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Chapter 29
蘇绮低頭吃東西的動作頓住,有些失禮地把刀叉落在盤子裏發出響聲,她擡眸,眼神寫滿受傷望向溫謙良。
“你問我有什麽居心?”
溫謙良當然忽視不了那雙眸之中的情感,“Sorry,我不是那種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他沉默,有些懊惱,後悔剛剛失言。
“你覺得我要害你?我要害契爺?”
“溫謙良,你知不知自己在講什麽!”
這間餐廳每天接待人數有限,再加上下午兩三點的時間,更加安靜,溫謙良怕蘇绮遇到過去的人,還選了個偏僻的位置。
眼下她聲音激動,帶着怒意怨怪他。
溫謙良不怒,瞬間卻覺得又見到過去的寶珍,驕傲直率,高高在上的小公主,尺度恰當的的頤指氣使,熟悉又陌生。
可下一秒她撐住額頭,略微低着,溫謙良不确定那一閃而落的是不是淚珠。
聲音滿滿都是委屈,“你在用刀紮我的心……”
溫謙良感覺靈魂好像猝然一抖,他從沒見過這樣脆弱的寶珍,六年的時光究竟讓她發生了什麽,那樣高傲的人仿佛正在身陷囹圄,連呼救的手都伸不出來。
“對不起,珍珍。珍珍,你直接同我說,你要我怎麽做,你講給我聽好不好?”
蘇绮用手帕擦拭眼淚,“我從來都不要你做什麽,Childe,你随意找一位偵探去查,查我這幾年做了什麽,查我是否古怪、有何問題。”
“邵氏那位新紮師妹康嘉茵曾經是我主顧,現在成為好友。她年紀小不經事,又遭遇失戀、制片撤資,我只是恰好同你聊到這些便講出口,你一定要懷疑我別有用心?”
溫謙良緊緊盯住她,想要看出什麽,又完全看不出,他承認自己心軟徹底、舉手投降。
“是我太敏感,珍珍,這件事我一定幫你辦好。我更想你像過去一樣直接講想要什麽,你知道我一向拿你沒辦法。”
蘇绮搖頭,“我絕不是為了達到這樣目的,康嘉茵是我好友不假,可還是要契爺去衡量這個項目是否值得投資。”
侍應生送來紙筆,溫謙良低頭仔細記下康嘉茵的名字,她知道他已經上心,還抱有一絲對自己的歉疚,此事可成。
“好,我會讓Daddy去談,自從我回來他變得好懶惰,大事小事全部我在做,幸好最近馬季要結束,否則他還要□□到跑馬地下注。”
蘇绮好像破涕為笑,“契爺真是越來越像小朋友。”
“他如果知道你還活着,一定很想見你,Pearl,我們還有沒有以後……”
“Childe,我真的不知。”
“我不想你每天過得這樣累,那位社團大佬哪裏是你輕易就能撼動。”
“可我不搏這一次,我不甘心呀,Childe。”
“我會幫你,你相信我,有事一定要知會我。”
“謝謝你,好像做夢,Childe一直都在。”
溫謙良伸過雙手握住她的,夏日炎炎,即便餐廳裏開着溫度适宜的空調,她的手依舊冰涼。他心疼地給她輸送溫度,笑容疼惜又苦澀。
“你要顧好自己,我不準你發生危險,任何事情總有結束的那天,我希望到時候我們都在。”
“當然啦,我還想再給契爺泡一杯茶,他鐘意大紅袍,內地進來,我記得。”
“他更想飲一杯你的新抱茶。”
1993年九月一,上上吉日,玉女掌門周慧敏發布新專輯,一售而空;街頭叛逆學生仔人人手裏拿一本《古惑仔》漫畫,熱烈讨論一周前陳浩南終于話事銅鑼灣;弘隽旗下地産銀珊大廈宣布營業。
唐協亭攜唐太親自出席剪彩,唐允也賞臉穿一次西裝,打好領帶。
他一臉不正經的笑,當唐協亭面講:“上次穿這樣還是細輝叔忌日。”
唐協亭險些沒忍住當衆給他臉色,唐太連忙把人拉走,唐允好像故意氣他得逞,攬着蘇绮走到另一邊,離開唐協亭視線範圍。
蘇绮也忍不住用眼神剜他,太刻意、好氣人。
她清早被他叫起身,自然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但她身份尴尬,裏外不是,沒打算出席。
