麽,他小時候也住過這種房,隔音差嘛,鄰裏之間吼來吼去再尋常不過。
“你不怕我把你這裏洗劫一空?”
“我這裏一貧如洗,沒什麽好怕。”
你看,她多冷靜。
“蘇绮,你知不知我為什麽來找你?”
“不知。我只知時間太晚應當上床睡覺。”
唐允無謂笑笑,朝她擺擺手,“那就當仙姑行善,收留我一晚,安心,我不是屯門色魔。”
不說還好,一說蘇绮進了門便插住門閥,雖然明知擋不住唐允一腳,權當聊勝于無。
唐允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來找她。
阿正講,男人都是犯賤生物,越是主動貼上來的越廉價易得,過程好比游戲通關,步步攻略才有獲勝喜悅。
當然啦,即便是高潔神女時間長也會索然無味,哪個男人一輩子只有一個女人,再換就好。
重要的是過程,過程。
蘇绮靠坐在床上許久,拜唐允拍門所賜,她現在好清醒。
曾經的富家小姐,雖然驕傲自負,也有涉世未深而天生的單純善良。她忍不住想,唐允裸着上身,一夜過去定然會受涼……想法一浮現腦海就忍不住打自己。
傻女,那是唐允,唐協亭獨子,他凍死才好。
咬咬牙,拿起床邊的煙盒抽出一支,她把貼着大波靓妹寫真的貼紙撕下,劣質打火機身有殘留膠水黏糊着,歘的一聲,寂靜深夜聽得清楚,室內短暫火光,點燃煙尾。
幾乎同時,尾随着她這一聲,卧室外也傳來打火機響——定是唐允點了支煙。
她靜靜地吸,手指涼得有些僵硬,眼神發呆。
她聽得到他,那他也一定聽得到她。
很快門口傳來腳步聲,蘇绮忍不住緊張,老舊的木門在唐允用力扥了兩下之後,門閥松動掉落在地上,他推開四十五度的空間,靠在牆邊,笑得很不正經。
像惡作劇得逞的小朋友。
男人永遠是小朋友。
“對不住。”
毫無誠意的道歉,他盯着抱膝坐在床上抽煙的人,他們都在無聲地吸氣吐氣。唐允今日買煙時随手拿了包萬寶路,同她一樣。
男人肺活量大過女人,煙蒂被他在牆上按滅,反正是深色水泥,完全看不出來。蘇绮多吸幾口,文靜靜按在煙碟裏,無聲而緩慢。
窗外月光正好,窗內小小方寸天地,念頭一起便無處遁形。
唐允喉嚨微動,語氣認真問她:“要不要kiss?”
他光着上身向她走來,蘇绮心知肚明,身下是床,怎可能只是kiss。她不是老姑婆,也不算保守,只有些矯情地認為:今夜不行。
那天時機不對,今夜情緒不好,總找得到借口。
唐允三步算作兩步,蘇绮急忙起身躲他,人卻已經被按住。
他伸手擡她下颌,看她小小一張可憐的臉,臨近睡前,終于沒再戴頭巾,額角有條很傷美感的淺淺疤痕。
原來如此,不妨事,他懂得探尋她美的一面。
那句話怎麽寫:誰敢說一見鐘情與色相無關?
唐允不算一見鐘情,也沒有情,他就是見色起意,僅此而已。
四瓣唇相碰,一顆心顫抖,唐允熟練地想要探舌掠奪,剛觸到她檀口,感受軟嫩,還有一絲心靈上自以為是的聖潔,就看到蘇绮垂着眸,沒有反抗,也并未迎合。
沒意義。
他不至于缺女人到強迫的地步。
翻身一栽,倒在她旁邊,不算寬敞的床立刻擁擠起來。唐允扯了一半被子蓋在自己身上,到底是一月天,他又不是鋼鐵人,身上已經冷起來。
蘇绮看他閉眼佯作入睡,伸手隔着被子推了兩下,沒反應。
他覺得“沒意義”,她便是“沒辦法”,只有一床被子,蘇绮不想凍出病,還要看醫生。上等人可以随意有頭疼腦熱,下等人早就喪失資格。
那夜唐允睡得很沉,她甚至懷疑他裝樣子。
迷糊到窗外放青,合眼的前一秒還在想:家裏唯一的刀在外面砧板上,年尾剛磨過,湯伯出手,保證鋒利。
他身上的肌肉看起來好硬,但脖頸脆弱,一刀斃命……
不行,不行,不行……
蘇绮習慣早起,今日賴床,還不是昨夜睡太晚的緣故。
直到被旁邊的人從背後覆上,她已經足夠小心地只蓋住一塊被子遮寒,唐允鼻翼呼吸打在她後頸,下面明顯感覺得到陌生又威脅的熱源在同她探頭。
鹹濕,下流。
睜眼正要起身,他右手臂探過來一撈,五指攥住她纖細脖頸,人體好脆弱一處。
蘇绮全然清醒,不敢輕舉妄動,他确認這是個柔弱女人的頸,放下心,轉為暗示性地摩挲。
“松開手。”
還沒到唐允清醒時間,厭煩她小動作掙紮,轉身卷起被子蒙住頭,鼻尖仿佛還嗅得到她身上的肥皂香。
蘇绮看着自己最後一塊被子都被卷走,起床穿衣,洗漱化妝,仿佛步入婚姻墳墓多年的一雙人,各不相幹。
她動作不輕,吵得唐允心煩,睡不安穩。明明鸠占鵲巢的是他,還要發起床氣,滿身戾氣地啐髒話,蘇绮當他發脾氣,不覺得是在罵自己。
系好頭巾,她站在床邊問他:“你幾時走?”
