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節

地方似乎是一間書齋的裏間。窗外夜沉如水,靜谧安詳。一股比熏香淡雅,比花香馥郁的奇異香氣在鼻端浮動。我清醒很多,胸前的創口似乎也不如之前那樣的疼痛。

很顯然,蘇允又一次救了我。我的傷勢絕對撐不到這個時辰,難道是這股異香的緣故?曾聽人說,蘇家與方外高士頗有淵源,看來此言不虛。

我再一次去看蘇允時,他仍是用那種近乎呆滞的眼神盯着我看。他的雙眸原本幽黑明亮,但現在卻通紅有如泣血。

他只是紅了眼眶,目中卻并不曾有過一滴眼淚。

我從不知道,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哭起來是這副模樣。

我只覺心都快碎了。

“蘇允……”

我艱難的開口。我還沒有回複氣力,但我急于安慰他,于是嘶啞着嗓子,忍着發聲帶來的劇痛說道:“蘇允,你別難過,我遲早會死的。”

我猜想得到,他必然是因為我才變得如此模樣。當然,不是因為我快死了。令他如此傷心的原因正正相反,那是因為我還沒死。

他是如此恨我,想要殺死我,卻不能做到。多麽凄涼。

我用盡全身力氣說完那句話後,只覺得一陣虛脫。我又一次陷入了昏迷。不曉得蘇允聽了我的話,會不會好受一些。

死前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得蘇允的一個吻,我知道我有點兒奢求太甚。我已被蘇允抱了一路,該很滿足才是。但人就是這樣,得隴望蜀,貪得無厭。現在我又活過來,我真希望蘇允能夠吻我。

如果,我只是說如果,如果蘇允真的能夠吻我一下,我就真的死而無憾了。

再次醒來時,天微明。床畔無人。

好像已經習慣了一睜眼就看見他,不見了那張令人心醉心疼心愛的臉孔,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比死亡更叫我難以忍受。

“蘇允?”我喚,掙紮着坐起來,轉目四望,屋內沒有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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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允!”我急急的喊,跌跌撞撞的從床上爬起來,光着腳跑出去。書齋的東廂亮着燈,薄紗簾上映出一個熟悉的人影。

我舒出一口氣。

他沒走,太好了,他還在這裏。他還陪着我。

我蹑手蹑腳的走過去,扶着門框癱軟在地上。這時候我才突然發現,自己竟能下床走路,似乎還行動自如,仿似個正常人一般。

我竟痊愈了嗎?低頭去看胸口,那致命的刀傷仍在,雖然止了血,但傷口猙獰深刻,不應該出現在一個活人的身上。

不知道蘇允喂我吃了什麽,但無疑那是種能夠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我深深吸了口氣,感覺到心髒不勝重負似的緩慢跳動。再吸一口氣,渾身的血液仿佛靜止,透骨的冷意在體內泛濫。

怎麽可能沒事?我自嘲的一笑。這樣重的傷,遲早是閻羅殿的鬼,只等黑白無常何時來勾魂就是了。

磚地冰涼,身子虛軟,我回頭去望方才惶急中沖過來的那段不算長的路,床竟離得那樣遠。

我再轉回頭去。一簾之隔,蘇允在做什麽呢?他沒有聽見我的腳步嗎?

如豆燈火,明明滅滅。屋內的人影一動不動。

我悄然掀開簾幔一角。

書齋的東面廂房原來是間小小的藏書屋,迎着門有一張不大的楠木書案,沒什麽雕花裝飾,四四方方,極樸素的那種,但入了眼就讓人覺得很舒服,很雅致,很賞心悅目,稱得起蘇允的人。

書案擺在東窗下,南北兩面牆都立了高架, 書香四溢。我從西邊的房門處看過去,視線落在了書案之後的椅子上。

蘇允正對着門,也正對着我,坐在那把與書桌一樣質地的椅子上。椅背很高,他的頭偏在一邊,斜斜歪靠在上頭。他的左手垂在腰際,被書桌遮住了。而他的右手捏着一管筆,仍保持着要書寫的姿勢,手肘下是一張寫滿字的絹紙。

他睡着了。

許久,許久。我只是那麽望着他,望着他熟睡的臉,安靜的癡迷的什麽都不想的望着他。

蘇允的臉很耐看。即便合着那雙漂亮的眸子,他的臉仍舊俊到十分。但其實,朝堂上,後宮中,比他英俊的男子也不是找不到。有時候我想,驚豔也許只是一種感覺,當你碰到這個人時,你看到他,你被他吸引到震撼的地步。那是不可理解的,無可理喻的。

