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聯手

所有的人身傷害和意外事件在兩天緊鑼密鼓的考試中被所有投身學海大潮的學子忽略得一幹二淨。

那個被推下樓的女孩只成為兩天的談資,在學生中“風靡一時”,就再也沒有人提起。

大家都在忙着讨論考試的題型,有人在對答案,有人在抓阄,有人甚至下了賭注,賭倒數三名到底是誰,沒有任何人在乎那個被欺負的女孩現在情況如何。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方知樂長舒一口氣。

文綜是方知樂的強項,交卷的鈴聲一響,她把試卷攤在桌子上,第一個走出考場,也沒有回自己的教室,徑直出了校門,坐上公交車去往一個她軟磨硬泡、旁敲側擊好不容易從醫務室阿姨口中打聽出來的醫院名字。

臨到醫院門口,方知樂買了一個小果籃。

“你是病人家屬,還是?”

“姐姐,這幾天是不是轉來一個高中生?她是我同學,老師托我來看看她。”

住院部的管理較為規範嚴格,進出都有人登記,但也許方知樂只是個學生模樣,又長得乖巧,嘴巴甜,那人并沒有疑心。

“高中生?你知道她的名字嗎?我幫你查一下。”護士說。

方知樂早就把那人打聽的一清二楚。

“韓琪。”

護士在電腦上輸入姓氏,等搜索結果跳轉。

也許是韓琪由急救門診轉入傷勢較為嚴重,或者其他原因,護士的神色略微變化,看了方知樂一眼,似乎在思索要不要說。

方知樂笑着說了句查好了沒,護士只好說了個房間號。

韓琪是藝術生,屬于椿陽中學兩大派系中容易滋生霸淩101小團體的“自己人”,這個小團體顯然沒有其他組織有規矩,箭頭到處亂飛,還能紮到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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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是個單人小病房,環境不錯,一看就是在普通水準以上,可韓琪的家庭條件非常一般,大概不是他們墊付的醫藥費。

方知樂在門口對着手機屏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調整為恰當的關心,然後敲門。

裏面先是沒有任何回應,方知樂又敲了幾下門,然後聽見一陣拖沓的腳步聲,繼而,病房的門從裏面打開。

來開門的是一對夫婦,開門的動作緩慢遲滞,像不是拉開一扇輕快的木質小門,而是推開厚重實心的大鐵門,一點一點露出個縫,在看清來人并不是什麽妖魔鬼怪洪水猛獸之後,也沒有刷一下拉開的迎接待遇,而是繼續以緩慢的速度遲疑着打開了門。

“你是誰?”

門是打開了,裏面的夫婦卻攔在門口,沒讓她進去,上下打量,眼中閃爍着各種複雜的情緒。

方知樂做自我介紹,“叔叔阿姨好,我是楊老師的學生,她聽說韓琪不小心受傷,很關心她的傷勢,正好我家也住在這邊,就托我過來看看。”

方知樂口中“楊老師”的關心讓這對警惕的夫婦松懈下來,兩人對視一眼,側身讓開進去的路。

“原來是楊老師啊,”這對夫婦中的母親轉過頭,對着裏面輕聲說了句,“琪琪,楊老師托人來看你了。”

随着方知樂走進病房,她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是一種清雅的花香,裝點着病房的小小空間,似乎是想讓這裏不那麽死氣沉沉。

可病床上的人卻像一只枯萎凋謝的殘花,在這股生機燦爛的花香中格格不入。

“你好韓琪,我是方知樂,楊老師現在是我的班主任。”方知樂沖她笑了一下,放下手裏的果籃,期間一直靜靜觀察着面前人的表情。

韓琪的病床被人搖了起來,上半身靠坐在病床上,側着頭看向窗外的小小空間,聽見動靜後,先是垂下視線,兩只手絞在一起,繼而擡起通紅的雙眼,不是哭出來的紅,而是眼底一片赤紅,代表長期睡不好覺,也指向情緒的不穩定。