幫唐允打領帶的時候他非要煩她一起去,蘇绮說:“你老豆一定不想見我。”
“沒關系,我鐘意給他添堵,”
完全敗給他聒噪才換了身低調裙裝,他見把人釣上鈎,又嫌她領帶打得爛,蘇绮墨鏡戴起來扮酷,絕對不理他。
現在又在“騷擾”她:“戴墨鏡做什麽?這位阿嫂好冷漠,現任大嫂還沒退位啊。”
蘇绮推了推鏡框,“我剛同唐太講昨夜我們吵架,眼眶被你打紫,她好心疼我,沒想到自己的仔居然有暴力傾向。”
唐允短暫錯愕,回頭看唐太,想到她剛剛看自己的眼神是有些奇怪。
“你這張嘴好犀利,晚上我親自試試。”
“做夢,等下我先走,阿詩約我shopping。”
“女人好麻煩。”
“你是不是不知自己有多煩?”
蘇绮出了銀珊大廈,堅道這邊她不常來,中環這幾年也新修不少路,但上次幫唐太看風水的時候記得街口有一只綠色郵筒,循着記憶找過去,差不太多。
好像鬼片驚魂,她剛把信投進去,轉身看到北仔,墨鏡差點丢出手。
“绮姐,我幫允哥給車子加油,順便在這等你。”
她一顆心都要跳出來,面色繃緊又冷漠,北仔跟着她,兩人幾分鐘沒講話。
她整理好心情才開口,“是不是我發生什麽,你都要同唐允講?”
語氣不鹹不淡,看起來不像生氣,也不像開心,北仔還是有些小心,仿佛做錯事一樣胡亂解釋。
“不是啊,阿嫂,我……”
“你慢慢講,我随便問而已,緊張什麽。”
“允哥讓我跟你就是要盯你的……我意思是……他怕別人對你不斯文,你安安全全,他就不會問什麽。”
蘇绮走在前面,北仔看不到她臉色陰沉,“那我剛剛寄信給姑婆,你要不要打給他彙報?”
她從口袋裏拿出小小一枚手機,忘記是上月還是上上個月,唐允随手買給她。
北仔連連擺手搖頭,“這些小事我不想講,允哥聽了一定罵我煩。”
蘇绮冷笑,“他還會嫌別人煩,誰能煩過他。”
“你也不想我講的,我看得出,”北仔小聲嘀咕,蘇绮還是聽到。
“我有什麽所謂,還不是要看太子爺意思。”
“沒有人鐘意被全方面掌控,我老豆就是這樣才離婚的,我已經好久沒見過我阿媽。”
蘇绮嘆氣,她對這些家庭事宜難掩心軟,“你總要長大的,爹地媽咪也總要離開。”
“我明白。绮姐,你也想九姑。”
終于走到停車位,北仔到另一邊副駕駛上車,看不到蘇绮涼薄笑容,只聽她情感不明地講了句“嗯”。
她怎麽可能思念那個惡毒老姑婆,20世紀的最後一個年代起始那年,她最喜悅的事情就是九姑死掉,奇奇怪怪死掉。
輿樓九姑病了,進九龍城區療養院,孝順女兒親自送進去,人人贊一句老有所依。
可這位神婆到底病沒病?什麽病?蘇绮自己講不清,療養院的醫生也講不清,總歸就是病了。本港芸芸衆生,佛祖都顧不過來十萬八千苦厄,多一病少一病沒所謂啦。
車子啓動之前,她最後看一眼銀珊大廈,樓頂有她親自翻書做功設下的陰邪陣法,百尺危樓看似人人向往的高堂廣廈,能支撐幾時,又幾時開始衰溫氏主樓,她拭目以待。
隐約還覺得耳道裏回響着唐家三口同一衆名流交錯應酬的歡笑聲,好刺耳。
她還年輕,她等得起。
阿詩九月中旬做生日,耀輝哥早早應承過為她在美皇夜總會辦party,蘇绮認為男人在床上講的話做不得數,奈何她提前半月就開始準備,還邀她一起礦工shopping,選一件最時髦的衫在當天穿,靓絕全場。
蘇绮應付着阿詩,她同多少個男人保持着迷幻暧昧的關系根本數不過來,只希望她能保持理智,不要把自己折損進去就好。
溫謙良打來電話,語氣無比溫柔,講溫至臻見過邵氏那部粵劇題材電影的項目負責人,已經談好注資,絕不吝啬。
她想那位谄媚導演帶康嘉茵與男主角齊上陣讨好溫至臻,老話講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三顆心疊加,怎能不成?