他那件染血的衫泡得紅透,要不是面盆還得繼續用,蘇绮絕不會幫他“洗衣服”,用水沖過兩次,白衫仍舊有些泛紅,衣服徹底毀掉,還是用衣架挂在窗前。
他坐在床上,一只腿撐起,掩飾被子裏的生理反應,胡亂抓兩下頭,“我叫阿正來送衣服,等下給你帶上門,行不行?仙姑大人。”
看她面色猶豫,“難不成你家裏有見不得人的東西怕我翻到?那等等,阿正昨夜帶兩個女仔玩雙飛,不知會不會打晨炮,一人一次算他半小時,怎樣也還要……”
“勞煩幫我帶好門,扭開鎖關上就好。”
“我住過這種房,不必你教。”
她确實藏了東西在家裏,很多整理的資料,她包好嚴,也放在了一個九十九分安全的地點。
一上午守着鋪都出神,害怕唐允去找,但他應該并未覺得自己有任何可疑之處,那便沒有動機翻她房屋。
直到将近十二點,太陽高照,弘社太子爺穿了身新衫出現在她鋪門口,神色如常,眼睛微微眯着,他憎恨正午豔陽。
中午的廟街确實也很不“廟街”,人很少。
兩人坐在湯記的餐位,一人一碗濑粉,唐允又叫了鹵水拼盤和鹵水豆腐,葷素皆具,同湯伯三兩句話混熟,豎大拇指贊他廚藝。
湯伯笑迷了眼,又到後面去忙,蘇绮旁觀,心想湯伯若是知道眼前故作端正的人是他口中的死衰仔,還笑不笑得出。
唐允看了眼店裏的挂鐘說:“十一點三刻多些,你知不知我許久沒這麽早起過?”
本港第一富貴閑人,非他唐允莫屬。
上一個有此雅號的還是怡紅公子賈寶玉。
她先吃完,很不禮貌地丢下唐允自己,借口還要“看店”,唐允大發慈悲放過她,畢竟吃完還得去見唐協亭。
走在日頭正盛的南街上,蘇绮想到,唐允剛剛說廟街好似變了個樣。
變樣了嗎,多少年日日夜夜對着這一條街,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由早到晚困住多少人。
她敢走,就是摸準了唐允那件衫落在她家裏。
晚上回到住處,果然,正在窗前迎風飄蕩。蘇绮任它放在那,走進卧室,小小一張“梳妝臺”有些淩亂,是她早上化妝匆忙留下,床上被子也一團淩亂——太子爺怎可能幫你疊被鋪床。
帶着股狠意抖開被子,吹起了一張紙條,她撿起來看,沒意外,唐允留下的手機號,字跡不算醜,但數字沒什麽參考價值。
折疊後随意放進裝首飾的盒子,半月陰雨帶來的惡果,廉價項鏈耳環有些長出了黴斑,她此時不想收拾,扣上蓋子隔絕煩惱。
一月下旬,全港一片喜氣祥和,四處皆染上春節氛圍,尤其老人聚集的地方,廟街同樣。
賀歲片《花田喜事》如期于影院上映,張國榮關之琳俊男靓女好相襯,唐允陪個發嗲女仔買了戲票去看,人擠得要死,鬧哄哄。
看到馬頭挂平治車标,他嗤笑一聲罵了句癡線,果不其然散場後好多人嘴裏念着“平治馬”、“好funny”,女仔也變癡仔,為張國榮一張臉發花癡。
蘇绮半月未聯系唐允,唐允也再沒來過南街。
街上滿是喜氣,她與阿詩同去花墟道,阿詩買了支半米長的臘梅插瓶,還要贈送蘇绮一支,口口聲聲講“好意頭”,她推不過,抱着支梅花傻乎乎,又忍不住露出笑臉。
哪有女子不愛花。
見她買送老人的補品,阿詩問起。
蘇绮說:“要去西貢探望姑婆。”
除夕夜天黑,蘇绮帶身寒氣空手而歸,老樓上下許多小孩子亂跑,認識蘇绮的幾個還同她扮嘴甜,叫着“仙姑姊姊”,講“新年快樂利是拿來”。
她掐那小鬼頭臉頰,“仙姑保你學業有成,好過拿利是。”
阿詩手裏端着捧瓜子出現在門口,“新年快樂,我以為你要住幾日才回。”
蘇绮絲毫不亂,從善圓謊,“姑婆家裏沒地方。”
十二點将近,唐允駕車,載唐協亭和唐太到碼頭坐船,赴離島大嶼山寶蓮禪寺,上新年頭香。
離島地處偏僻,還是有香客特地趕來,車流不少,他們晚到五分鐘,許多人等在那。
唐太篤信,唐協亭每年給她買這炷頭香都不知要花多少鈔票。返回港島的船上又怪了幾句唐允開車毛躁,他早已經習慣,吹着海風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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