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Chapter 15

沒想到那天唐允走後,大半個月沒再出現在她面前,日子平靜、心情順暢,不禁覺得廟街窄窄一方天空都風輕雲淡許多。

期間她主要見的主顧還是唐太,夾雜着一些找上輿樓的小事,無外乎蔔卦算命、陰宅陽宅。

正值清明,蘇绮同唐太權衡了下決定還是在鄭婆的墓旁邊再購置兩間格位,算作安葬她落掉的那兩個仔。唐太戴着墨鏡站在一邊,面色嚴肅,蘇绮燒了些東西送下去,又發自內心地說了些吉祥話,此事才算作罷。

沒安生兩日,弘社在九龍塘那邊新設了個倉庫,五號碼頭到貨,除了見不得光的東西以外,新增了幾十個木板箱。

原本葵湧碼頭附近的倉庫放不下,唐協亭親自選的地方,九龍塘,位置便利,貨品下一步不管運到本港哪一處都不會太麻煩。

唯一的缺點是——那塊地出了名的風水不好。

都說是87年鬧股災的時候,股民聚集在此處自殺,好好的一塊地就這麽給毀了。

唐協亭自認命硬,非要吃準這塊地,覺得只做倉庫便沒那麽大影響,有人私下告訴唐太,唐太不禁勸說幾句。

結果差事又落在蘇绮頭上。

賓叔來接她,去的是弘隽大廈,她一路上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道路,心情複雜。

賓叔開幾十年的車,十分穩重,見蘇绮放下車窗吹風,以為她緊張,還開口安慰。

“老板脾氣很好,只是看起來嚴格。”

她還真沒聽過誰說唐協亭脾氣好,“我在廟街長大呀,賓叔,可不是這麽講唐三爺的。”

賓叔提點她:“見到老板不要叫三爺,他不鐘意聽。”

至于脾氣性格的好壞,“真正能惹老板動怒的人,全港只有太太和少爺,你不必擔心。”

蘇绮明知故問:“為什麽不鐘意被叫三爺?”

“沒什麽可講的,弘隽正經企業,當然只有老板。”

蘇绮笑笑,謝過賓叔。

心裏則在冷哼,唐協亭謀財害命,借蘇世謹大半輩子心血開辟的船路運輸毒丨品,又有溫至臻收購蘇氏後分他一半股權作綁票酬勞。股市風波過去,他踩着無數人的屍體爬到現在位置,好不輕松。

再等到他足夠有底氣把弘社黑色産業徹底切斷,從此本港只有唐協亭唐總,再無弘社唐三爺,好一出美夢成真、大佬洗白。

唐協亭初見蘇绮,印象不算好。

唐太也在一旁,偶爾說兩句話,蘇绮把握着自己的态度,不卑不亢,也沒有過分谄媚,但唐協亭就覺得心裏不舒坦,說又說不清。

“你姓蘇?”

蘇绮神色如常,“是的。”

“家裏還有什麽人?”

“都已經不在了。”

唐協亭搭在旁邊的手指意味深長地敲了敲,她笑着繼續說:“我阿媽三年前在療養院去世呀,她算了一輩子天機,精神都不大好了,尤其年輕時被衰仔騙,老豆是誰我都不知,也就留下了個姓氏,負心佬。”

“她等了半輩子,後來終于徹底死心想給我改姓,我都二十多歲了,太麻煩。”

說着還搖了搖頭,很是嫌棄的樣子。

蘇绮知道,唐協亭定然不會全信,但沒關系,她前前後後準備了六年,廟街那麽大的地方,所有的消息傳播都來自茶餘飯後的談資,她早已經為自己的謊言做好鋪墊。

唐鄭敏儀安撫性地拍了拍唐協亭手臂,唐協亭不願再多說,“剛食過午飯,有些乏,讓阿賓送你去九龍看看,想好怎麽化解再彙報給我。”

說着對蘇绮擺擺手,她看向唐太,見唐太點頭,無聲出了辦公室。

唐協亭随意躺在沙發裏,閉目小憩,唐太看着他合眼後才出去,低聲知會蘇绮:“你去吧。”

死過很多人的地方邪門,唐太不想去也是情理之中,蘇绮不在意,反而給唐太提議:“唐總辦公室太大,整日在裏面辦公最容易乏,應在視覺上把面積分割,這樣有利于他保持精力。”

