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Chapter 09
阿正臨走前在他耳邊說的是:找上蘇绮時,她正在獨自吃日料。
食太飽,怪不得一點眼神沒給凍鴛鴦和菠蘿包。
昨晚唐允推不過,陪唐協亭一同赴宴,政商名流皆有到場。算上唐協亭這個還沒洗白的社團大佬,也算□□白道湊齊。
弘隽集團最近同沈家聯合開拓東南亞房地産市場,唐協亭主動提出介紹唐允與沈小姐相識,沈老板一把年紀就這麽個獨女,明知唐允風流名聲在外、作風不大檢點,還是說不出口拂逆唐協亭的話,額間都開始發汗。
唐允穿西裝打領帶扮正經乖仔,頭發依舊還是紮手的長度,歪在那撐頭看着,嘴角斜出角度,隐忍地笑,在外要給他老子面子嘛。
唐協亭拍沈老板肩膀,克制着兇煞氣場也略顯徒然,安慰他:“年輕人交朋友而已,阿允有分寸。”
沈老板臉上的表情更僵了。
唐允用手掩住下半張臉,嘆一句憋笑太難。
沒想到沈小姐今日請他看歌劇。
太子爺電影院都不鐘意去,要去也是看葉玉卿李麗珍,當年十七歲第一次買戲票還是《唐朝豪放女》,上部有印象的是《玉丨蒲丨團》,可更別提看歌劇。
沈老板給女兒想出的致命一招,一招退敵,勢必讓唐允意識到自己這只癞蛤丨蟆不要肖想天鵝肉,你唐家有錢不是萬能呀。
唐允睡了整場。
他無聊而已,同沈小姐一起殺時間,天黑把人送回家再出去野,剛剛好。還能搪塞住家裏操心老豆,何樂而不為。
晚餐到中環吃日料。
無比後悔自己剛剛紳士那一下,主動問她想吃什麽,不如他來話事。唐允又不是溫謙良那般貴公子,頂多算是土財主,西餐尚且算有肉有面,日料是什麽?小小一碟擺整桌,三兩口就吃光,怪裏怪氣。
還有那句話怎麽講: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他車子輪胎紮到釘,一路洩氣到中環,真是從去年年尾見過蘇绮就百般不順,被這個沈小姐又搞得煩糟糟。
打給阿正讓他跑一趟處理,在路邊耽誤了會時間,一擡頭看到溫謙良拎着袋子從金城日料出來,穿和服的服務生躬身相送,再舉止輕柔地關上門。
四目相對,禮貌打了招呼。剛剛注意到遠處那輛黑色平治轎車停得方方正正,唐允覺得眼熟,可不就是溫謙良座駕。他好專一,獨寵這一輛,哪像唐允日日換來換去花花綠綠。
阿正還沒吃晚飯,處理好輪胎後又給車子加了個油,唐允贊他心細,把人叫了來一起吃,阿正應承得很不情願。
一餐飯吃得沉默,其中兩位又不盡興,唐允睚眦必報,叫上阿正一起,“邀”想要歸家的沈小姐到廟街小游。
禮尚往來,今日誰都別好過。
而之所以叫上阿正,就是準備讓他送沈小姐回家,太子爺則準備去找蘇绮撒氣。
沒想到,又起了火。
很是嫌棄地用手擦了兩下嘴,嫌棄他滿嘴苦味,好難喝的涼茶。
“我同你什麽關系?又是誰偷食?”
唐允輕輕踹了下腳邊的袋子,“你好犀利,前天爬我的床,今日就勾上溫謙良。”
蘇绮聞言一愣,面不改色,腦袋裏飛速運轉,猶豫是否應當繼續裝傻。不行,他說得出溫謙良大名,還和她綁在一起,就定然知道他們兩個已經見過,不能再否定,更難圓謊。
“你想法太邪惡,溫生只是主顧。”
唐允眨了眨眼,一時間難免有些尴尬,還要納罕自己的氣從何而來。都怪那個沈小姐,他對生鮮水土不服,心也跟着不順暢。
“主顧?”