那雙眼疲憊得通紅,眼白與眼珠的界限并不清晰,被氤氲的血絲暈成了淡紅色,似是隔着一層朦胧的血霧,在觸及陌生人的瞬間,交織出驚恐的網,難以褪色地留滞在眼膜之上。

方知樂想要上前的腳步硬生生頓住。

“你別害怕,”方知樂後退了一步,語氣更加溫和,“我不會傷害你。”

方知樂放下肩上的背包,靠着邊坐在離病床很遠的凳子上。

凳子是尋常可見的塑料矮腳凳,不足小腿高,坐上去蜷縮雙腿,立刻矮了一大截。

也許是方知樂坐在凳子裏小小一只的樣子看上去實在沒有什麽攻擊性,那個女孩宛若驚弓之鳥的神态終于緩和下來,狠狠喘了一口氣。

“楊老師……”女孩開口,聲音低不可聞,“謝謝楊老師,告訴她我挺好的。”

楊老師只是方知樂胡亂編出來的借口,她知道韓琪之前是楊老師的學生,憑借楊老師的個人魅力,應該在藝術生中頗受推崇。

如今一看,果然如此,自身難保還想着告訴老師說自己沒事不用擔心。

方知樂不去評判她想法的對錯,也不打算幫她隐瞞。

“我會如、實、轉告,”方知樂靜靜開口,“你的所有情況。”

女孩擡起頭,看了方知樂一眼,讀懂她的意思後視線很快移開,欲言又止道:“住院的醫生說過,傷得不重,很快就能恢複好。”

她在有理有據闡述自己的傷情,而這通據理力争在方知樂眼中只是一出很拙劣的表演,只是她不能打破,還得繼續配合,“那就好,老師們都挺擔心你的,階梯教室那邊的樓梯很窄,也沒有監控,你還記得當時是個什麽情況嗎,從哪裏踩空的啊,回去我幫你向學校反映,實在不行咱們把樓梯給堵上。”

方知樂這通話讓韓琪皺起眉頭,她細細看着方知樂,不解道:“你要去和學校反映?”

她出事的第一天和第二天,來訪的人絡繹不絕,什麽說辭都有,追問當時情況的,安撫安慰的,勸她安心養病的,就是沒有一個說那邊容易出事要整改的。

方知樂笑了笑,嘴角浮現一個不明顯的酒窩,“對呀,咱們是同病相憐,我高一的時候也從哪裏跌下去過,幸好這邊窄一些,翻了一遭就能撐住牆壁……對哦,也多虧了這裏的樓梯窄,每層高約二十厘米,長度不到半米,一共三米六,要不是兩邊狹窄,我估計會從第一層滾到最後一層,然後嘎嘣一下。”

韓琪被她這一通對樓梯的詳細描述搞懵了,聽到最後,忍不住抖了一下,“你,你也,你什麽時候,為什麽……”

“不過我是被人推下來的,”方知樂不經意地透露事實真相,卻不怎麽在意道,“後來沒找到是誰,就這樣不了了之,主要是沒有監控,所以那些人有恃無恐,都怪學校。”

韓琪的心思卻忽然飛到別處,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麽。

“你當時也是被人推下來嗎?”

“不是!”

兩句話前後腳蹦出,後面一句卻不是韓琪說的。

韓琪的父母一直在旁邊坐着,低着頭不說話的樣子在某一刻像極了看守所裏忏愧的嫌疑人,此時卻精神百倍地擡起頭,中氣十足地阻止方知樂繼續說下去。

“你這孩子怎麽說話呢,”韓琪媽媽猛地站起來,“你咒我女兒被人欺負嗎?”

方知樂很想說一句你女兒有沒有被人欺負你自己看不出來嗎,嘴上卻冷靜安慰道:“阿姨,我沒有別的意思,是我受了欺負,所以擔心您女兒有沒有……”

“沒有!你不用再說了,你要是沒別的事,現在走吧!”韓琪媽媽指着門口讓方知樂離開。

方知樂順勢起身,看了韓琪一眼。

只見韓琪方才還算有點人氣兒的樣子全部消失了,蒼白的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冷漠地看着面前的虛空,對這裏發生的一切充耳不聞。

方知樂實在不甘心就這樣離開,就在她打算做點什麽的時候,門口響起敲門聲。

“您好,請問是韓琪的病房嗎?”