如果你碰到他,那就是你的命。人,是逃不過命的。

我第一次見到蘇允時,他也在熟睡。手裏捏着的卻不是筆管,而是酒杯。那一年他金榜題名,春風得意。為了早日再見到他,我一改慣例,親自主持了殿試。禦座高高,我俯身下望,清一色的藍布衫進士中,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蘇允大概一直以為,瓊林宴上是我們的初會。那天,他是新科榜眼的身份,叩首敬酒。我取過他手裏的酒杯,一飲而盡,而後取了一只玉爵賜給了他。

我說:“蘇允,你的文章不錯。”

他像其他所有得了君王獎賞的臣子一樣,恭敬拘謹的感念君恩,而後稽首再拜,從容退下。

我的唇邊漾起一抹淺笑,隔着憧憧人影望着他潇灑俊逸的身影。我喃喃:“蘇允,你的人也很不錯。”

10. 亓珃-你的傷

玉爵潔白瑩潤,華彩流光,乃是宮中最手巧的工匠花費了無數心血傾力打造。因我想趕在瓊林宴上送一個別致的東西給蘇允當作見面禮,那工匠便被迫不分晝夜、分秒必争的不停打磨、雕刻。當玉爵完成,他口吐鮮血,耗盡了所有的心力精氣,倒地身亡。

這個工匠大概是我為了蘇允而毀掉的第一個人吧。

蘇允沉睡的模樣還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令我着迷。我呆呆的望他,不知時間流逝。

那個玉爵現在在哪裏呢,蘇允?你可知道嗎?從第一眼見到你,我的思念就如你曾酣飲忘懷的美酒,越釀越醇,越醇越烈,濃情烈焰,化不開,焚作灰。

此刻,我依舊那麽思念你。

近在咫尺,思念成災。

我多麽想撫摸你的眉,你的眼,輕吻你的唇。

我多麽想喚你醒來,告訴你我是多麽愛你。愛你。愛你。

可是,我怎麽敢喚醒你?喚醒你,我連這樣恣意凝望你的機會都不會有。現在的你,是如此平靜、安詳的肯被我這麽望着,望着……

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我這樣遙遙的望着你,在大殿的禦座上,在宮宴的觥籌中,在上元燈會的火樹銀花下……

我隔着憧憧人影,隔着千山萬水,隔着空寂無奈,我望着你,望着你,望着你……

望你回頭,回頭看我一眼。

一眼,一笑,一吻。

我心已足。

蘇允是酒,令我沉醉,看着他,想着他,念着他,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醒來時人卻已到了床上。身上覆了張松軟棉厚的大被,屋裏升起了火盆取暖。

光線很黯,我以為又到了晚上。怔忪了好一陣才發現,原來是所有的窗子都挂上了厚實的布簾,從簾子的縫隙中可以看到屋外已是天光大亮。

我記得昨夜自己是倒在西廂書屋的門邊睡着了的。難道是蘇允把我抱回到床上?還為我蓋了被子?

想到這裏,心突突亂跳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胸臆間橫沖直撞。

蘇允,蘇允,你在哪裏?

仿佛是回應我的呼喚似,屋外傳來了蘇允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昨夜沒有睡好的緣故,他的聲音有點兒啞,泛着濃濃的倦意和難得的急躁。

“忠叔,你守在這裏,無論發生何事,不得讓任何人入書齋半步!”

“是是,大少爺!”老仆人恭敬的連聲應答。

腳步聲響起,蘇允似在向門外而去。我沒多想,一把掀開了被子從床上爬起來。我的時間并不多,在我死之前,我不能容忍蘇允離開我的視線,哪怕只是短短的片刻。

我急着出門找蘇允,卻突然發現自己竟沒穿衣服。方才裹在被子裏并不覺得,現在整個人赤裸的站在地上,火盆的溫度哪裏阻擋得了十月深秋的寒氣。我牙關打戰,不得已只好又縮回了被子裏。

剛剛沒有留意,床畔不知何時多了張矮幾。幾上放着包紮用的紗布、剪子,還有一只面盆,盆沿搭着塊盥洗用的方巾,也不知原來是什麽顏色。紅色的血水自方巾中滴滴答答落到水盆中,盆中的水也是血紅色。

我愣了下,到此刻才發現傷口已被人處理過了,抹了厚厚一層藥粉,白色的紗布裹了兩圈,沒有打結,被我剛才一陣亂動,早已松散開來。低頭細細看了回,傷口依舊深得可怕,血肉和最初包裹止血的破衣料糾纏在一起,猙獰惡心,望之欲嘔。

我趕緊拉上了被子。這一堆爛肉,連我自己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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