“溫家多年前所雇菲傭常找我蔔卦算命,如今人沒了,溫生來問我些瑣事而已。日料是他帶給他媽咪,溫太又忽然說不想吃,才方便了我。”
好圓滿,滴水不漏的回答。
“你講謊話,太流暢。”他是雞蛋裏挑骨頭,魚頭裏找細刺。
蘇绮轉身進裏間,“那是我邏輯清晰,講話有條理。”
隔着一層布簾,還看得到她牛仔褲包裹的一雙長腿,唐允滿不在意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好鐘意你,好在乎你?”
“你是嗎?”
“當然不是。”
“那不就結案,太子爺慢走。”
又踹了一腳垃圾桶當作發洩,唐允轉身出門,頭也不回。
本想和蘇绮保持一段良好又短暫的情人關系,奈何對方不領情,好嫌棄一樣。
既如此為什麽那天又主動找他?
唐允多情,卻也不是濫情,現在牌子翻到蘇绮,她怎麽不感天謝地?怎麽不對自己服服帖帖?
想不通,太子爺的心裏想不通,今天煩悶到沒有玩的興致,早早回家給唐協亭交差。
蘇绮不忘唐太所托,研究了觀塘區的地圖和風水,還謹慎翻了翻書,做好準備。
一晚上又蔔了三五卦,略賺薄收,溫謙良送來的另一只袋子放在裏間地上,蘇绮看到就覺得沉重,裏面是一摞鈔票,新簇簇。
兩個男人接連給她送錢,果然還是當娼賺得多。
她羨慕又妒忌沈小姐,因為蘇寶珍也曾經在港大就讀,不知現在檔案是否還有保留。那年二十歲,脆生生年紀,同青梅竹馬的初戀攜手暢想未來,無憂無慮。
Childe準備出國事宜,她在維港粼粼夜色下驕傲地說:“最多等你一年呀,你不回來的話,我就換個boyfriend。”
哪個學校一年就能讀完。
溫謙良把她緊緊摟住,扮兇咬她耳朵,“你總要長大,我的寶貝珍珍二十歲還離不開爹地媽咪,好像沒斷奶的小朋友。”
淩晨的維港人煙稀少,月色招搖,他嫌《Monica》旋律太歡脫,與自己矜貴氣質不符,拒絕她要求之後唱起來另一首,聲音比平靜水波還溫柔。
是張國榮最新專輯裏的那首《情難自控》。
每次吻你/令我不想放松
每次吻你/令我心中/頓感洶湧/火般熾熱熊
半首唱罷,問她更鐘意他還是張國榮,她故意誇張地講:“拜托,這首是Leslie親自作詞诶,Childe不要與天比高,差太遠。”
實則她發花癡也高傲理智,Leslie每每于紅館開唱只去最後一場,專輯則留唯一簽名版收藏。
年輕人打打鬧鬧,世俗眼中所謂的最好時光,霓虹燈箱變換顏色的功夫就又吻在一起,纏綿悱恻。
Daddy蘇世謹何嘗沒提議過讓她同溫謙良一起出國,但不能在蘇太面前講,她百分百舍不得,寶珊聽到也要吵鬧不準阿姐離港。
那時足夠天真爛漫,沒決定出國不是被逼無奈,也不是成績吊尾,她吃喝不愁,在哪裏都是一樣,更別說最舍不得是家人。
港大很好,她讀法律專業,蘇世謹常帶她去見本港名聲第一馮大狀,畢業就進高級律所,做中環早晚再平常不過的一位麗人。
可她是蘇氏集團大小姐,絕對算麗人之中最special一位。
寶珊那時讀庇理羅士女中,尚未成年,蘇世謹對于命中無子看得很開,蘇太怪自己生過寶珊後身體不好再不能要bb,他反而時常寬慰。
還講蘇氏将來如同蛋糕一樣分兩半,傾盡所有給女兒作嫁妝,自封全天下第一女兒奴。在家裏常贊Childe優秀,寶珍同他結婚簡直完美……
後來,後來?