又來一個探病的。

韓琪爸媽直接轟人離開,“不是!”

那人卻只是禮貌了一下,在敲門沒有得到回應反而收到驅趕後,不僅沒有離開,還用力推開了整扇門。

“砰”一聲,陰面的屋子陡然被走廊裏射進來的燈光鋪滿。

葉瑜逆着光站在門口,身材高挑,神色冷然,渾身有種淩然不可侵犯的上位者氣勢。

她低頭一瞥,視線越過所有人,直直落在韓琪父母身上,“出來一下,我有話要和你們說。”

剛還對方知樂呼喝驅趕的夫婦在葉瑜面前啞了聲,像是鋸了嘴的葫蘆,半個字都說不出來,方知樂甚至覺得他們的身高都矮下半寸,下意識就聽從了葉瑜命令的口吻。

他們邁出一步,又停下來看了眼方知樂,猶疑不定,好像要說什麽。

葉瑜擡手看了眼時間,清冷的眉目上浮現明顯的不耐煩,頤指氣使道:“快點,我不想浪費我的時間。”

終于,他們互相攙扶着出了門,那扇輕薄的木門關上時,葉瑜透過正在合攏的門縫,沖方知樂眨了眨眼。

方知樂笑着目送她關門,又帶着這種默契熟稔的輕松笑意轉向病床上的女孩。

父母這種前後截然相反的态度并沒有讓病床上面色蒼白的少女流露出任何異色。

韓琪固定在自己的小小空間裏,對外面發生的一切充耳不聞。

方知樂得打破這種緘默,起碼讓韓琪開口說話,這場對話才能進行下去。

想了想,方知樂眼珠一轉。

“你的爸媽很怕你學壞,”方知樂找了個不輕不重的說辭,試探道,“擔心你在學校受欺負。”

韓琪看着窗外一動不動,神游天外沒有任何反應。

但垂在身體兩側的手卻不由自主攥緊了。

從反應來看,這對父母顯然沒有“害怕孩子受欺負”的典型表現,他們更像是在隐瞞回避着什麽。

而韓琪的畢竟只是個青澀的學生,她的反應騙不了人,這種緊繃的神色,嘴角若有似無的嘲諷,全部暴露在方知樂眼前。

方知樂想了想,繼續順着這條思路說下去。

“椿陽中學呢,是個很神奇的地方,穿着統一的校服,坐在同一個教室,卻泾渭分明成兩個團體,走藝術的在高三之前都可以來文化班長期蹭課,所以學校幹脆把不太優秀的藝術生平均分配到每個教室,可就是每個班級裏三三兩兩的人頭,也能稱王稱霸,為非作歹。”

韓琪的呼吸陡然變得急促,看向窗外的目光隐約顫抖,內心産生極大動搖。

方知樂起身走到窗邊,病房在陰面,此時已值傍晚,能看見樓下花園裏來往散步的病人。隔着花園牆壁的另一邊,是熱鬧的街道,散了學的學生和出來遛彎的人都選這個時間出門,煙火氣息濃厚,與你擦肩而過的人都長着一張或平靜或麻木或安詳的臉,誰也看不透這張臉之下真實的面目,是同樣的平平無奇毫無波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還是默不作聲地下了三尺厚的冰雪,看似平靜的海面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你說,學校有的時候挺可笑的,總是努力地營造和諧共處的氛圍,期望我們能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可他們卻在學生之間引入成人法則,有權有勢人家的兒女可以享受別人得不到的待遇,就算露出什麽端倪,也可以在看似平和的假面下遮掩過去,誰也不會說什麽,也不會有人為你出頭。”

方知樂從始至終的語氣都稱得上溫和小心,盡管口中的話諷刺意味濃厚,說出來的時候,語氣已然轉變成濃濃的無奈。

這通剖心剖肺的話,讓韓琪僵硬放逐的神思回籠,維持不動的外殼終于産生一絲裂縫。

韓琪透過那絲裂縫,聲音很低地問了一句。

“你想知道什麽?”