唐太問她怎麽個分割方法,蘇绮說:“一般都是用實木擺架做隔斷,但有一定的工作量,再加上唐總未必鐘意,可以先試着放一塊屏風,正好在沙發附近,也算辟出一間會客廳。”

實則唐協亭容易乏累不過是富貴病,日子過得太順意,更不必為了生計發愁,餐餐鮑魚撈飯,吃飽了自然想睡覺。

見唐太點了點頭,蘇绮沒再多說,一轉身就換了副表情,準備和賓叔一起去九龍塘。

四月份的香港,風日清和,街上時髦靓女露絕美長腿、纖腰細臂,古惑仔當街吹口哨,上班族忙于奔波,蘇绮透過車窗看在眼中,心情還算順暢。

想到春節的時候阿詩送她那支臘梅,如今居然還有些懷念,從九龍塘回廟街剛好路過旺角花墟,她便打算買些花帶回去插瓶,再坐巴士回南街。

告訴賓叔送她到倉庫就好,賓叔知她不是在假意客氣,點頭答應。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那麽一刻鐘,蘇绮一定不會讓賓叔回去。

如果有一個人陪着她一起,是不是面對噩夢的時候無助與心慌也會打打折扣?

唐太的車到倉庫門口,賓叔下去同看門的飛仔知會一聲,對方點點頭,叫了旁邊的兄弟帶她進去。

賓叔特地同她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蘇绮這麽多年什麽事情都是一個人在承擔,絲毫沒覺得不妥。她想得太天真,自以為是幫唐太做事,弘社上下沒有人敢動大嫂派來的人。

除了色丨欲熏心的肥番。

按理說他也是不敢的,可剛運完貨,大中午閑着沒事便親自試驗,吸了個七八成嗨,正晃晃悠悠地命令手下搬運冰塊制冷。

那間倉房裏存的是違禁肉物,本港富豪千百種趣味,有需求就有供給。唐協亭收巨款賣人方便,還要講“只這一次”,天氣越來越熱,放不住。

蘇绮同肥番對上視線的一瞬間,整個倉庫裏冰冷攝氏度都比不過她內心——好比寒霜降。

六年的時間裏,他瘦到誇張離譜,不變的是光頭和滿臉油光。年輕時綽號肥番,如今已經成瘦番,你問他為什麽不改花名,開玩笑,肥番哥名聲已經打了出去,怎麽可能改成瘦番?

更別說如今已經是肥番叔,甚至有讨巧的人叫一聲番爺。

她不可能忘記他,那個夜晚,他走在最前面,砸蘇家大門最瘋狂的也是他。

一雙髒手把她和寶珊的臉捏出黑印,肮髒下流,說什麽等三爺松口他就要把這對姐妹花奸遍,雙飛最犀利。

手下的衰仔應和他,嚷着一定要輪番玩,看她們兩個加起來年紀尚沒有肥番大的女仔抱在一起瑟瑟發抖、淚流滿面,周圍的笑聲像魔鬼的觸手,無形中侵犯着寶珍和寶珊,如今想起還是要作嘔。