夢碎無聲,猝然又猛烈,從此星不是星,雲不是雲,都是天空被迫撕裂的口子,雨水是鮮血淋漓,瀉落滿地污泥。
二十周歲生日當晚,一家四口被入室綁架,勒索錢財也不是這個綁法,對方顯然要置蘇家于死地。
接連幾日,蘇氏股票大跌,群龍無首,一片混亂。
蘇世謹請出弘社唐三爺名頭也無濟于事。實際上當初唐協亭想找他借東南亞那邊的水路走,蘇世謹委婉拒絕,情形還算平和,僅此而已的交集。
她和寶珊被另關在一處,看守的衰人當他們是懵懂無知的妹妹仔,言語之間提到了好幾句“三爺”,态度恭順,她一顆心沉到底。
阿叔蘇世譜背叛親哥,蘇氏破産後被收購,上不得臺面的堂妹前來示威,富養出來的小姐們撕打,逃跑,寶珊被奸,一直逃跑,頭也不回地逃跑。
那年1987,寶馬山分屍案兇手被判死刑,梅豔芳首任女主角,《胭脂扣》上演時空交錯的悲情舊夢,張國榮高調離港,飛過太平洋舉行“美加不眠”巡回演唱會。
公主落難。
再後來?
她躲在廟街,拜輿樓九姑為師,繼承衣缽。
89年,張國榮宣布封麥,告別歌壇,那時爹地媽咪和寶珊去世已經兩年,她一貧如洗,買不起走進紅磡體育館的票。
Leslie從1989唱到1990,33場告別演唱會,蘇绮只在館外遙望過一次,《千千闕歌》唱得肝腸寸斷,風吹過留下滿臉淚水。
如花對十二少說:十二少,謝謝你還記得我。這個胭脂扣我挂了五十三年,現在還給你,我不再等了。
等待是最被動無用的。
十字路口的燈牌顯示屏上随機滾動到金融圈新聞,本港時變時新——溫氏、弘隽兩大集團攜手共建港馬(香港、馬來西亞)海上博丨彩業,唐協亭溫至臻合影留念,信心滿滿。
哪裏能忘記,收購蘇氏的是溫至臻,她自小認下的契爺,交情頗深;而香港與馬來西亞來往的船路本歸蘇氏把控,蘇世謹年輕時親自摸索商談出的成果,督建港口。
斯人已逝,這兩位的合作卻愈發密切,哪裏能忘記?
九姑年紀大了精神不好,不過是洩露太多天機所致。1990年,二十世紀的最後年代、最後十年開啓,九姑遷居九龍城區療養院。
這種意頭足的時間點進那樣一個牢籠,老姑婆直說一輩子都要折在裏面。
她想她活了那麽久,哪還有什麽一輩子?
年底九姑去世,小小一間輿樓變為她話事,也算有所傍身。
那年冬天,內地東北華北地區降下幾十年難得一見的大雪,一夜封門。新聞頻道講了好多次,廟街無知小朋友到處傳香港也要下雪,大人聽了一笑置之,還要罵接連陰雨何時退去。
過去從未覺得這樣愛下雨,也從未覺得雨天這麽難過,渾身濕滲滲,像被蛇鑽。
又有燦妹阿詩為愛獨身赴港,可惜被衰人騙,搬到廟街開始賣春謀生……
險些被回憶的漩渦吞噬,蘇绮立在窗前許久,接連吸了不知道多少支煙,喉嚨都開始不舒服。
整條南街已經空無一人,又傳來野狗叫聲,她不願意看過去。房間裏有臺收音機,前年從二手攤位上買回來,快了湯伯一步,他拿這事說了許久。
放的是劣質磁帶,達明一派的《忘記他是她》,磁帶轉動聲越來越大,音質越來越差,終于卡在那裏,徒留滋滋嗚嗚的“呼救訊號”,無人理睬。
室內少了歌聲,多了阒靜。
取出磁帶關掉收音機的功夫,野狗不叫了,她走到窗前去拿煙碟,無意瞥到空曠的街上多個人。
那位邵氏新紮師妹——康嘉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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