方知樂把窗簾輕輕合上,轉身面對韓琪,平靜開口,“我想知道,那些人家裏的勢力有多大,這背後有多少盤根錯節的關系,想知道他們的父母,手眼到底有多麽通天。”

韓琪的眼神有些嘲諷,“我怎麽知道,難道我要被所有人都欺負一遍嗎?你到底是誰,過來說這些話又是什麽意思,你要是想為自己伸張正義,請便,我給不了你任何幫助。”

方知樂說,“楊老師很關注你。”

韓琪愣住,被方知樂忽然轉移的話題打得措手不及。

“楊老師一直很在意你,她和我說過,自己當年也是藝術生,不過家裏沒什麽錢,要不是受了一筆基金的資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艱難地把高中念完。”

方知樂在回憶的時候語氣是懷念的,輕聲訴說的某個瞬間,韓琪好像看見了楊老師站在自己面前。

“在高一剛分班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你,一個同樣家境一般的小姑娘,懷着對藝術的熱愛,在文化課成績高過錄取分數線後,也還是毅然選擇藝術的路。她想着多教你點什麽,所以她經常散學後把你叫去教室,輔導你的藝術課,讓你盡管拿不出更多錢上輔導班,也能盡可能多地接受專業教育。”

韓琪放在白色床單上的手有些發抖,眼眶也漸漸紅了。

“我沒有騙你,”方知樂從背包裏取出一張牛皮信紙,放在床頭櫃上,“我是有自己的私心,想知道當年推我的到底是什麽人,但當我推開辦公室的門,聽見楊老師焦急地打着電話,嘴裏不聽念叨你現在的情況和傷勢的時候,心裏的打算又多了一個。”

韓琪顫聲開口,“楊老師怎麽說。”

“她說你的成績在分班之後不斷下跌,她很內疚,覺得是自己沒帶好你,知道你考試前從樓梯上摔下來,也很難過。”方知樂實話實話,“這些話,有的是楊老師親口告訴我的,有的是我親眼見的。信封裏是楊老師想和你說的話,你要是願意就拆開看看。”

韓琪伸手就去拿,可堪堪碰到信封的時候,又膽怯般停在半空。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沒辦法伸張正義,欺負你的人永遠得不到懲罰,自己也永遠沒辦法擺脫困境?”方知樂一針見血,像是封喉的劍,刺向韓琪努力掩蓋的平和的假面。

韓琪狠狠瑟縮了一下,表情有一瞬被戳破的驚惶無措。

方知樂點了點頭,踱步到韓琪身邊,“能理解,畢竟你們都是學生,現下感知的一切就是你們的全部,加上椿陽中學開放的學風,和自己父母暧昧的态度,你選擇在脆弱與仇恨中把自己封閉起來,很正常。”

“不過,你既然讨厭全世界,不如把信給我,我拿去扔掉,同時也幫你騙過楊老師,讓她也不要關心你,給你一個徹底自閉、無人打擾的環境?”

方知樂說完就要去抽走信封,韓琪回過神來,急速搶過信封,緊緊捂在懷裏,瞪視方知樂的目光像是她要搶自己無比珍貴的寶物。

“我們都很關心你,”方知樂嘆了一口氣,“可你要是什麽都不說,任由爸媽封了口,自己都放棄給自己讨個公道,那才是真的可悲。”

說到這裏,方知樂腦海裏閃過王珊的音色。

她和王珊只有電話之交,要不是王珊的前車之鑒,方知樂還搞不清這些被霸淩的人擁有多麽悲哀多麽複雜的心理。

因為被傷害,因為得不到救助與回應,因為被忽略,所以放棄了掙紮,在無盡的霸淩之中,要麽走向自我放棄,要麽與施暴者一同毀滅。

任何一條路,都通往黑暗與深不見底的黑淵。

韓琪的淚水逐漸蔓延至整個眼眶,她帶着哭腔開口,“那些人很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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