肥番正眯眼盯着她,蘇绮內心世界裏阒靜詭異,只有咚咚的心跳聲仿佛內髒下一秒就要炸裂,炮彈一樣毀壞全港。

明明今天天氣這麽好,為什麽忽然整個腦海就都歸于灰暗?顏料什麽時候可以重新着色,明天的日子是否會好過,一切都未知、未知,無邊的無望。

堂妹用一捆青蟹買通看守她們的古惑仔,非要在寶珍跌入泥潭的時刻再踩幾腳,蘇家四口人被綁在哪裏只有唐協亭、溫至臻、蘇世譜知道。

多一個偷聽到的蘇绮。

一輩子的勇氣都要用光在那一秒,打暈真正的蘇绮,寶珍寶珊叫人過來看,借機跑出林中破屋,奔着荒郊野嶺盲目地逃。

必須要逃,昨夜弘社太子爺親自來過,已經決定如何解決她們,再不走永遠都走不了。

肥番從外面回來,加入追捕,寶珊年紀小身體弱,被身後不知名衰仔扯住手臂拽倒,嘴裏還在叫着“阿姐快跑”,撕心裂肺。

最後跑到城門水塘岸邊,縱身一躍。

去年夏天她還同Childe一起在泰國學潛水呀,剛好用上,不知是喜是悲。

肥番的人看着冒上來一串串泡泡,水面逐漸歸于平靜,又有抓着寶珊的人和肥番一起緊接着抵達岸邊,他不信寶珍游泳逃跑。

古惑仔是陸行動物,落水意頭不好,更別說城門水塘一直以來都有靈異謠言,多少人墜進去再也沒出來,報紙常載離奇失蹤案,就發生在這片林子。

她和寶珊的衣裙都在逃跑過程中被樹枝荊棘劃破,肥番一怒之下給了寶珊兩巴掌,寶珊跌倒在地上,白色鞋襪挂住小小一雙腳,嫩腿白裙,好一個清純可人的妹妹仔……

她在水下,已經越來越神志不清,隐約聽到寶珊的哀叫、男人的淫丨笑。周圍還有血液的味道,她身上也多處擦傷,還有額頭沒愈合的刀口,氧氣已經不夠,可她絕不能露頭……

蘇绮站在門口,一面感覺得到倉庫裏拂過的冷風,頭頂又是淋漓照射的豔陽,一動都不能動,渾身僵硬。

肥番盯了她好久,蘇绮甚至以為他認出自己,可不會的,她如今每天都化妝,心思都花在細節上,足夠和以前素顏清澈大不相同。

除非有心人才會認得出,比如Childe。

更別說當初他們往水裏放了不知多少槍,她飄到下游被人救下時渾身多處子彈擦傷。而寶珊認定被打暈的蘇绮是蘇寶珍,肥番滅口了幾個知情的小弟,這件事就算過去,到“蘇家四口”被火化休止。

此刻,肥番對她笑,那笑容當然寫着淫丨邪,勾手讓她進去。

蘇绮緩慢地移步,每靠近他一點就覺得空氣越稀薄幾分,快要死去。

“你是昨天的慧淑還是前天的阿咪?”

離太近,蘇绮鼻子敏感,聞得到箱子裏的生肉味和肥番身上四號仔,又腥又臭,還有些帶酸。

她不禁想到許久沒見的那個衰人,他說毒品都是有味道的,原來不假,

“都不是。”

肥番用手抵住額頭扮冷酷靓仔,佯裝思考,那樣子只讓蘇绮覺得醜陋又惡心,不是所有的男人瘦下來就帥,還要看臉。

“那是萍萍?”

他試圖給她安排一個名字,可蘇绮不買賬。

“您認錯人,我幫唐太做事,看倉庫風水。”

不給面子,肥番正值嗨點,非要轉變策略給她第二次機會。

“倉庫一切都好,大嫂有什麽可操心的。我正要開車走,帶你一路好不好啊?”

她上他的車,他上她的人,你來我往,多funny的情趣。

“不好。”

“賤貨,你知不知我是誰?三爺不鐘意妹妹仔,你還不如跟我,夜夜帶你嗨上天。”

旁邊的小弟發出猥瑣的笑聲,蘇绮轉身就走,無比害怕肥番追上來,又不能表現得太過軟弱。

他果然跟上,瘦瘦身軀挂着難聞味道,骨瘦嶙峋的手臂搭上蘇绮肩膀,她差點被熏到暈厥。

躲着掙脫掉,又被他強制拉回來,蘇绮幾乎尖叫。

“放開!”

他戲弄瀕死獵物一般,扯扯蘇绮衫尾,又拽她柔軟發絲,還試圖探向她起伏胸脯,旁邊的馬仔呼聲不斷,躍躍欲試也想上手。

腦袋裏仿佛整包血漿被戳了窟窿,汩汩流淌又嗡嗡作響,蘇绮咬住口腔內壁的軟肉,憋住上湧的情緒,一遍一遍告訴自己:蘇寶珍,不準哭。

幾分鐘是那樣的漫長,倉庫大門不知何時打開,跑車越近越覺得音浪刺耳,剎車點得那樣晚又那樣巧,差點撞倒圍在她身邊的衰仔。

笑容聲收斂,肥番也略微怔愣,蘇绮蒙住頭和臉,以一個脆弱的防禦姿态弓腰躲避觸碰。

方向盤被狠狠地砸下,鳴笛取代引擎聲音,響亮又吵鬧,勢必要讓這群上頭的白丨粉佬清醒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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