電話裏還是要故作驚訝,“沒想到居然真的能談成,契爺果然真心鐘意粵劇。”
溫謙良顯然在做事,傳來翻閱文件的聲音,語氣輕快,“還是你知怎麽讨好他,他好像始終有投資粵劇的興致,可惜這些年港廣兩地沒什麽叫得出名的。如今有部電影拍給他看,也算聊以慰藉。”
“契爺大半輩子走過當然不易,你就算公司事多,也不要忽略了他。”
“珍珍,你是否還在惱我?”
蘇绮坐在輿樓那張桌前,随意把玩算卦的兩枚銅錢,神色玩味,看似無情又有情。
她自認最了解溫謙良,溫至臻與溫太都遠不及她。
那樣一個柔善的人出言傷到自己,怎麽能不滿心愧怍、渴望彌補?譬如曾經多少次兩人吵架,明明先胡鬧的是寶珍,溫謙良講不過她難免吐出一兩句傷人話,比起她說的嚴重程度恐怕相差甚遠。
可她知記仇、懂撒嬌,溫謙良還是拿她沒辦法,連連告饒。
“那你要為我唱《Monica》嗎?”
不答反問,追憶柔情的套路,棋高一着。
溫謙良翻文件的手停住,遲遲沒作回應。蘇绮知道,他一定在回想當初,回想維港夜色,以及——無邊浪漫。
百感交集,話筒裏傳來悵然嘆氣,“那年是1987年,Leslie剛剛發行《Summer Romance'87》,Childe與Pearl二十歲,Coral……”
蘇绮拼命眨眼,明知道溫謙良看不到,還是擠出了個笑。
“Coral十七歲呀,你居然忘記。”
他怎麽可能忘記。
從小三個人一起長大,從寶珊剛學識數開始,每年過年都要又算又講:Childe與Pearl六歲,Coral三歲;Childe與Pearl十二歲,Coral九歲;Childe與Pearl十八歲,Coral十五歲;
Childe與Pearl二十歲,Coral永遠停在十七歲。
而她與溫謙良十七歲那年在做什麽?Puppy love,初初牽手都好害羞,買情侶戲票看一部《緣分》,全程互相關注彼此,手握緊到流出汗水,散場後只記得一首《Monica》。
那時候的張曼玉還挂着嬰兒肥,稱不上大美女,張國榮也青澀到誇張,擊中無數港女柔軟心髒。
如果能回到過去把那時美好無限延長該有多好?
沒有唐協亭、沒有唐太、更沒有唐允、也沒有肥番和他的一衆馬仔,該有多好。
蘇绮無數個日日夜夜,無論獨自入眠還是與唐允同眠,一樣艱難,一樣想的是:
大家為何不能都乖乖做好好先生、好好女士?
沒有發生這一切的話,沒有發生這一切的話……
不能細想,再想就要惡毒發咒:
全港爆炸,大樓崩塌,維港海水漫天、淹沒一切,人類于1993齊齊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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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新抱茶:兒媳婦給公婆敬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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